“你已经把事情办这样子了,也没法子回头了。咱说下的话一定要算数,由你办去吧。”三奶奶转过头对石敢老汉说,“大哥,就这吧。从大的地方讲,永成子办的也是积德的事情。咱也别管了,他以后说不下媳妇,别怨咱们就行。”
石敢老汉使劲拍着两手:“永成子,你把我和你妈的老脸都卖了!你真有出息呀。”“大伯——”石永成还想说啥,石敢老汉朝他摇摇手,背着手出了门,再没回头。
小胖子结婚那天,老水眼孙吉祥和村里的年轻人都给石永成敬酒,说他办了一件大好事。石永成原本不能喝酒,经不住众人劝,凑合着喝了两杯,结果头昏眼花,说不成话,走不成路。没胡子爷和石敢老汉赶紧把他搀回家放到炕上躺下。三奶奶赶着回来给他烧水。
陈新仁正在院子里用树枝在地上教小跑儿写字。三奶奶叫小跑儿给石永成脱了鞋,用湿手巾给石永成擦擦脸,拿个高枕头叫他睡得舒服一些。小跑儿嘴里嘟嘟哝哝不知说些啥话。三奶奶见小跑儿撅着嘴,就说:侍候你爸一下“跑儿,心里还不高兴呀。”小跑儿指着石永成说:“你看他喝得成个啥样子!”三奶奶指点着小跑儿说:“我知道你爸不能喝酒,还不是那些帮忙的人起哄劝他喝了几杯呀。以后你把你爸管住,别叫他喝酒。”小跑儿说:“您的话他都不听,我能管下他呀。”三奶奶问:“跑儿,我咋听着你一句一个‘他’,连爸都不叫呀。你就不看你爸惶西惶呀。”小跑儿脸一红,眼睛里有了泪水。三奶奶叹了一口气,看看躺在炕上的儿子和站在一边的孙女子,不知说啥好。
“冬花子——”石永成翻了一个身,嘴里嘟哝开了,“冬花子……冬花子……你……你咋不等我呀!你……你叫我以后咋过……日子……我是一半为了爸妈,一半为了你才从队伍上回来的呀……”
三奶奶急忙拍拍石永成,小声叫起来:“永成子,永成子,睡不着就起来,跟妈和跑女子说说话。”石永成一下子醒不过来,嘴里还在嘟哝:“我的冬花子,我的女子,跑女……”
三奶奶叹了一口气,摸着小跑儿的头说:“我娃,你就不看着你爸可怜呀。现今他给别人娶媳妇,他自己出来进去还是一个人,心里能好受了吗?我可怜的娃……”三奶奶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了。
“爸——”小跑儿叫了一声,趴在炕头上呜呜地哭起来。
石永成卖马帮助烈士弟弟娶媳妇的事情在十里八乡传开了。远近村的人都知道皂荚树底下村里有这么个人,自己打光棍帮助别人娶媳妇。不光三奶奶体面,就是石敢和石猛老汉也觉得脸上挺光彩。石猛老汉早把争着要自己的儿子给石硬老汉“顶锅子”的事情忘光了。在外面一听到众人说起石永成的事,立马就拽着山羊胡子说:“嘿,你们还不知道吧。你们说的这个人就是我的亲侄儿子,永成子就是我们石家门里的人呀。”
可是石永成还是高兴不起来。院子里没了黑马,没了黑马的叫声,没了黑马的味气儿,不用人半夜起来给黑马添料了,白天也不用牵着黑马遛腿脚了,一下子静得不行。买主牵走黑马的那一天,石永成把黑马的马鬃剪下一缕绑在树杈上。黑马走了以后有事没事石永成就站在拴黑马的老槐树下愣愣地看着那一缕马鬃,一站就是好一阵子。
一天,石永成正在歇晌,一声马的叫声把他唤醒。走出窑门一看,只见黑马站在老槐树下趵着前蹄转圈子,时不时地仰头咴咴地叫唤。见石永成出来,黑马跑过来伸长脖子,用嘴在石永成头上、脸上、身上亲热地蹭来蹭去……石永成激动得抱着马头哭起来。哭完了,石永成看见黑马身上的毛乱糟糟的,还沾了一些草屑马粪,成了一匹灰马。脊梁明显地塌下去了,屁股高高地翘起来,马肚子上的肋骨也是一根一根能数清楚,左大腿上还有一处外伤,朝外面渗着血,几只绿头苍蝇不停地在伤口边上起起落落……
石永成赶紧给黑马拌了一些草料,黑马低下头不管不顾地吃起来。石永成找来一把短把笤帚,仔细地把黑马全身扫了一遍,又用剪刀把马鬃马尾修剪了一番,最后烧了一点棉花套子灰轻轻粘在马腿的伤口上。黑马站直了身子,老老实实叫石永成给自己拾掇。
等石永成把黑马收拾利索了,黑马轻轻甩甩尾巴,仰头一声长嘶,又显露出神气。
这时候,买主手里拿着皮鞭气喘吁吁地进了院子,指着黑马就嚷起来:“永成子,你这黑马不算话。不好好干活,净乱跑。”
石永成截住买主的话头也嚷起来:“你把黑马折腾成这副样子,它能干活?咱当初就说好了,你要好好对待我的黑马,我少要你五斗小米。你忘了?”
三奶奶听说了,插嘴说:“你看看,要是有那五斗小米在,永成子的媳妇也娶回来了。”买主背着双手看着马不言语了。“你看看!”石永成拉过买主,“你看看把我的黑马折腾成啥样子了!”
买主还是不冷不热地说:“我说永成子,你这马换了地方,不好好吃料,我有啥办法。买来牲口就是要使唤干活的,我总不能供着它,不叫它干活吧。你看,今天我正要套车拉东西它就跑了。我哪里都找不着,还是别人提醒我才找到你家来的。花了钱买下马干不成活儿,你说叫我咋医治。”
石永成不理买主的话茬,火辣辣地指着马腿上的伤口:“你别嘴硬,这伤口是咋回子事?这马跟了我好几年,我都没舍得打它一下。你看你把马打成啥光景了!”
买主鼻子哼了一声:“它不听话,我不打咋办?你问问谁家的牲口不挨打!娃娃是调教出来的,牲口是打出来的。你也几十岁的人了,连这道理都不知道?”
石永成瞪着买主:“你他娘的还不如牲口通人性哩!你凭啥使唤牲口?马不会说人话,可它知道谁对它好,它就对谁忠诚,跟谁干活。你这样对待它,它能跟你好好干活吗?没踢死你算便宜了你。”
买主跟着就说:“它要是敢踢我,我就把它杀的吃了马肉!”
石永成顺口就骂:“你这个畜生养的货,你他妈的一点人性都没有!”
买主扬起马鞭叫唤起来:“你咋骂人呢?你咋骂人呢?”
“骂你?老子还要打你呢!”石永成骂了一声,一把夺过买主手里的鞭子,抡圆了在买主的背上腿上狠狠抽了几鞭子,抽得买主满院子跑。买主疼得跳起来:“你咋打人呢!你当过八路军就能打人呀!你还讲不讲理!”
黑马站在槐树底下静静地看着买主挨打。
叫他们两个扰了歇晌的村民都过来看热闹。
“今天,老子叫你尝尝挨打的味气儿。当初我给你说好了的,不能虐待我的黑马,因为这我还少要了你五斗米。你他妈的忘了?我是把黑马卖给你干活的,不是受虐待的。你他妈的答应得好好的,为啥说话不算数!你个不通人性的东西!老子今天抽死你个王八蛋!”石永成骂完了举起鞭子还要抽。
买主服软了,双手作揖,两腿打弯,快跪下了:“永成哥,永成哥,别打了!我以后再也不敢虐待马了,行不行?我怕你了,行不行?”
石永成用手背蹭蹭额头上的汗,顺手把鞭子扔给买主:“给你说,以后再虐待我的马,老子把你的头扭下来当球踢。不信,你就试试!”
买主拾起鞭子,看看石永成,嘴里嘟哝着:“今天倒霉透了。一大早黑老鸹就在我家院子里的树上不停地叫唤,赶都赶不走,这不是送上门来挨了一顿鞭子抽。这才是夜壶掉了把儿,不能提了。喝凉水塞了牙,吃油糕烫了脊梁骨,倒霉透顶了。”
石永成走到黑马跟前,对着它的耳朵不知说了几句啥话,随后摸摸马头,捋捋马鬃,把缰绳交给买主。
买主小心地拉着马走出院子,边走边对看热闹的众人说:“你们看看,我这哪里是花上钱买的马呀,是买下爷了,还得孝敬他。回去我就给他老人家泡茶敬烟端饭。”
众人哈哈笑着给买主让开一条路叫他走了。
石永成看着黑马走上村道,不由得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三奶奶拉起石永成朝窑里走:“回吧,回吧。当兵当成啥了,对牲口都像亲人似的。”
从那以后,石永成隔些日子就到买主家里看看黑马,每一回回来脸上都是挺喜欢的。再往后,石永成又很少出门了,除了干点地里的活儿,就跟三奶奶说道说道家里的事,要不就坐到院子里的大槐树底下给邻居们说他在队伍上的事情。更多的时候是钻在家里不出门。三奶奶怕儿子憋出病来,劝他到舅舅家、姑姑家、姨姨家走走,一来串串亲戚,二来也散散心。石永成说以后再跑吧,这两天不想出门。三奶奶也没办法。中间苏冬花还回来过一回,石永成也没个好脸。苏冬花先把三奶奶和石永成换下的衣裳洗了洗,跟三奶奶说了一会儿话,回城了。
这种日月过了没多长,三奶奶家里就遇上了天大的好事。原来三奶奶在南岭村的那个本家妹妹的婆家跟老水眼孙吉祥家是亲戚,孙小胖结婚的前前后后他们全知道。那一家老人说石永成通情达理,是一个好人,把媳妇子嫁过去不会受屈。跟那媳妇子一说,那媳妇子红着脸满口愿意。问她啥时候结婚,她说老人们定到啥时候就是啥时候。最后说定不要石永成家一粒米就跟他结婚。这边跟石永成一说,石永成也愿意。三奶奶高兴得跪在祖先牌位面前边哭边给老先人磕响头。
结婚以前,石永成专门跑到城里见了一回苏冬花。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晌午,天气很好,没有风,没有云,日头把明明亮亮的光线均匀地筛洒下来,照得哪里都是亮堂堂。天气不冷不热的,人走在阳光里身上很舒坦。小跑儿在村里,刘良驹下乡没回来,刘雪梅找同学做作业去了,老公公躺在床上打盹。苏冬花里里外外地收拾家务,收拾完了就挎着篮子预备到街上买点东西回村里一趟,一来看看三奶奶和石永成,二来把小跑儿接回来,叫她上文化补习班。正要出房门,咣咣响起了敲院门的声音。苏冬花赶紧打开院门一看,竟是穿着一身黄军装的石永成来了,肩上还扛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布袋子。苏冬花心里一紧,手一松,胳膊肘里挎着的篮子掉到地上。苏冬花眼睛看着石永成,嘴唇动动出不了声音,两脚像钉在了地上,傻傻地站在院门口。
倒是石永成沉得住气,轻轻一笑。石永成轻声说:“冬花子,十多年了,我这头一回一个人登你家的门。你就连门都不叫我进呀……”苏冬花这才醒过神来,随口说了声“谁不叫你进门啦”,说着扭过身子让路叫石永成进了院子,顺手闭上院门。石永成站在院子里,见房门大开着,很清静,就问:“咋啦,家里没人?”苏冬花点点头说:“良驹下乡没回来。雪梅子到同学家做作业去了。
他爷爷半身不遂,在里面躺着哩。”石永成坐到窗台下面的石头上,顺手把肩上的小布袋子放到脚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