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叫给你们带来的。前几天才碾下的新小米,煮米饭、熬米汤都好吃。”苏冬花迟疑了一下,指着房门说:“永成,到家里坐吧……”石永成看看闭着的院门,说:“不了,院子里说话方便,也凉快。”说完,石永成坐到一个石凳上,两个膝盖并在一起,双手放在大腿上,上身挺起,两眼看着前面。看着石永成这个样子,苏冬花说:“看你这个样子,不能随便一点呀。
这里是老百姓的家,又不是在队伍上的营房里。”石永成笑笑说:“十几年当兵,当成这个样子了,不好改了。”苏冬花揉揉眼睛,静静地盯着石永成看了一阵子,末了低下头小声说:“永成子,叫我咋说呢,我对不起你……”石永成看了苏冬花一眼,说:“冬花子,别老说这些话。话说三遍淡如水。我当兵十几年,不是也没有给你一个音信嘛。事情已经这个样子了,咱们谁也别埋怨谁了。”石永成的话说得很平静,真像一家人拉家常话儿。
苏冬花拉过一条板凳在石永成对面坐下,低下头自顾自地说:“我要是再耐心地等几年就好了。可是后来遇上的那些事情真没法跟你说,要是……”
石永成皱皱眉头,伤残的右眼使劲眨眨,随后摆摆手,打断苏冬花的话,说:“冬花子,别说那些事情了。”
苏冬花抬起头问:“永成子,你怨我吗?恨我吗?”
石永成低下头说:“我真的怨过你,也恨过你。我火里进血里出地拼死拼活,好不容易等到革命胜利了。回到家里一看,老父亲没了,老婆孩子也走了,只剩下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妈。想到干革命一场,就落了这么个下场,我真想跳到深沟里栽死算了……”
苏冬花扑通跪在石永成面前,双手捂住脸哭起来,说:“永成子,是我对不起你呀……”
石永成急忙站起身来,伸出双手想扶起苏冬花,又觉得不合适;不扶,又不忍心。慌得石永成直跺脚直搓手,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冬花子,我我,你你快起来,快起来……”看看苏冬花还不起来,只好一把把她拉起来。苏冬花趁势扑到石永成怀里,紧紧地抱住他失声痛哭起来。
石永成试着推了一下苏冬花,没推动,就由着她抱着哭着……石永成的眼泪也涌出来了,不断地滴到苏冬花肩上。两个人抱着哭了一阵子,慢慢冷静下来,才觉得抱在一起不合适,一下子又分开,各自坐下。苏冬花擦擦眼泪,红着脸说:“永成子,对不起,有些事情真由不得人呀……”
石永成揪着袖口使劲擦了擦右眼的泪水,说:“唉,人活在尘世上,好些事情都由不得自己呀。咱啥都别说了。我听说那个刘良驹对我妈,对你和小跑儿还不错。现在又是县委书记,你就好好跟人家过日子吧。”
苏冬花眼泪汪汪地问:“那你可咋办呀,以后的日月还长着哩。”
石永成仰起头看看蓝蓝的天空。高远的天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云彩,一只老鹰在天上慢慢地飞来飞去。石永成收回目光,看着苏冬花笑着说:“我?你就别操心了。我是战斗英雄,还能没人跟我?我还要找个好媳妇哩。”石永成说完就咧着嘴笑起来,装出很开心的样子。
苏冬花看着石永成,自己忍不住又哭了。
石永成看着大门口,头也没回,自顾自地说:“冬花子,我今天来看你,就是为了给你说几句心里话。十几年来,我石永成一天也没忘了你。那一年,我报名当八路军没给你说清楚,就是怕你心里难过。说实话也怕你拖我的后腿。你怀着孩子,我不但不能在跟前侍候你,反而要上前线去打仗。可是我又不能不走,我是一个热血男儿!看看那些逃难的老百姓多可怜呀。不把小日本鬼子赶走,咱们老百姓就没有安稳日子过。那会儿想着也就是少着一两年,多着两三年,哪能想到一走就是十五年呀。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别说写信了,连个口信都没法儿捎。”
苏冬花看着石永成有点歪斜的脊背,喃喃地说:“要是事情有你想的那样简单就好了。”
石永成回过身来,接着说:“没想到当八路军的第二年,我就中了小日本鬼子的枪子儿。支前的老百姓以为我死了,挖了个坑要把我埋了。埋了一半,天上下起了大雨,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的,那些老百姓都吓得跑了。那天雨下得很大,雨水把我身上的土冲跑了,也把我浇醒了。我迷迷糊糊睁开眼,从坑里爬出来。后来我找着一家老百姓,认出我是八路军伤员,就联系上村干部。村干部派人冒着生命危险把我送过黄河,到了延安。我在延安养了整整一年的伤。可还是落下了毛病。组织上见我的身体没法打仗了,就让我在队伍里干后勤。哎,你知道啥叫后勤吗?”
苏冬花正听得入神,见石永成问自己,就笑着说:“别在我跟前摆老八路的资格,就是给队伍上供应粮草衣被的嘛,戏文里面叫粮草官。你当我不知道?”
石永成笑着问:“你还记得咱们的生日吗?”
苏冬花顺口说:“咋不记得,农历十一月初三。当年媒人说咱两个人是一个生日,还是一个月生的,能过好日月。我听了还高兴得不行。”
石永成也笑着说:“好啥呀,我遭的几回罪,都是十一月初三。我第一次挂彩就是十一月初三。后来,我们的队伍在打沙家店的时候,我到山西地面押运粮草。粮食装好了,毛驴大队集中到一起在黄河边上等着上船过黄河。我站在吕梁山山顶上,朝正南方向看,边看边想,顺着黄河下去南边不远就是东阳,东阳东边七十里地就是我的老家东山县。那里有我上了年纪的老父母,还有我时常想得头昏脑胀的媳妇和我没见过面的娃。你们是死是活全不知道呀。那个时候真想回家看看你们呀。可是看看身后几百条驮着军用粮草的毛驴,想着前线成千上万流血牺牲的弟兄,听着黄河西边分不出点儿来的枪炮声,才没敢开小差。”
苏冬花瞪了石永成一眼,说:“你多亏了没开了小差,要不我们谁都不会认你!”
石永成更轻松了,接着说:“看你说的,我能干出开小差的傻事?我带着毛驴大队坐着木船过黄河,那天正好是农历十一月初三。我本来想着完成任务回到驻地想办法吃一点好的,庆祝咱们的生日。可是没想到上船以后,一头毛驴害怕水,受了惊,一下子掉到水里。我急忙跳下黄河去拉毛驴,可是我不会游泳呀,跳到水里就啥也不灵了,光剩下咕嘟咕嘟地喝水了,四个蹄儿乱扑腾。幸好撑船的老艄公把我救上来,要不我还真回不来了。最后,押运粮草的任务是完成了,可是我受过伤的右眼和耳朵叫黄河水泡得时间长了,发了炎,又是流血又是流脓,养了半个多月才好。在打开兰州城的时候,又碰上了咱们的生日。农历十一月初三,我到兰州城东黄河边上的桑园子一带筹措粮草,碰上十几个马家军的溃兵。那些饿急了的家伙要抢我们的粮食,我就带着弟兄们跟这些家伙干上了。混战中,我的右臂叫一个家伙劈了一马刀,我一下子火了,端起轻机枪,把整整一个弹夹的枪子儿全打进那小子的胸腔子……”
苏冬花赞赏地说“行,你真行,像是从根据地出去的。”
石永成接着说:“后来我们从甘肃的凉州向新疆进军。我们部队在巴丹吉林大沙漠深处的额济纳旗买了一百多头骆驼,我带着一个排的弟兄去赶骆驼。请了一个蒙古族老乡在前头带路,我骑着一头老骆驼在最后压阵。回来的路上遇上了黑风暴,沙子尘土满天飞,像打机关枪一样,把我们的骆驼队刮散了。黑风暴过后,我们费了很大劲才把骆驼找齐了。后来快走出沙漠的时候,我们又和土匪打了一仗。我跟大队人马走散了。三天三夜没吃没喝,又饿又渴。我骑的那头老骆驼也病了,在沙漠里走走歇歇。转着圈看看,东南西北都是黄糊糊的沙漠,哪里都是一个样子,分不清哪里是哪里,看不见一个人影子,除了我和这头老骆驼以外看不见一个活物。头上圆圆的日头毒毒地照着,能把人身子骨头里面的油晒出来。我渴得头昏脑胀,满嘴的火泡,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脚陷在沙子里面拔不出来。我心想,可不能死在这大西北的大沙漠里,我还要回老家见我的爸妈呢,我的媳妇子还带着我的孩子站在皂荚树底下等我回去呢。后来我用裹腿带子一头绑着自己的胳膊,一头绑在骆驼腿上,叫骆驼拖着我走。这样又走了一天一夜,才碰上返回来找我的战友们。唉,多少回都是这样子,看着活不成了,一想到老家,一想到父母,一想到你和孩子,我就硬撑着活下来了。后来我一查,那一天还是农历十一月初三呀。十一月初三叫我遭了不少难,也叫我硬撑着活了下来。”
苏冬花忍不住又哭起来,拉住石永成的手,说:“永成子,别老怨咱们的生日了。哎,这十多年,你受了多少苦呀……”
石永成轻轻拿开苏冬花的手,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啥也别说了,你不是也受了不少苦。我呀,总算活着回来了。你看这是组织上奖给我的……”石永成不愿意再说这些事情了,从衣兜里掏出几枚军功章叫苏冬花看。
苏冬花接过军功章仔细看看,轻轻摸着军功章,小声说:“我知道,这些都是你用血汗换来的。”
石永成盯着苏冬花的双眼说:“在大西北的时候,我常常想,等有了机会,我要把这些东西给你看看,叫你知道,石永成没有给你丢人呀。”
苏冬花的眼睛又湿了,看着石永成小声说:“永成子,我知道,我在家里这十五年不会白受熬煎白受苦呀……不说这了,不说这了。我问你,后来你咋想到回来了?”
石永成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看着苏冬花:“大西北解放以后,剿匪任务也完成了,我们又开始搞生产。可是我的身体不行,好几回差点活不过来了。后来,我到兰州荣誉军人疗养院疗养。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身体好了一些。我看到不少战友把老婆家人接到了兰州,还有的人回老家和家人团聚了。我也动了心思,想回家看看,看看家里还有啥人。我把心思给王团长一说,王团长满口答应,还叫我骑着黑马回来。我跟王团长说定,要是家里没有人了,我还回兰州。要是家里还有人,我就不回兰州了。我们还商定,要是过了三个月我还没回兰州就是不回了。我回来一看,老妈还在,两孔烂窑洞还在,还有我的女子小跑儿,我就没法子走了。我也不想走了……”石永成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苏冬花哭了:“永成子,你看我办的这事……”
“冬花子,”石永成知道苏冬花要说啥话,就打断她的话,一字一句地说,“冬花子,啥也别说了,咱们认命吧。老天爷就是这样子安排的,谁也没办法。以后只要你过得好,我的心里就舒坦了……”石永成越说话音越低,不由得抽搐起来,泪珠子也从脸蛋子上滚下来。石永成使劲眨两下眼睛,总算止住哭。
石永成擦擦眼泪,正要说什么,院门叫人推开,小跑儿拉着一个小姑娘跑进院子。
石永成一下子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