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子,你平常不是挺干脆的嘛。今儿这是咋啦?问你这人像不像你们家石永成,你不是常说自己能前看三百年后看三百年嘛?今天这人就站在你面前,咋看不清了?当天的事情你都看不清了?”
石猛老汉背着手用眼角瞥瞥石永成:“像是真有一点像……反正我不信死了十五年的人能活过来……我真不敢信这事。”话没说完,石猛老汉就挤出了人群。
“快到地里叫三奶奶呀!叫她来认认。”有人出主意。这话提醒了没胡子爷:“就是呀!咋不见他三奶奶呢!这要紧三关咋不见他三奶奶呢。快去叫他三奶奶!”“快看!三奶奶回来了!那不是?”人群外面有人叫唤。
人们齐刷刷地扭过头去。一个老婆婆和一个小女子用一根扁担抬着一大筐玉米穗子摇摇晃晃地走下坡来。小女子在前面,老婆婆在后面。老婆婆的两只手绕着扁担死死拽住大筐子,不叫它朝下溜。她的发髻有些散乱,破旧的黑衣衫上面沾满了灰土,缠在腿脚的布带子也松了,长长地拖在地上,一双前面开了口子的尖尖鞋套在半大的小脚上,鞋尖开了口,露出黑黑的裹脚布子,脚趾尖尖可能是碰破了皮,裹脚布子上渗出了血。走路一瘸一拐的,单薄的身子随着一晃一晃,满是尘土的脸绷得紧紧的,下嘴唇咬在嘴里,每走一步都要咧一下嘴,眼睛瞪得圆圆的,死死看着面前的大筐子……走在前边的小女子兴许是肩膀压得疼了,不停地把扁担用两手举过头顶在左右肩上来回换,鼻涕流下来也顾不上擦……
“金锁子,快去接你三奶奶!”石敢老汉叫了一声。
一个半大小子朝坡上跑去。
金锁子还没跑到三奶奶跟前,从村子西头一个小院跑出一个十来岁的小子接过三奶奶肩上的扁担替她抬上。金锁子跑过去接过了小女子肩上的扁担,同时回过头对三奶奶说:“三奶,你快回去看看。来了一个八路军,说他就是永成叔!”
“永成子!”三奶奶惊叫一声,赶紧拉着小女子朝自家院子跑过来。才跑了两步,就叫松散的裹腿带子绊倒了,重重地跌倒在村道上,把小女子也带倒了。“奶——”小女子一骨碌爬起来,哭着拽起三奶奶,祖孙两个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股劲朝家里跑……
没胡子爷赶紧朝人们摆摆手:“快让开!快让开!叫他三奶奶认认,快叫他三奶奶认认!”
三奶奶拉着小女子顺着人们让开的缝隙挤进人群。人们屏住气,静静地看着这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一双眼睛混混的,背有些驼,浑身净是灰土的老婆婆。她身后的小女子穿着一身旧衣服,满脸一道一道的汗印子,头发上还沾着草屑,喘着粗气,抬起手臂擦了一把流下来的鼻涕。
没胡子爷拉过三奶奶:“他三奶奶,你看这人是谁家的?”
石猛老汉也说:“老三家的,快来认认,快来认认。这娃把我们都闹糊涂了。”
三奶奶朝石永成看了一眼,立马变了声儿地叫了起来:“啊呀!这不是我的儿永成子吗——”
三奶奶止住了声,又看了石永成一眼,急促地喘着气,瞪圆两眼死死盯着石永成,随后大声骂了一句:“你这畜生!这些年你到哪里装死去了!
啊?一家老小都不管了!都家破人亡了!啊?你知道不知道!啊——”紧跟着对准石永成的脸狠狠扇了一巴掌,手还没落下来,就紧咬嘴唇背过气去。
“妈呀——”石永成一把抱住三奶奶,就势坐在地上。
“快掐!快掐人中!”没胡子爷大声叫起来。石永成赶紧用右手大拇指掐住三奶奶的人中穴。三奶奶躺在石永成怀里醒过来了。先是慢慢睁开眼,看着石永成,接着伸出两只干枯纤细的胳膊,张开颤抖的双手轻轻抚摸着石永成的脸颊,小声问道:“我儿,你真的回来了?”石永成哭着说:“妈……是我,你的儿永成子回来了。”三奶奶哇地哭了一声,随即止住哭:“我儿,你真的没有死?”石永成使劲点点头:“妈,你儿没有死。活着,回来了……”三奶奶不停地摸着石永成的脸蛋:“那会儿妈把我儿打疼了吧?还疼吗?”石永成伸出手指头把散落到三奶奶脸上的头发轻轻捋上去:不疼。儿“妈,该打,多少年没音信。十几年了,我没黑没明的盼着回老家,就盼着你老人家能骂我一场,打我一顿呀。妈呀——”石永成哭得气儿都接不上了。
两溜儿混浊的眼泪顺着三奶奶的眼角流下来:你真的没有死?
“永成子,石永成紧紧抱住三奶奶:“妈,我没死,你儿没死。你老人家还活得好好的,你儿咋能死呢!”“我的儿呀——”
——三奶奶抱着石永成大声哭起来。
周围的村民全叫眼前发生的事情惊呆了,谁也不敢吭气儿。连狗都不叫了。满村子只能听见三奶奶和石永成母子俩的哭声。女人们跟着哭起来,男人们眼里也含着眼泪。哎呀,谁家经过这种事情。
那个小女子站在一边喘着粗气惊诧地睁圆两眼来回看着三奶奶和石永成。那个和石金锁一起帮着三奶奶抬筐子的小子站在小女子身后面,也是稀罕地看着哭成一堆的母子俩,眼泪从他脸上流了下来。
三奶奶哭了一气,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看着石永成,伸出手在自己脸蛋上使劲拧了一把,立马疼得吸了一口气,嘴里喃喃地说:“我这不是做梦,我这不是做梦……”
石永成心疼地揉搓着母亲的脸蛋:“妈,我真的回来了。您不是做梦,是真的呀。”“我的儿呀!你妈做这梦做得太多了呀——”三奶奶猛地大叫一声,又背过气去。
石猛老汉赶紧说:“永成子,快把你妈抱回家里去,千万不敢叫她着了风呀!”“小跑儿快给你爸开门。”没胡子爷跟着说了一声。站在一边的小女子听了,掉头就朝家里跑去。那个穿着整齐的小子也跟在小女子后面跑。石永成把三奶奶抱回窑里轻轻放到炕上,用大拇指卡住她的人中穴,嘴里连连叫着:——妈——”
“妈——奶奶身子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盯着石永成看,好一阵子才回过气儿来,坐起身子,一把抱住石永成,失声哭喊起来:“我儿,永成子!我的儿呀,你真的没死,真的活着回来了呀……”三奶奶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右胳膊,一只手颤抖地抚摸着他的脸,凄惨地道:“哎呀——这真是我的儿呀!真的是呀——”
石敢老汉和没胡子爷跟在后面也进了窑洞。村民们也要朝里面挤,没胡子爷拦在窑门口说:“别挤了!别挤了!窑里地儿小,人多了调不开身子呀。就在外边看,就在外边看。”
人们就挤在门口,有的干脆把窗户纸捅破了朝窑里面看。窑里很黑,小跑儿急忙点着麻油灯。石永成把三奶奶扶到炕头坐好,而后跪在地上对着老母亲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说:“妈!你的儿子石永成没有死,回来了。这些年没音信,是我这当儿的不孝啊!”说着又大哭起来。那些挤在窑门外面的人你拉我扯地争着朝窑里面看,小孩子爬在大人肩膀上朝窑里看。院子里也挤满了人,有的不停地打听这打听那。还有人在院子里大声叫唤:“快来看呀!快来看呀!死了十五年的永成子回来了——”
——立马有人纠正:“不是回来了,是活着回来了。你呀,连说都不会话了。”跟着又有人纠正:“啥连说都不会话了?是连话都不会说了!”有人接上话茬:“我这还不是高兴的呀。”一个老婆婆说:“今天可是个好日子,永成子回来了。这娃十五年没音信呀。”有人接着话茬:“可不是,三奶奶可盼到头了。”唏嘘、笑声、哭声不断传进窑里……窑里的三奶奶紧紧拉着石永成的手,不停地笑着哭着,哭一阵笑一阵……忽然三奶奶不哭也不笑,下了炕,一把推开石永成,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子,摇着身子,拍着两手,瞪大眼睛喊起来:“我的天上爷呀,我的天上爷呀……我老婆子睡了一黑夜了,这黑夜太长了,这天咋还不明呀?日头咋还不出来呀?这叫我一家子咋过日子呀……哎呀,天黑了多长日子了,咋还不明呀,地里还有多少活要干哩呀——”三奶奶喊着喊着一屁股坐到地上口吐白沫不吭气了,瞪圆眼睛没有目标地看着前面。
石敢老汉一看,慌慌张张地说:“坏了,坏了,坏了!老三家的高兴得糊涂了。”
石永成把三奶奶抱到炕上,两只手掌托着母亲的脸颊,焦急地大声叫唤起来:“妈!妈!我的妈呀——快醒醒!快醒醒呀——”
“奶呀!奶呀——”小跑儿趴在三奶奶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金锁和那个穿着整齐的小子也在一边不停地叫着:“三奶——”
三奶奶还是那样吐着白沫,喘着粗气不言语,瞪着眼睛没有目标地看着众人。窑洞里面一下子静得怕人。
挤在院子的人们也着了急,七嘴八舌地叨叨起来:
“哎呀呀,这老婆婆高兴得糊涂了。”
“得赶紧把三奶奶闹醒过来,时间长了就醒不过来了。”
“天上爷呀,快睁开眼吧,快叫三奶奶醒过来吧!”
“三奶奶真惶西惶呀。这儿子活着回来了,好日子才要开头,咋成了个这……”“唉,惶西惶人,惶西惶命呀……”没胡子爷把石敢老汉拉到一边,悄悄地说:“老大,我听人说过,像这种喜糊涂了的人,只有一个办法能救过来。”
石敢老汉着急地问:“啥办法?没胡子爷你快说,救人要紧呀。”
没胡子爷说:兴许能把她打醒。可是……
“就是……就是使劲打她耳光,石敢老汉说:“那你快打呀,你是长辈,又是村长,你打谁都打得呀。莫说这是救人了。”石永成听了顾不上哭了,跪在没胡子爷跟前着急地说:“没胡子爷,您快打吧,救救我妈吧。”
没胡子爷看看三奶奶,又看看石永成,末了猛地一蹬脚:“好,我打,我打。天底下哪里还有比救人更要紧的事情呀。”说着走到炕前面,挽起右胳膊袖子,五个手指头伸得展展的,预备打三奶奶的耳光。
石永成一把拉住没胡子爷,哭着说:“没胡子爷,您老人家少使点劲儿,可别把我妈打坏了呀——”
没胡子爷点点头,看看石永成,又看看石敢老汉,最后面对着三奶奶说:“他三奶奶,你是喜糊涂了。要是不打你呀,就没有办法叫你醒过来了。只有打你了,你忍忍吧。儿子回来了,你还要享他的福呀,你的熬煎受到头了,不能老糊涂着。我要是打重了,你就担待一些吧——”
——没胡子爷没说完就哭起来。“快打,快打。你不看啥时候了!”石敢老汉在后边催促。没胡子爷看看石永成,随后抡圆了胳膊,对着三奶奶的右脸颊扇了一巴掌。随着啪的一声,三奶奶身子向左一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妈呀——”
——石永成心疼地大叫一声,急忙把母亲紧紧地抱在怀里,不停地用自己的脸蛋轻轻揉着母亲的脸蛋……三奶奶哭了几声,坐了起来,紧紧拉住石永成的手,睁圆眼睛盯着他的脸,好像害怕儿子跑了。这时候,窑里窑外的人都吓得不敢言语一声。听见三奶奶哭出了声,都说:
“老天爷呀,可醒过来了,可醒过来了!”
“三奶奶可是好人呀。老天爷保佑老人家后半辈子享些福吧。”
“三奶奶的熬煎可受到头了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