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奶慢慢拿过麻油灯,照着石永成的脸,边哭边说:“我儿,你咋十几年没音信呀?走的时候你说少则一两年,多则两三年,你就回来了。你咋一走就是十五年呀!叫你爸妈受的这熬煎,受的这惶西惶呀。你知道这十几年我和你爸受的啥熬煎,受的啥惶西惶呀!我的儿呀!”
石永成擦去满脸的泪水:“妈,您老人家不知道,到了队伍上就由不得咱自个儿了。早上在这里吃了饭,下一顿饭不知道在哪里吃。今天黑了在这村里驻扎,明天不知道在哪里歇脚。我们和日本鬼子打了八年,又和老蒋打了三年,越打越远,最后我们顺着陕西、宁夏、甘肃、青海、河西走廊一路打到新疆去了。打完了仗,还得剿匪,还得建设,这就拖了下来。”
三奶奶摸着石永成脸上的伤疤,心疼地说:“我儿,你咋叫那些狼吃的东西打成这样子了。看我儿惶西惶成啥了。”三奶奶说着又抱着石永成哭起来。
石永成擦擦眼泪,强笑着说:“我当了八路军的第二年,我们的队伍在西山县靳沟打仗,一颗日本鬼子的枪子儿从我的右眼窝打进,从右耳朵飞出来,还带走了一疙瘩肉。我在延安养了多半年才下了地,就成了这样子。后来十几年还是没断了打仗,你儿身上又添了不少伤疤,数不过来了。妈,儿子没把您老人家给我的肉身保护好,是儿子不孝呀。”石永成说完,又哭起来。
三奶奶仍摸着石永成的伤疤,心疼地说:“哎呀,叫我儿遭罪了,叫我儿遭大罪了呀……”石永成看着三奶奶的脸,忽然发现老人额头上有一道伤疤,就摸着那伤疤问:“妈,您这伤疤是哪里来的?那一年我当八路军走的时候,没有呀。”
三奶奶把石永成的手抓在手里:“那一年小日本鬼子扫荡,叫那些狼吃的东西用刀砍的。你妈命硬,小日本鬼子的东洋刀也砍不死。”三奶奶说完,摇晃着满是白发的头,眼睛里闪着光亮。
没胡子爷叹了一口气:“那一回是为了掩护游击队的人。”
石永成又哭了:“妈,这些年您老人家受了多少熬煎呀。我的妈呀——”
三奶奶不哭了:“受点熬煎算啥。你妈啥苦都能吃,啥罪都能受,就是不死,就是要等我儿活着回来。你看,我这不是把你等回来了?”
石永成哭着说:“妈呀,我真不是个孝顺儿子。”
三奶奶指指窑后面的供桌:“永成子,快去给你爸磕头,给他报个喜信儿。”
石永成三五步跨着跑到窑后面,借着微弱的灯光,依稀可以看见供桌上摆着两个牌位,一个陈旧一些,上面写着“先考石永成之神位”,落款是“女小跑儿”;一个新一些,上面写着“夫石硬之神位”,落款是“妻张爱娥”。石永成一把把两个牌位抱在怀里,大声哭起来。
众人都没过来,静静地看着石永成趴在地上痛哭。
看着石永成哭累了,光剩下抽泣了,石敢老汉走过去拉拉石永成:“永成子,行了,哭哭就行了。你爸是支援八路军打东阳累死的。他没能等到你活着回来。是他的命不好呀——老汉说着也忍不住哭起来。
——”
没胡子爷把石永成拉到窑前面:“永成子,别哭了。政府追认你爸是革命烈士,你妈还享受一份烈属待遇,也算是没有白死。现时全国解放了,你活着回来了,你妈的熬煎受到头了。以后,你要好好孝敬你妈,好好过日子。你爸要是知道了,也能安心在地下歇着了。”
石敢老汉笑了:“永成子,行了,你能活着回来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还有一只好眼窝和一只好耳朵哩,啥事也不会眈误呀!咱石家还能兴旺哩。”
石永成把父亲的牌位摆好,随后起身从行李里面取出一件羊皮袄,双手捧着放到父亲的牌位前面,哭着说:“爸,我一走十几年没音信,当儿的不孝顺呀。我知道您有气喘病,天气一凉就气喘得不行。您看,这是我在宁夏贺兰山下给您买的滩羊皮袄。您看呀!爸呀——”三奶奶也哭起来:“石硬子呀,你没好命呀,儿子活着回来了,还给你买下皮袄了,你也看看……你快看看呀……我可怜的老汉呀——”没胡子爷摸摸羊皮袄说:“正经的滩羊皮子,连咱村里陈家地主老爷子都没穿过。”石敢老汉摆摆手:“都别哭了。今天是咱石家的好日子呀。”没胡子爷也笑了:“也是咱皂荚树底下村的好日子呀。永成子,快给你爸磕头,叫他知道你活着回来了。”石永成给父亲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正要起身,又觉得不对头,赶紧给没胡子爷磕了一个头,又给石敢老汉磕了一个头。没胡子爷高兴了,说:“要这样磕头的话,你还得给村里的老老少少磕一个头,你看咱村的人都来看你呀。”
石永成对着窑门说了一声:“老叔老伯老婶大妈兄弟姐妹们,我石永成没死,活着回来了,我在这里给你们磕头了。感谢十多年来你们对我一家人的照护。”说完,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院子里的人纷纷说:“算了,算了,还磕啥头呀。活着回来就好。”“就是,就是。能活着回来就是全村人的喜事呀!”“我娃,快起来!我娃快起来吧。”
三奶奶低下头想想,对石永成说:“我儿,快过去给你小伯小妈也磕个头。他这会儿可能在忙别的事,顾不上过来。你快去给他磕头去。他也是你的长辈,你的亲人呀。快去。”
石敢老汉急忙说:“老三家的,我说算了吧。”没胡子爷也说:“老二没过来,就算了。明天见了面再磕也不迟。”三奶奶笑笑说:“看你们这是咋啦?我没有别的心思,只是叫我家二哥二嫂早些知道一下,他的亲侄儿子永成子没死,活着回来了。永成子,快过去,给你小伯小妈磕头去。”
石永成顺从地站起来,正要朝外走,外面传来石猛老汉的话:“永成子回来了,这是我们石家的大喜事呀。我来了,我来了。”话音没落,石猛老汉顺着窑外面的人让开的一条缝儿挤进窑里。
石永成急忙叫了一声“小伯”,随后就趴在地上给石猛磕了三个响头。“算了,算了。”石猛赶忙扶起石永成,说,“永成子,你能活着回来,就好,就好呀。这些年你不在家,你爸妈可受了熬煎了。”石猛说着转过身对三奶奶说:“老三家的,你看永成子这不是回来了,咱石家还要兴旺哩。”三奶奶看了石猛老汉一眼,匀了匀气说:“他永成子不回来,石家也要兴旺哩。你们老弟兄三个哩,又不是我家石硬一个。”“哈哈,看你说的这话。老话讲,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的人是越多越好呀。”石猛干笑了一声,走到一边坐到炕沿上。“我的儿呀——你咋还不回来呀?我的儿呀——
——人家永成子都回来了,一阵哭声从外面传进来。“哎呀,是老水眼家的老婆子!”没胡子爷急忙说。三奶奶出溜下了炕,对石永成说:“永成子,快去接,快去接一下。她儿子真没了,比咱家还惶西惶。”
石永成急忙出了窑门,在院子大门口接了老水眼孙吉祥老两口回来。窑门口的人急忙起身把老两口让进窑里来。石永成扶住老太太,边替她拍身上的灰土边说:“老婶子,我就说去看看您和我吉祥叔叔哩。”
孙吉祥老婆子仰起头,用手指头揪着袖子口擦擦脸上的泪水,强笑着说:“我娃,我娃,听说你回来了,可不容易呀。这些年你爸你妈可是难过了。”老水眼孙吉祥摇摇上身跟着说:“真是不容易,真是不容易呀……”老汉边说边流泪。三奶奶走过来,扶孙吉祥老婆子坐到炕沿上。石永成也扶孙吉祥坐下。一窑的人不知该说啥,只是静静地看着孙吉祥老两口。
三奶奶对石永成点点头,石永成会意,急忙面对孙吉祥老两口跪下,说:“叔叔婶子,侄儿子永成子给你们二老磕头了。”说完,趴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孙吉祥急忙说:“我娃快起,我娃快起。”
孙吉祥老婆子对三奶奶说:“他三奶奶,永成子回来了,你看你多好呀。
你的熬煎受到头了。他和大胖子两个一块走的,村里人还给他们戴了大红花,不管过了多少年吧,他总算回来了,可我家大胖子这个不孝顺的……”
说着老太太又哭起来。
窑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谁也不知该说啥,才能安慰这个可怜的老婆婆。
老水眼孙吉祥拉拉老伴的衣袖说:“看你,又哭。人家永成子回来了,众人都是喜喜欢欢的,你这是又哭啥哩嘛。我说不叫你来,你偏要来。来了又哭个没完,这是干啥哩嘛。闹得众人不高兴。”
孙吉祥老婆子咬着牙总算不哭了,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抓住三奶奶的手摇摇,说:“他三奶奶,娃能活着回来就好呀,就好呀……”三奶奶紧挨着孙吉祥老婆子坐下,拿过手巾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说:“他婶子,别难过了。咱们都是惶西惶人家。”孙吉祥擦擦满眼的泪水,哭着问:“永成子,我家大胖子到底是咋死的?政府的人谁也说不清楚,只是说是小日本鬼子打死的。”
石永成拉着孙吉祥老两口的手说:“那一年,咱村就走了我和大胖兄弟两个人。在队伍上我是轻机枪手,他是我的副手,给我递子弹。队伍在西山县靳沟和小鬼子打了头一仗,开始我们的机关枪把小鬼子打得抬不起头来,我们阵地前面小鬼子的尸首摞成了堆。后来小鬼子集中火力对付我们。先把大胖打倒,后来我也中了枪子儿。不管咋说,大胖和我一块走的,我是他哥,现在他没活着回来,是我对不住叔婶呀。”
孙吉祥急急忙忙摇摆着手:“哪能怨你呢,都是小日本鬼子害的。”
孙吉祥老婆子摸着石永成脸上的伤疤,心疼地说:“看我可怜的娃,遭了多少罪呀,遭罪了呀。”
三奶奶说:“他婶子,以前两个娃一个也回不来,我也不好说啥。这会儿,永成子活着回来了。以后,永成子是我的儿,也是你的儿。你家里的事就他的事。他要是不听话,看我拾掇他。”
石永成对着孙吉祥老两口跪下,说:“我妈说得对。叔叔婶子,大胖没了,以后我就是你们的亲儿子,我给二老养老送终。我石永成要是说话不算话,过河叫我掉到河里淹死!过沟叫我栽到沟里摔死!吃饭叫我噎死!
喝水叫我……”
孙吉祥老婆子急忙捂住石永成的嘴,连连说:“我娃快不要说胡话了。你有这心思,我和你吉祥叔叔心领了。我信我娃说的话呀。”
老水眼孙吉祥也说:“咱知道,永成子这娃自小儿就省得操心。你说的话我信,我信。”
孙吉祥老婆子紧跟着点头。
石永成问:“老叔,大胖子埋到哪里了?”
孙吉祥擦擦眼泪:政府还给他立了碑。”
“村里人把他埋在铁头崖上面了,石永成点点头:“好,那个地方好,地势高看得远。明天我就去看大胖子兄弟。我有好多话要给他说。”没胡子爷高兴地说:“好!就凭永成子说的这话,我看娃在队伍上十几年的兵没有白当,真成了人了。”三奶奶笑着说:“没胡子爷,快不要夸他了。十几年没见,这才回来,还不知在队伍上混下个啥材料呢。”没胡子爷说:“我看错不了。单凭那会儿永成子那几句话我就认定这娃错不了。是个成才的料。”三奶奶说:“那就好,那就好呀。我和他婶子和他吉祥叔就等着享他的福了。”石敢老汉也说:“我也看永成子错不了。咱们石家的子孙后代一个顶一个。”三奶奶说:“大哥,你说咱石家的子孙全是好人呀。十个手指头还能一般齐呀……”“不说了,不说了。咱今天光说高兴的事,咱今天光说高兴的话。”没胡子爷赶忙截住三奶奶的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