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良驹完全转过身子面对着妇人:“你说的全是真话?”
妇人装作有点急了,跺着脚,皱着眉:“这种时候我还敢说假话骗刘书记呀。您要不信的话,问问北村里的人就行了。村里的大人小孩都知道我在陕家是咋回子事。我真是个惶西惶人呀。一个女人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是命不好,成了恶霸地主的家里人,老百姓见了我都躲得远远的。我要是跟了刘书记,还不就是书记夫人,老百姓想理我还理不上哩。”妇人的神气,好像小孩子在大人跟前撒娇。
刘良驹脸红了,赶紧摆摆手:“看你,说着就下了坡。”
妇人嘻嘻地笑了:“我是打个比方嘛。”
刘良驹眯起眼睛看着娇媚的妇人,像看一个稀罕物件。他忘了这是在哪里了。
妇人见刘良驹替换了一下脚斜着身子站着,就说:“刘书记要是累了,就到窑里坐坐。现时正是春困秋乏的光景,这会儿又是歇晌的时候,身子要是困乏起来由不得人呀。干啥都不是心思。您说是吧……”妇人的话音越说越低,说完又抿着嘴悄悄地笑了,嘴角弯成了好看的半圆形,鼻子尖上的细密汗珠快滚下来了,一双眼睛也细眯着,静静地看着刘良驹。
刘良驹扭头看看,远处近处还是没有一个人,村里村外静静的,日头升到了半空,过了晌午了。村乡里的人把一天的时间分成前晌和后晌两半儿,只吃两顿饭。清早起来不吃饭先上地干活,干到正午回来吃晌午饭,吃了饭还要歇一会儿,叫歇晌。歇完晌再上地干活,一直干到日头落山,才回家吃后晌饭。现时正是老百姓歇晌的时间,人们都在自己家里钻着。村里村外没有一点动静,间或飞过一两只小鸟,也是一掠而过,眨眼间就不见踪影。刘良驹感到身上热起来了,就解开最上面的领口扣子,说:“这天气还真热了。行,到你家窑里看看也行。”
妇人急忙掀起门帘,让开门口。
嘴里是这样说,等妇人掀起门帘叫他进门的时候,刘良驹心里还是有些胆怯,先伸长脖子看看黑黑的窑洞,再转身望望静静的田野,没有挪脚。
妇人见刘良驹不敢进门,就大胆地用手指头在他后腰上轻轻一推,小声说:“进去吧,家里就我独自个,您还不知道……”刘良驹这才身子一闪进到窑里面。窑里有些暗,一股陈腐的气味憋得他喘不过气来,想用手捂住鼻子,又觉得不合适,只好忍着,好在也就是很短一会儿那股味道就没了。
妇人随手放下门帘跟着刘良驹走进来,见他皱着眉头,就笑着说:“我这里味气不好闻是吧。但肯定比你们在村里开村民大会时的味气好闻,会场上那些个老百姓身上的汗味气,再加上老旱烟的味气和臭脚丫子味合在一起,要多难闻有多难闻呀,把人鼻子都呛歪了。我这家里可就是只有我一个女人的味气,您停上一会儿闻着就顺了。”
进到窑里刘良驹心里就踏实多了,大胆地看着妇人说:“我说,你一个小女人家,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呀。”
妇人胆子大了一些:“啊哟,刘书记还有封建心思呀。我咋就是一个小女人呀。你还看不起妇女呀。”说完,妇人嘻嘻地笑起来。
刘良驹也大胆地看着妇人:“你说,你不是小女人,还能成了大男人?”
妇人这会儿完全有了自信:“刘书记说的也是。我要是一个大男人,您还会到我家里来吗?”
刘良驹的情绪也恢复了正常:“我看你这个人可不是一般人。”
妇人靠近刘良驹直勾勾地看着他,小声说:“刘书记,我跟您说,您别看我是一个小女人,社会上的事情我也懂得一点儿,我又不是憨憨……”
妇人说到最后,话声小得快听不见了。
只是一小会儿工夫窑里就亮堂多了,气味也顺了。窑里边东西一眼就看完了,一把椅子摆在墙角,一个小水缸紧挨着椅子,铁锅坐在火上,两只白瓷碗扣在锅台边上,锅台面擦得干干净净。炕上高粱秆皮编成的席子上铺着薄薄的褥子,雪白的褥单子整整齐齐铺在褥子上面,被子叠得有棱有角放在炕后面。一面小方镜子端端正正地放在窗台上,一把小梳子很随意地靠着镜面。一孔烂窑洞,叫妇人收拾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
妇人的个子比刘良驹低得多,刘良驹低下头看着她,不光能看见她那细细的眉毛在蠕动,好看的眼睛在闪光,还能从领口看见一截白生生的脖子。看得最清楚的还是那两片小巧的嘴唇,一会儿张开一条缝,一会儿又合成一条线,虽然不能完全听清楚她说得是啥,刘良驹心里可也明白她的意思了。像是有鬼神附在身上,浑身上下麻酥酥的,刘良驹也压低了声音说:“唉,你这人咋啥也知道呀!我跟你说,知道得太多了,不一定是好事……”
妇人又向刘良驹的身子靠近了一些,高耸的胸脯快挨着他了,旧土布衫子上的蓝花花随着呼吸在微微颤动。刘良驹觉着不好,朝后缩缩身子,妇人朝前靠靠。刘良驹再缩缩,妇人再靠靠……末了,妇人仰起头笑着从牙缝里送出话来:“刘书记,跟您说实话吧,我等了您好几天了,我知道您只要看见这窑顶上冒了烟,就要过来看看的,这尘世上只有您刘书记可怜我这惶西惶人呀……”还没说完,妇人的脸红得像一块过年写对子的大红纸,喘气也粗了,眼睛也眯上了,眼睫毛上挂着亮晶晶的细小泪珠儿,浑身软得像没了骨头,小巧的身子颤巍巍朝刘良驹歪过来。
刘良驹个子高,妇人的头刚好抵着他的胸脯。妇人领口的衣扣不知啥时候解开了,白嫩的脖子全露了出来,还能看见一点点肩膀和胸脯子。刘良驹低头看着离自己近得不能再近了的妇人,立马闻到了从那红唇白牙间流出来的气息,完全是跟前这个妩媚女人的味道!这时候的刘良驹头脑里嗡嗡地乱响,心里咚咚地乱跳,浑身冒汗,眼睛里满是女人的弯眉俏眼正鼻红唇白脸和黑发。见妇人靠过来,刘良驹又朝后缩缩身子……
最后刘良驹叫妇人拱到炕沿上一下子坐到了炕上。妇人扑上去,把软软的身子紧紧贴在刘良驹身上,两条细细的胳膊牢牢箍住刘良驹的腰。刘良驹搭在胳膊肘上的外衣掉到地上,身子歪在炕上,两条胳膊撑着上身,伸出一条胳膊想使劲推开妇人,结果反而叫妇人趁势把他推倒在炕上。他顿时感到自己真不算话,一个堂堂大男人竟没有力气推开这个黏在自己身上的小女人……
妇人把脸紧挨着刘良驹的胸脯子上,同时像毛毛虫一样慢慢蠕动着上身,在他汗津津的身上轻轻揉搓着自己酥软的前胸,喃喃地说:“刘书记,我听见您的心跳了。我听见您的心跳了。通通地,——真有男人的心——劲。我知道您心里喜欢我,心疼我,我也……”
妇人乌黑的头发在刘良驹眼前晃动,妇人柔热的身子紧紧贴在刘良驹胸前,闹得刘良驹快要晕了,他感觉到妇人的血都流到自己身上了……他从来没有经过这种事情呀!他不知道该咋办了……
妇人开始解刘良驹的上衣扣子。妇人柔软温热的小手伸进去,轻轻摸着刘良驹前胸,像一只没长毛的小兔娃子在里面鼓涌……
刘良驹实在忍不住了,张开两只长长的胳膊,想把妇人紧紧抱住。就在他把自己的双手放到妇人水蛇一样的腰上的那一刻,忽然一个念头顽强地冒出来:“不行,不能和这个女人缠不清!叫人知道了可就了不得了!我是县委书记,她是恶霸地主的小寡妇呀。”刘良驹想到这里,一下子彻底清醒过来了,坚决地推开妇人,挺起身子站稳了,使劲扇了她一个耳光,大声喝道:你这个恶霸地主的小老婆要干啥?还想腐蚀拉拢革命干部!
“我说廉莲,你的胆子也太大了!还敢拉我下水?”
妇人身子一歪,倒在炕沿上,满脸通红,最后变白发青。她的眼睛始终没离开刘良驹的脸。妇人站直了身子,恢复了镇定,猛地揪住门帘一角使劲撩门边上,大声说:“我说刘良驹,你一个县委书记,大白天钻进我一个小寡妇家里调戏良家妇女,你还有理了?我虽说是恶霸地主的家里人,可我也是人呀!”
刘良驹赶紧抬头朝外边一看,白亮亮的日头下面,房舍、草木、行人、走兽看得清清楚楚,村口不断有人走出来,不远处的地里也有人在干活了,隐隐约约还有高高低低说话的声音,村子里鸡鸣狗叫的声音也不断地传过来。人们歇完晌开始出门上地干活了!
刘良驹再回头看看眼前的妇人。现时的妇人可没平常那样受看和温柔了,眼睛瞪得圆圆的像要冒出火苗子来,细细的眉毛像两把小刀插在眉头上,似要立起来,嘴角使劲向一边咧着,露出里边血红的嫩肉,把原本直挺挺好看的鼻子也拽瘪了拽歪了,胸脯子起起落落。
妇人指着外面大声说:“你走吧,别说我拉你这个革命干部下水。我跟你说,眼下只要你敢从我这里走出去,那些在地里干活的人就能看见。到不了吃后晌饭,北村里的人就全知道你大白天钻到我这个寡妇的窑里来了。现时北村里的人谁家不认识你刘书记呀。到时候不用你到司法科里去告我,我还要告你大白天调戏糟蹋良家妇女。我以前是跟着恶霸地主过了几年,可是现时他已经死了,我也从他家搬出来了。我现时也成了无产阶级!没牵没挂,啥也不怕!”妇人的话音越来越高。
刘良驹看看远处地里干活的那些人,有的人好像听见了妇人说话的声音,正仰起头朝这里张望。刘良驹一下子急了,浑身的冷汗啃兹啃兹地憋出来,连眼珠子都成了红的。刘良驹一步跨过去想把门帘拿下来,没想使劲大了一些,不仅没把门帘子拉下来反而把门帘夹在门框缝里了,刘良驹瞪着眼睛对妇人小声说:“还不快把帘子取下来!你想害死我呀!”顿了一下,朝窑后面退了几步,又说,“我说,你不能小声一些,怕别人听不见呀?你这人真可怕。那会儿像一盆温水,这会儿成了一堆野火。你是孙悟空,还是白骨精呀,变来变去地折腾人。”
妇人的火气还是很大,伸手拉拉领口,露出一片白肉,又使劲摇摇脑袋把原本整齐的头发摇散了,随后走到窑后边拉住刘良驹的手朝前边拽:“走!咱们到外面找人说理去!”
刘良驹吓坏了,头上冒着汗,一边朝后缩着身子,一边赔着笑脸:“哎,哎,你听我说,你别这样嘛。”
妇人这才松了手,站直了身子,瞪圆眼睛轻轻喘着气,看着刘良驹。
刘良驹擦擦额头上的汗,苦笑起来:“还不快把门闭上!”
妇人歪着头从上到下把刘良驹看了一遍,使劲抿抿嘴,扣上领口的纽扣,随后轻轻用手指尖儿捏住上衣衣襟朝下拽拽,再照着镜子把散在额头的头发捋顺。收拾完了,又扭过头斜看了刘良驹一眼,这才端着瓦盆仰头走出窑门把水撩到地上,再把瓦盆送回窑里,又拿起门边的笤帚在院子里扫了几下,抬起头看看远处。
这时候一个三四十岁的妇女领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娃从大路上走过来。廉莲朝她们打一声招呼:“东山家的,我说你带着娃去哪里呀?”那妇女回答说:“到城理扯一块花布去,给我女子做一件热天穿的半截袖衫子。”廉莲笑着说:“我瞅着咱这娃个子长得不低,做一件衫子得三尺花布吧。”那妇女笑着说:“可不是。憨吃饭,疯长哩。这不,怕扯得不合适,我才带着女子去城里呀。”廉莲说:“来,回来喝口水,看天气热的。”那个妇女又是摆手又是摇摇头:“不了,不了。天气不早了,天黑前还要赶回来给上地的人做饭哩。你忙你的,我们走了。”廉莲这才摆摆手:“那你们快去,别误了事情。”看着那母女俩走远了,廉莲才回到窑里伸出胳膊把门帘从门框缝里拽出来,又抓住下面两个角抻抻,手一松门帘顺顺溜溜地垂下来。
站在窑门后面的刘良驹急得浑身冒汗,压低嗓子说:“我说你快一些呀,一个门帘子还抻啥哩嘛。快把门闭上呀!还要叫人家回来喝水哩,你这是要害死我呀!”
妇人的脸又变得好看了,眉儿又弯了,眼儿又眯了,嘴儿又小了,鼻儿又正了,气儿又香了……妇人看着刘良驹笑笑,顺手闭上门。窑里一下子黑了,啥也看不清楚。妇人三步两步跨到窑后面紧紧抱住刘良驹,嘴里呢喃着:“我是你的小妹妹、小心肝……”
刘良驹一边顺着妇人的拉扯朝窑前边挪,一边嘟嘟喃喃:“我哪里来的你这一号的小妹妹呀,真害死我了……”
妇人慢慢把刘良驹推坐到炕沿上,蜜蜂一样嗡嗡声从小嘴里流出来:
“你说哪里来的?老天爷给你的,老天爷派小妹妹来侍候你的,你说我咋敢害你这大哥哥呢。小妹妹就知道,这天底下地表上就你刘书记一个人心疼小妹妹嘛。我是你一个人的小妹妹呀……”
这时候的刘良驹浑身真像叫人打断了骨头抽了筋,软得没一点办法,被妇人轻轻推倒在炕上……
像伏里天的猛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来的时候电闪雷鸣,搅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雨水遍地流,吓得人直吸凉气……很短的工夫,闪电也不见了,雷声也听不到了,树叶子不飞了,雨水流走了,乌云退了,日头又挂在半空……窑门还紧闭着,窑里面比那会儿明了一些,能看清锅台上的锅碗瓢盆和炕上乱七八糟的被褥了。
刘良驹坐起来摸索着要穿衣服,妇人用脚尖把两个人的衣服挑起来扔到地上。刘良驹急忙说:“咱快把衣裳穿上,我得赶紧走。你这是干啥哩嘛。”
妇人伸出两手在自己额头上轻轻抹了一下,紧紧抱住刘良驹,又像蜜蜂一样地嗡嗡开了:“才不——才不——。”
“不行!我得赶紧走!快给我衣裳。”刘良驹起身要下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