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县干部大会上宣布了地委的处分决定,刘良驹低着头往家走,廉莲不在家,门锁着。他摸出钥匙打开家门,手也没洗,坐到床上发呆。前几天接到地委的文件,一看是对石永成和石永有的处分决定,他心里一阵轻松。到了宣布了决定,撤销石家兄弟的职务成了事实,刘良驹反倒觉得心里一阵阵的空虚,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办了一件好事还是坏事。说心里话,石永有和石永成一家对他是有恩情的。自己在这个家里出出进进不知多少回,和他们一起担惊受怕流血流汗,和他们一起欢庆胜利,与这一家人的感情甚至超过了自己的生身父母。每一回见了三奶奶,看见老太太额头上的刀疤,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他曾经发誓要给三奶奶养老送终。可是胜利以后,和这一家人的感情慢慢发生了变化。像是身子后面有狼在撵,有鬼在催,事情总是朝着自己想象不到的方向发展。先是告别了烟熏火燎的窑洞,进了城住上了宽敞明亮的瓦房。后来他就很少回皂荚树底下村里去了,有时候一年半载都难见三奶奶一面。接下来石永成回来,当着县委干部的面找自己要老婆。后来自己又落入廉莲下的套子,和苏冬花离婚,和廉莲结婚。还有石永有挡着不叫廉莲入党,石永成瞒产私分打马局长……啊呀,不顺心的事情一件接一件,不知道是怎么了。话又说回来,不管事情发生的根源是啥,石永成和石永有这弟兄两个也太不给自己面子了,闹得自己在县里干部面前抬不起头来。马局长是代表县委到皂荚树底下村里抓点的,是我刘良驹派下去的,你石永成就敢把他从村里打出来。先不说谁对谁不对,首先你石永成就没把我这县委书记放在眼里嘛,也太张狂了!还有石永有,咱们共事多少年了,你当县委组织部长还是我推荐的,廉莲入党这么一件小事,我说了多少回,你石永有就是不同意,还跟我翻了脸。结果廉莲入不了党,上不了班,进不了机关。廉莲这个女人也太不懂事,不饶人,不知多少回念叨这事,常常给我脸子看。只要自己在家,廉莲就躺在炕上不下来,啥活都不干,叫我侍候她。自打生了女儿春梅以后,这个女人更有了理,不管有没有外人在跟前,说翻脸就翻脸,张嘴就骂人,动手就摔东西,家里的东西快叫她摔得换过一遍了。在机关忙上一天,回到家里也不得轻闲,我还得给她做饭洗衣服收拾家务。这些活儿,在和苏冬花共同生活的十几年里面,我可是从来没干过。这些都是石永有给自己惹的祸!还有那个石永成,冲击县委会,跟自己大吼大叫,还破口大骂,真是丢尽了一个县委书记的面子。在这之前,东山县里谁敢这样?不治治他们,以后自己还咋在东山县当县委书记?
可是现在处理了这兄弟两个,而且处理得很重,把他们弟兄两个打得黏在地上爬不起来。
刘良驹从最初的兴奋中冷静下来,又感到为难了。以后如何进皂荚树底下村子,咋面对救命恩人三奶奶,见了老太太咋张口说这事,东山县里的干部群众又会怎样议论自己……
咣当院门响了一声,廉莲回来了。一进院门妇人就高兴地叫唤起来:“哎呀呀,哎呀呀!我听说石永有的县委组织部长叫地委给撸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你咋不早给我说?”刘良驹抬起头,看着妇人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由得皱起眉头:“这种事情有啥说头。再说了,也是今天上午才宣布的。”
妇人眼睛一瞪,原本好看的柳叶眉又立了起来,恶声恶气地说:“咋没啥说头?他石永有当个县委组织部长连你的话都不听。我想入个党都不行。早就该把他撸了。”
刘良驹皱皱眉头:“哎,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办得对也不对。”
妇人的柳叶眉还立着:“对!咋不对?一千个对!一万个对!对对对,就是对!你说我一个惶西惶的女人家惹着他什么了,是踩了他的脚后跟了,还是遮住他的日头影子了?非挡着不叫我入党!要是叫我入了党,我早进了县委机关当了干部,哪能像如今在食品公司里头卖菜,走到哪里都是一身的青草气味儿。大街上的人谁都知道我是县委书记的老婆,可谁也不拿我当县委书记的老婆看。我活得窝囊死了,还不如那些小市民婆娘。还不都是这个石永有害的!我看,莫说把他从头到脚撸光了!就是把他枪毙了,枪毙上十回、一百回,都不解我心里的恨!”
刘良驹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来看着窗户外面:“看你把人家恨得有多厉害。多亏了你没入党,要是入了党,参加了工作,还不知道要多厉害,惹多少人哩。”
刘良驹看了妇人一眼:“你不知道,这一回连石永有的堂弟石永成的大队支书和队长也叫撤了。”
妇人又高兴了,圆圆的脸笑得成了一朵花,柳叶眉快飞了起来:“该该该!这一家子人没一个好东西!我听说这个半条命和他那个能不够的老妈还在背后说我的坏话。该该该!叫他们全死了,死光了,老娘才高兴!”
刘良驹看着不停地变着脸色的妇人,不解地说:“人家倒了霉,你咋这样子高兴呀。你咋把人家恨成这样,看你这是啥心气儿。”
妇人指点着刘良驹的脑门:“你不知道他石永有挡着不叫我入党?你没听见他们一家子人说我的坏话?你的眼睛叫火燎啦!你的耳朵叫屎糊啦!你的脑子里面全是糨子呀!”
刘良驹来回摆着头躲过妇人的手指头:“你不知道,石永成他妈救过我的命。他们一家对我有救命之恩呀。事情做到这一步,我心里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们。”
妇人使劲把刘良驹推倒在凳子上,咔嚓一声,原本就快散了架的凳子倒了,把刘良驹摔倒在地。妇人恨恨地说:“我就知道,你跟老娘结婚后悔了!你心里到现在还惦着那个姓苏的女人,惦着那一家子。刘良驹,你也不是个好东西!老娘算是把你看得透透的了。”妇人说着坐在床边上呜呜地哭起来。
刘良驹擦擦飞溅到脸上的唾沫星子,爬起来:“我咋不是好东西?恩情就是恩情,到啥时候都变不了呀。你对我的好处我也没忘了呀。”他真不愿意跟这个妇人斗嘴,每次都是先主动撤退。现在他又想撤了。
妇人还是不依不饶:“恩情是啥?恩情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老婆用。你咋不跟那能不够的老婆子结婚过日子去,三番五次的勾引老娘干啥!”
刘良驹一听妇人越说越不像话,就指着她的鼻子说:“你说话能不能讲点道理?你听听你这话还是从人嘴里说出来的吗?”
“刘良驹,你他妈的说谁不是人!”妇人伸手抓起锅台上的面盆使劲摔到地上。哗啦一声,面盆在刘良驹面前摔碎了,面盆里面的面粉溅起来扑了刘良驹一身。妇人弯腰抓起一块大一些的碎块,站起身来,抡起胳膊使劲摔到地上。
刘良驹吓得浑身打了一个激灵,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面粉想要出去。惹不起就躲,这是他每次吵架以后采取的一贯做派。“刘良驹,你给我站住!”妇人一步跨到刘良驹前面,“我跟你说,现在石永有撤了职,绊脚石没了。老娘还要入党!你快点给老娘办!你别想跑。”
刘良驹忍着心里的火气:“不是那么容易。我和你结婚的事,地委书记专门找我谈了一次话,指点我注意影响,最后给了我一个处分。还有你要入党的事情,不知咋的也叫别人嘹瞄到了,人前面后地当笑话讲。所以我说咱们还是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你还是得夹着尾巴做人,你那个身份和名声摆不到桌子面上去,别再给我惹麻烦了。你把我闹得当不成县委书记了,还有你的好日子过呀。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这个道理还想不过来呀。”
妇人气得满脸通红,伸出食指,像盒子枪指着刘良驹的脑门不停地晃动:“我跟你说,老娘要是入不了党,你小子别想过安稳日子!你不让我折腾?老娘偏要折腾你!你嫌麻烦?老娘偏要找你的麻烦!”妇人转过身子寻找能摔的东西,一把拿起了桌子上的暖壶。
刘良驹赶紧用两手扶住暖壶:“我说你别胡闹了。你已经摔了三个暖壶了。春梅子快回来了,还要用暖壶里的水给她做饭哩,要不就误了上课了。快给她做饭吧。”
妇人一屁股坐到炕上,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那你还不快动手做饭?”
刘良驹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到厨房里面,扎起围裙,洗了手,开始做饭。
廉莲在里间大声说:“先把地上的乱七八糟收拾了,春梅子回来看着好看呀?”
刘良驹直起腰来应了一声:“知道了。”
刘良驹的话才说完,女儿刘春梅放学回来了。八岁的小学生看到满地的碎瓷片,一声没言语,连书包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弯下腰捡起来……
石永成活得可比刘良驹轻松多了。
三奶奶也说当的那个大队干部有啥用,整天忙来忙去的,也忙不下个样子,家里的事情也顾不上,现在好了,安安稳稳过日子吧。
灵巧子更高兴,有石永成给她帮忙,把家里拾掇得利利索索的,这个家才像个家。灵巧子是受过苦遭过难的人,如今有个男人守在身边,还有老人孩子一家人,日子凑合能过得去,她挺知足的。她最操心的是石永成和苏冬花的关系。和石永成结婚的时候,苏冬花和刘良驹还是一家人,灵巧子心里还没啥可担心的。后来他们离了婚,灵巧子看着石永成整天坐卧不安的样子,心就悬了起来。有一回石永成进城办事,灵巧子给了他一两块钱,叫捎点家里常用的东西回来。没想到石永成啥都没捎回来,说是买了点东西看了一下苏冬花和孩子。灵巧子跟石永成大闹了一场,带着孩子回娘家住了好些日子。石永成也生了气,托人给灵巧子捎口信,说要是她再不回来,就不要回来了。灵巧子这才带着孩子回来。三奶奶只说了一句话:“灵巧子,你是好日子不会好过呀。”吃饭的时候,石永成给灵巧子碗里夹了一筷子酸菜,灵巧子的眼泪滴到酸菜上面。从那以后,一家人的日月倒也过得平平安安的。
自从退伍回来,石永成就没清闲过,老是忙来忙去的,时间总是不够用。这一下时间可是富余多了。石永发也没有给他安排啥活儿,他就跟着大伙儿到地里转转,碰上能干的活儿就插把手干干,没活儿干就给大家讲队伍上打仗的故事和大西北地面上的稀罕事情。众人高兴地说,永成子啥也别干,就给我们讲讲外面的故事,我们就不觉得累。不出去的时候,就在家里帮助灵巧子做做家务活儿,跟三奶奶拉家常搜寻家里的陈年旧事。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打发过去。
时间长了小跑儿也和石永成混熟了,感情也贴近了。石永成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儿子,心里暖烘烘的。只有一件事情叫石永成不满意,就是小跑儿一从城里回来,就叫上陈新仁一块儿玩。石永成不叫小跑儿叫陈新仁,她还不高兴,说从小一块玩惯了。石永成说别和地主家的孩子走得太近了,她说陈新仁又不是地主,啥也不怕。看着小跑儿和陈新仁嘻嘻哈哈地一块儿出出进进,石永成也没脾气。
一天晌午,小跑儿从城里回来说,王团长调到东阳当了军分区司令员,捎信叫石永成去东阳玩玩。石永成一听挺高兴,就叫小跑儿跟他做伴去了东阳。
在东阳,老团长和儿子王生战陪着石永成父女俩,参观了解放军攻打东阳城的战场,顺便还游览了钟鼓楼和白云寺,还到吕梁山里打了一回猎,玩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