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战比小跑儿大一岁，今年二十一岁了，是日本鬼子打进山西那一年生的。他没念下书，早早参加了工作，在东阳一家工厂里做事。两个年轻人挺对脾气，见了面都很高兴，他们说说笑笑，满院子都是他们的身影和笑声。
老团长看见石永成的情绪还可以，放心地说：“行了，我真怕你思想转不过弯来，现在看来还行。身板子也可以，这就比啥都好。”
石永成笑笑说：“司令员，咱当八路军哪里想要当啥干部呀，就是一根筋打日本！多少战友在咱的身边倒下了。有的战友连是哪里人，姓啥叫啥，多大岁数都不知道就牺牲了。咱能活着回来，就是幸运，哪里还想要当官当干部的。”老团长高兴地拍拍石永成的肩膀说：“对，以后啥闲心也不要操，保养好身体，照护好家里的老小就行了。”石永成点点头：“这我能做到。司令员您放心，我再不会给自己找麻烦了。”末了，老团长又嘱咐了一句：“石永成，过上一段时间就来看看我，别把我老头子忘了。在这东阳我也没有熟人，工作闲下来的时候，挺想你们的。”老团长拉过小跑儿的手说：“跑女女，记住伯伯的话，过上些日子提醒你爸来东阳看我啊。”小跑儿看了王生战一眼，笑着说：“伯伯，我记住了。我想我爸一定会记着的。他常说伯伯您是他最尊敬的人，最忘不了的人了。”王生战笑着说：“爸，跑儿妹妹要是忘了，我就去东山县唤他们去。”小跑儿高兴地对王生战说：“生战哥，你来吧，我们那里好玩的地方多着哩，好吃的东西也不少。你在东阳吃不着。你要是来了，保准你就不愿意走了。”石永成高兴地看看王生战和小跑儿，对老团长说：“司令员，您看，有这两个勤务兵催着，我还能不来？只要您不嫌麻烦，我一定常来。”老团长瞪了石永成一眼：“以后，不要张口司令员，闭口司令员的。”石永成直起身子两只脚跟使劲一磕：“是！老团长。”老团长动了情：“当兵的日子，是我们一生中最难忘的。我们要永远记着自己在老百姓的队伍里所受到的教育，所经历过的事情。无论何时何地，我们的血液，我们的灵魂，我们的做派都应该是军人型的！”石永成满眼泪水向老团长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尔后紧紧握了一下老团长的手说：“老团长，我永远记着自己是一个兵！”老团长微笑着点点头，向石永成还礼。
冬天来了。先是下了一场大雪，山村叫厚厚的积雪盖得严严实实，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啥也分不出来。接着西北风尖叫着吹过来，冻得人出不了门，整天在家里窝着，家家户户都把窑门闭得紧紧的。家雀找不到东西吃，一群一群地在村子里飞来飞去。那些半大小子、女娃子不怕冷，在雪地上用筛子扣家雀子。山村里除了家雀子叽叽喳喳的叫声以外，就是孩子们扣着家雀以后的欢呼声。大雪覆盖的山村是另一番热闹。
石永成坐不住。从东阳回来歇了一些日子，他闲得难受，每天吃完饭就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在村子里转悠，看能否找到啥适合自己干的活儿。一天后晌起了晌，忽然听到一声毛驴的叫声，接着又传来一声牛的叫声，随后牲口的叫声接连不断地传来。石永成赶忙抄小路一步三滑地走到饲养棚。饲养棚院里雪还没扫，叫牲口踩的乱七八糟。几个老鼠在院子里乱窜，见来了人跑得不见了。那些牲口都在对着他凄凉地叫唤，一头小毛驴跑过来用嘴蹭着他的身子，一头老牛在远一点的地方睁大眼睛看着这边，和善地摇着尾巴。石永成仔细一看，槽里没有一点草料，瓮子里面也没有水，几只家雀子在槽里面蹦蹦跳跳地啄着。牲口脚下的粪便一摊一摊的，原先拉撒下的冻成了冰，新拉撒下的在冰上面慢慢流动，散发出一阵阵恶臭味儿，牲口身上也沾满了粪便。四处看看喂牲口的没胡子爷也不在。石永成赶紧给牲口上料，饮水，牲口才安静下来，满院子响起了牲口吃草料的声音，传出草料的香味。
石永成站在院子里四处看看。这饲养棚原来是陈家地主喂牲口的地方，一溜儿五孔窑洞，中间还隔了一堵土墙，有一个小门相通，东边三孔喂牲口，西边两孔一孔住喂牲口的人，一孔存放草料。东边院子里还用麦草搭了一个棚子，放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土改的时候，靠西边的两孔窑洞分给了烈属孙吉祥一家，孙吉祥把隔墙小门堵上，另朝东南向开了一个大门，就成了一个独立的院子。不过那堵隔墙仅多半人高，时间也长了，豁豁牙牙的，只能挡住牲口来回跑。两边的人抬起头你能看见我，我能看见你。
这时候院子那边王水仙出来干活，一眼看见石永成，就快步走到矮墙跟前亲热地跟石永成打招呼：“大哥，你看牲口呀。”
石永成朝她摆摆手：“我没事，你忙你的。”说完，就走进牲口圈。王水仙只好回头干自己的活儿去了。
石永成里里外外看了一气，拴上饲养棚院门，一步三滑地走到村外没胡子爷家。院子里面的积雪还没有扫，一只大黄狗嗷嗷叫着扑过来。石永成叫了一声“黄子，黄子，不认识我了”，大黄狗认出石永成，一下子不叫了，亲昵地围着石永成来回跳起来。
没胡子爷躺在炕上，已经病了两天了，浑身软得起不来，没有去饲养棚。他托人捎了好几个口信给石永发，也没有回音，也不知道饲养棚那边咋样，正一个人在家里着急呢。虽说大冬天牲口不干活，可也得有人喂水上料呀。石永成说了饲养棚的情况。没胡子爷说，永发子就没操这个心，整天啥心都不操，有事没事一个劲地朝公社里跑，只要上边来个人就紧跑慢跑地跟在后面闻屁味，比对他爸还孝顺。他的心思就没在村里。这样子还能把村里的工作搞好？
石永成没言语，默默地给没胡子爷做了一点热饭，叫老汉子吃了。看着老汉子虚弱的身子，石永成想想说：“没胡子爷，我看我帮您喂牲口吧。我这个身板子，干不了重活，喂牲口还行。我喂过马，算是半个把式，能给您老人家递上手。”
没胡子爷吃了一点热饭，来了精神，笑着说：“给你说实话，自打你叫上边摘了官帽帽，我就有这个心思。我老了，一个人忙不过来，也干不动了。起先想叫你歇几天，调理调理脑子。老百姓除了那几亩土地，就数牲口最珍贵了。没个靠得住的人不行呀。”
石永成替没胡子爷掖掖被子：“能行，只要您老人家同意，我这就找我永发哥说去。我跟您老人家学着喂牲口。没胡子爷您歇着，我走了。”没胡子爷高兴地说：“行，你快说去。有你我就放心了。”石永成顺手拿起扫帚把院子里的雪扫到墙角，完了站在窑门口，看看冷清的院子，说：“这几天您老人家身子不合适，天黑了我过来跟您做伴。”没胡子爷说：“正好，我把照护牲口上的事情跟你念叨念叨。”石永成找到石永发：“永发哥，叫我到牲口棚喂牲口吧。”石猛老汉仰着头从石永成身边走过，使劲咳嗽了一声，扭过头把一口黄黄的浓痰吐到路边的雪堆上，把雪堆砸了一个坑。石永发看看石永成歪斜的身子：“喂牲口的活可不轻，半夜就得起来加料，平常还要铡草拌料，你能行吗？看你那身板子。”石永成笑笑：“永发哥，你别看不起我。我在队伍上喂过战马，还喂过骆驼和毛驴、骡子。啥都会干。”石永发又看了石永成一眼：“我是说你那身体，能顶得下来吗？”石永成又笑笑：“永发哥，我这身子是炮火底下轰出来的，就像孙悟空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子里面炼出来的一样。啥苦都能吃，啥……”石永发不等石永成说完，转身走了，边走边说：“能行，想去你就去。饲养棚里正缺一个人哩。没胡子爷年纪大了，一个人正顶不下来哩。”
头一天到饲养棚干活之前，三奶奶指点着石永成的脑门子小声说：“我跟你说，永成子，在饲养棚里喂牲口，就一心一意喂牲口，不要乱串门子。你吉祥叔叔那边少去，别再给我惹下啥麻烦。你看水仙子见了你的那个亲热劲道儿。一个没开怀的媳妇子，性道不稳，记住了吗？”
石永成笑笑点点头：“妈，我心里有数，您放心。再说我这个样子，她一个年轻媳妇还能对我有啥心思？”
三奶奶没有笑：“咋样？你还不是一个大男人？”
石永成还是不愠不火的样子：“没事吧，能有啥事？妈，您就放心吧，您儿子就是您儿子，跟别人不一样。”
灵巧子走过来指点着石永成的脑袋瓜子：“永成子，妈把事情都说得这般透亮了，你还装糊涂！真是不够数。你不知道苍蝇专门在哪里下蛆呀。”
石永成眼睛一瞪：“我在你眼里就是个蝇子下蛆的臭狗屎呀。你这些年就是在臭狗屎堆里过日月呀。”
灵巧子脸红红的：“谁说你是臭狗屎啦。人家提醒你操点心，水仙子那媳妇子心挺野的，村里人嘴里不说心里都明白。”
石永成微微一笑：“看你们把我看成啥人了。我现在是聋子看戏，听是听不下个啥名堂，看可是看得明明朗朗的。哑巴吃扁食，说是说不出个数儿，心里也是清清亮亮的。”
灵巧子还想说啥，三奶奶拉拉她的衣袖：“我也是随口唠叨一句。永成子是啥人，你还不知道。”
饲养棚里乱得连脚都扎不下去。院子里乱七八糟，满地的牲口粪、草料和积雪搅在一起，家具也扔得哪儿都是。两挂铁轱辘大车东倒西歪地停在院子边上，占去好大一块地方，闹得院子越窄越乱了。牲口槽上的驴骡牛马认出了石永成，都嗷嗷叫起来了。那条小毛驴又跑过来跟他亲热。石永成对牲口们说：“伙计们，别着急，以后我不会叫你们饿肚子。你们可要给咱好好吃草料，出了正月给咱好好干活呀。”说着石永成就动手收拾开了。他先把家具摆到边上一孔窑里，又把院子里的积雪扫到一堆，再把树叶子和草根子啥的归拢到一起，用打火石打着火点着，一股子青烟从饲养棚升了起来。随后想把院子扫一下，哪儿都找不到扫帚，随脚就朝隔壁孙吉祥家走去，想借一把扫帚用用。刚走到孙吉祥院门不远，又想起了三奶奶的话，就转身朝自家院子走去。
“大哥。”身后传来一声女人的叫声。
石永成转身一看，是小胖子的媳妇王水仙从院门出来。只见王水仙手里拿着一把扫帚，说：“大哥，你是要用扫帚吧。我知道你到饲养棚干活了。我爸叫我说给你，以后缺啥就过来拿，渴了就过来喝口水。给。”
王水仙说着就把扫帚递过来。孙吉祥老两口和儿子孙小胖都黑黑瘦瘦的，这王水仙却吃得白白胖胖的。村里有经验的老婆婆都说这是没开怀的过，吃的饭都长了膘，生上几个娃就瘦了。也真怪了，这媳妇子跟小胖子结婚好几年了，就是不生孩子，不知道是咋回事。石永成没有看王水仙的脸，只是看了看扫帚，说：“不用了，我回家拿一把，以后用的时间长了，还老用你家的？”石永成说着转身就要走。王水仙把扫帚硬塞到石永成手里，笑着说：“大哥，你先用着，后晌过来顺手就把你家的扫帚捎过来了。这有啥，还用专门跑一回？”这时候，老水眼孙吉祥走出院门，笑着说：“永成子，你先用着，一把扫帚算啥。”孙吉祥的老伴也走出来说：“快拿上用去。啥你家我家的，咱还不是一家人呀。”正好小胖子出去串门从坡上下来，拿过扫帚，说：“走，大哥，我帮你拾掇去。”王水仙也说：“大哥，我也帮你一把，拾掇牲口圈可比拾掇家麻烦多了。”石永成拦住王水仙：“水仙子，你看，小胖子回来，还没吃饭，你先给他做饭去，到饭时了。饲养棚的那点活儿，我和小胖子三下两下就干完了。”王水仙笑着说：“能行，能行，我听大哥的话。”说完，王水仙亲热地看了石永成一眼就转身回家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