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胡子爷的病好了,饲养棚里就热闹了。两个人把圈里的牲口粪起了出来,垫上干净的新土。又把牲口身上的粪便洗刷干净,把牲口围脖、夹板、套绳、犁、耙、耧这些家具都归置得整整齐齐。两挂马车也修好了,随时可以出动拉东西。生料有放生料的地方,熟料有放熟料的地方,粗料有放粗料的地方,细料有放细料的地方。小毛驴打滚不兴沾土,院子里扫得看不见一块牲口粪和一点草料叶子。没胡子爷高兴地说,永成子你把牲口棚拾掇成兵营了。石永成说,这些牲口就是咱们指挥打仗的兵呀。没胡子爷说,这才像个过日月的样子,你要早来我还用受那样的难过呀。石永成嘻嘻一笑说,那会儿我不是忙得没时间嘛。
看见饲养棚拾掇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村里人有事没事都爱来这里转转看看,有的人还帮石永成他们干点活。牲口棚成了皂荚树底下村里最热闹的地方。
来饲养棚最多的是地主陈孝。他家里除了老婆和儿子陈新仁以外还有一个老父亲。快五十岁的陈孝每天除了上地干活再没有别的事情,就来牲口棚帮着干一些像铡草、起圈、喂牲口一类的活儿。没人给他派活,到时候就来了,好像他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每一回来了都是低着头干活,啥话也不说。到了冬天,天短夜长,干完活儿就和村里人挤在牲口棚听石永成讲故事,听到高兴处和大家一块儿笑,听到难过处和大家一样不言语,念过书的他还能给大家解释一些地名、人名、典故什么的。人们说有了陈孝,永成子讲的故事就有头有尾有骨头有肉了。每回石永成讲故事要是没有陈孝在场,就有人出去把陈孝叫过来。戏场子里面有一种人,啥角儿的戏都会来两下子,唱戏中间遇上哪个演员临时有了急事,就顶上去“救场”,人们把这种人叫“戏补丁”。皂荚树底下村里人就叫陈孝“故事补丁”。石永成和没胡子爷觉得陈孝这个人虽然身体不太好,干不了重活儿,可是为人实在,干活也肯卖力,懂得牲口,在牲口棚帮了不少忙,而且这人念过书有学问懂道理,还是一块挺不错的“故事补丁”,所以他们也很欢迎他来,有时候隔上几天没来,还挺想他。
有了事情做,石永成心里很高兴。每天除了白天吃饭和黑了睡觉在家里,大多数时间在饲养棚里忙活。有时候牲口生了病,或者是母牛下小牛犊儿,母驴下小驴驹子,干脆就住在饲养棚里像侍候月子一样侍候它们。
过了年,开了春,地里的活儿多了,大车也要出动搞副业了,大队支书石永发来饲养棚的时间也勤了。常常是临时抓挠,说干啥就干啥,要拉啥牲口就拉啥牲口,用啥家伙就拿啥家伙,闹得石永成和没胡子爷手忙脚乱的,还净误事。牲口的草料也不够用了。
石永发也不满意,还发了好几次脾气。
一天后晌,石永成正在院子里和没胡子爷两个人铡草。天气有点阴,一股子凉气顺着村道吹过来,荡起一阵子灰尘,树上的叶子哗啦啦地响起来,几只正在院子里寻食的家雀子呼呼啦啦地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吵得人心烦。
大队支书石永发从家里出来下了村道朝饲养棚走来,石永成以为他要来看看牲口,就站起身在院子门口等着。石永发走到饲养棚没停脚,看都没看石永成一眼,照直朝孙吉祥家走去。
石永成叫住石永发:“永发哥,你等等,我有一句闲话想跟你念叨念叨。”
石永发只好停下脚,先看看前边孙吉祥家的院门,而后稍稍扭头,用眼角瞥了石永成一眼:“永成子,啥事?我还有紧事哩。”
石永成笑笑说:“我说永发哥,以后派牲口干活,你能不能在头一天的就给我们一个准信儿,第二天干啥,用啥牲口,用啥家伙,我们好早做预备。”没胡子爷走过来也说:“就是,要是能提前给我们个准信的话,牲口也能调配开来。我们也好干活,该加料的加料,该饮水的饮水,该预备家具的预备家具。”
石永发只好走进饲养棚里外看看,没好气地说:“看你们说的,我咋能知道第二天干啥活儿,用啥牲口呢?这三四月里的天气,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谁能把握住呀。我又不是诸葛亮刘伯温能掐会算!”
石永成笑着说:“几百辈子了,地里的活还不就是那几下子,咋就不知道第二天干啥呢?”
石永发瞪了眼:“你当过八路军和解放军,走南闯北了十几年,去过大地方,见过大世面,啥事情也经过。知道先干啥后干啥,我可没那本事。我连东阳城的城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到东山县城都是有数的,不像你进东阳就像赶集。”
石永成听出了石永发话里面笑话自己的味气儿,还是耐着性子说:“永发哥,你别多心。我是说你要是能提前安排好,我们也能提前做准备,不至于到时候误咱的事情嘛。这样你不是也少操心呀。”
石永发换了个说法:“我说永成子,你帮着没胡子爷把牲口喂好就行了,别的心就少操。你看你现时身体也不好,还操的那些闲心干啥。我都替你着急。”
石永成没接石永发的话茬,自顾自地说:“还有,头年里秋没收下个样子,进了冬天又下了几场大雪,庄稼秆子没来得及闹回来,全立在地里,那些地块离村子挺远,我和没胡子爷一下子闹不回来,你看是不是派几个社员帮着朝回闹一下。牲口的草料有些紧了。”
石永发摇摇头说:“现时形势这样紧张,社员哪里有那闲工夫干这些小事呀。你和没胡子爷瞅空儿慢慢朝回闹吧,现闹现铡也不误事。实在闹不过来,就叫地主分子陈孝来帮你们闹。我看他常来嘛,反正那个主儿病恹恹的重活儿也干不了,就叫他跟着你们干算了,别的强劳力可真的抽不出来。你们不知道,公社才开了会,今年开了春还要继续大跃进哩,还要大炼钢铁哩。马上就要组织劳力上山,我得赶紧踅摸这事。我可没你那个胆量敢顶着风儿上。”
石永成满不在乎地说:“人都饿得抬不起个脚,迈不出个步,还能跃成啥进呀。”
石永发喘了一口气,说:“也就是你吧,我是不敢说这话。我说你还是少操点闲心,少管点闲事吧。这一半年你惹的祸还少呀。”
“咕咕——咕咕——”石永发刚说完,隔壁院里传来女人叫唤鸡吃食的声音。听得出是小胖子的媳妇王水仙在叫。石永发不由得透过隔墙的豁口看过去。王水仙今天穿一身夹袄,可以看出一点点腰身,头发梳得光光溜溜的,脸也洗得干干净净的。石永发的眼珠子随着王水仙的身子动过来转过去,脸上也露出笑眯眯的样儿。
石永成见石永发不瞪眼了,也笑着说:“我不是操闲心,也不是管闲事。我是说咱们多通气,这样的话,村里的事情就会办得好一些。”
没胡子爷笑着说:“村里的事情,就是众人的事。众人替你操心还不是好事呀。”
石永发斜了没胡子爷一眼,仍扭过脸瞅着隔壁院里弯着腰喂鸡的王水仙,嘴里还在对石永成说话:“永成子,不是我说你。你看你,该你操心的时候,你不好好操心,叫人家撸了个一干二净。现在不该你操心了,你可操个没完没了。我就寻思不清你这号人是跟别人家过不去,还是跟自家过不去?”
石永成还是笑嘻嘻的:“我不跟谁家过不去,我只是想帮助你把村里的事情办好。村里的老老少少几百口子人都在村里这一个大锅里搅马勺,捞吃喝呀。永发哥你说是不是?”
隔壁王水仙喂完鸡进窑里去了,石永发咽了一口唾沫,下巴下面的喉结吸进去又鼓出来好几回,这才转过头换了一副脸面:“看你说得多轻松。
你要能把村里的工作干好了,咋能叫上边撸了?你要是不服气我当这个大队支书和队长的话,就找县委刘书记把我也撸了,你再接着干,行不行?我本来就不想干这个差事,是人家刘书记和马局长非叫我干的。这个马勺我真是不愿意搅,皂荚树底下村这个泔水锅里能捞出多少好吃喝嘛。”
石永成的火气也上来了:“我说永发哥,我不就是撂了一句闲话嘛。你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就当我没说。别把话说得那样难听!我咋不服气你了?你想干不想干跟我有啥关系?跟你说,我现在在饲养棚干得挺美气。
你也说了,我见过大世面,那可是不假,皂荚树底下村里的这个小世面我还真看不上!看把你吓成啥样子了。”
石永发转过身子要走,又回过头说:“你要是服气的话,就别在我面前当师傅。我没当过兵,不懂得打仗,不会使枪弄棒,我不敢和你比。可是我好歹在庄稼地里打滚打了几十年,种庄稼的事情不会比你懂得的少。
要我说,像你这号人,牲口你都不该喂!你是功臣,国家管你吃管你喝,给你养老,咋就想不开呢?放着清闲日月不过,在村里搅和来搅和去的,你嘴里喘气能匀了?看你那个身板子剩下半条命了,别人不心疼,你也不心疼呀。”说完,石永成仰起头抬脚朝孙吉祥家走去。
石永成气得不行,想叫住石永发问个里儿表儿,没胡子爷拉住他:“永成子,你看永发子那一股子说不来的劲儿,哪能问出个里儿表儿呢,还不是吵个一塌糊涂,你们一家人吵架还不是叫村里人笑话。老人们留下一句话,宁跟清灵人吵一架,不跟糊涂人说一句话。你说永发子能算个清灵人吗?你看天气不好,咱赶快把院子里的东西朝窑里拾掇一下。三月里的天,娃娃的屁眼,说变就变。”
“哎呀,支书大哥来了呀。我爸妈住东窑。”隔壁院子传来王水仙的说话声。
“没事,我就是过来看看。”这是石永发的声音,软得像面条。
“石支书,我爸妈住东窑。”王水仙的话有点急。
“没事,没事……”石永发支吾起来。
石永成伸长脖子透过墙豁口看看那边,没胡子爷赶紧拉拉他的衣襟。两个人开始把铡下的草料拾掇回窑里,再把没铡的麦草抱到棚子底下。天气阴得比那会儿重了……
石永成赶着黑马拉的小平车急急忙忙从岭东往回赶,抬头看看黑云乱窜的天空,不由得扬扬鞭子催黑马加快了脚步。山里的天气真像奶娃娃的屁眼,说不下个样子。那会儿还晴得好好的,天上蓝蓝的,日头明明的,照得那些山呀,沟呀,树呀,水呀,全是亮亮堂堂的。还没过一个时辰,老天爷就变脸了,一大块一大块说黑不黑说白不白的云就飞过来,凉风也刮过来,路边粗大的松树摇动着枝稍发出呼呼的叫声,一群叫不出名字的小鸟叽叽喳喳飞过去,好像要急急忙忙赶回窝里去。三月里的天气常常是先下雨后下雪,要是叫雪封在大山里可就麻烦了,啥事也误了。
拉车的马还是原先卖出去的那匹黑马。前些天买主来皂荚树底下村里找着石永成,说黑马到他家待了两三年倒是干了不少活,后来入了农业社转了公社就在队里干活。或许是年岁大了,这几年干不动了,草料也不好好吃,眼神也不行了,经常跑出路去,好几回差点把车拉翻了。怕是老得不行了。他就跟生产队队长商量,还是把黑马送回来,交给石永成。万一出了啥事跟他没牵连,他不愿意再挨鞭子抽。石永成要退给买主钱。买主说不用了,现时马是生产队里的,队长没说要钱,他不敢收,再说这是战马,谁也不知该咋处理,还是还给你吧。
黑马又回来了,石永成高兴得不行。他先把黑马上上下下仔细拾掇了一番,好草好料侍弄了一段时间,黑马的精气神儿又上来了不少,毛色泛出了光亮,屁股也圆了一些,脚步也利索了。他就试着叫黑马拉着小平车上了路。或许是石永成侍弄得好,或许是回到了老主人跟前,黑马拉着车跑得很好。
石永成现在戴上了眼镜。是那种石头磨的镜片,牛角骨做架子的平光眼镜。眼镜一戴不仅遮住了伤残的右眼,使他的脸变得好看了一些。更好的是,睡觉的时候再不怕小虫子和灰尘掉进伤残的右眼里去了,少了不少麻烦。石永成穿一身白土布裤褂,蹬一双黑尖口布鞋。布是三奶奶纺线织的,衣服鞋子是媳妇灵巧子做的。他现在从外表上看完全是一个老百姓的样子了。不过走起路来还是挺胸收腹的,虽然身子还是有点歪斜,可是底下的脚步不乱,再配上这一副眼镜,军人的神气还是不小。
一个星期天,一大早小跑儿回来看三奶奶和石永成,给石永成带回来一副平光眼镜,说是她给爸买的。
石永成戴上试试,正好。他高兴地说:“我也享上女子的福了。”
小跑儿不高兴了:“以前没给您买眼镜,您就没享女子的福呀?我没给您做过饭洗过衣服呀。”
三奶奶笑着指指石永成:“永成子,你别冤枉跑女子。”
石永成爬在水缸上一照,人的样子也变了,原先的寒碜劲儿一点也没了。这才抬起头笑着说:“我是说这眼镜买的正是时候。跑女子给我的这个福比别的福大得多呀。”
小跑儿高兴了:“这还差不多。”说着走过来替石永成抻抻衣襟摩摩后背。
石永成高兴地扭扭身子:“这呢,也算我的福分?”
小跑儿瞪圆眼睛:“算!”
三奶奶笑着说:“行了。跑女子做饭,永成子下河担水。”
灵巧子走过来:“妈,叫永成子和跑女说说话。我和天锁子到河里抬水去吧。”
自从有了眼镜,石永成的眼睛很少出毛病了。眼镜成了石永成离不了的宝贝,到哪里都戴着。睡觉的时候放在枕头边上,睁开眼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伸出双手在枕头边上摸索他的眼镜。
在黑马得得得的蹄声中,石永成轻轻摘下眼镜,揉揉伤残的右眼,擦擦眼镜,再轻轻戴上,回过身子看看车厢里的柴火。小平车上面装了一车捆得紧紧的柴火,柴火捆子比车箱要宽出很多,柴火捆子外面搭着一层厚厚的青草。走上一段路,石永成就吆喝黑马停下来,而后绕着小平车走上一两圈,仔细看看柴火捆得紧不紧,外面的青草掉没掉。有时还顺手在路边薅一把野草塞到柴火的空隙里边。黑马老老实实地站在路上,耐心地等着主人。石永成把活干完了,就坐到车辕板上扬扬鞭子叫黑马继续走。小平车已经翻过四十岭了,已经看得见皂荚树底下村子了。他的心也慢慢放松了。柴火捆子里面藏着几口袋玉米。那可是救命的东西!
这些玉米是从岭东山东河南人手里买来的。岭东山高林子密,灾荒年间从山东河南逃荒要饭的人来到这里,朝林子里面一钻,开荒种地,喂猪养羊。过上一年半载,吃的穿的有了,房子也盖起来了,还没人管,过起了山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也没人管的安稳日子。
过完年还没出正月,村里人家就快没吃的了。偷着分的那点粮食哪里能经得起吃呀。这可把石永成急坏了。当年是他动员老百姓入的社,后来转人民公社的时候又把人民公社说得有多好多好。眼下连吃的都没有了,可咋给社员们交代呀。后来他听说岭东大山里的山东河南人手里有粮食,就偷偷用自己的钱从私人手里买了一只老绵羊,牵到村子外面圈羊的窑洞里杀了,连皮肉带骨头偷偷卖给城里人,用卖羊肉赚来的钱,从岭东山里那些山东河南人手里买来高价玉米。这些事情都得偷偷地来,要是叫城里的市场管理干部抓住就不得了。轻则罚款,重则判刑!这可是破坏社会主义经济市场罪呀!可是看着村里就要断了顿的邻居们,石永成啥也顾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