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永成摸摸自己的头,仰脸看看窑顶,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真不忍心看着乡亲们挨饿呀。您看您老人家打仗的时候,风里来雨里去给八路军跑交通,把全家人的性命都搭上了。现在这么大年纪,出来进去一个人,也没人照顾,再饿上肚子,我这心里真过不去呀。”石永成说着不由得又带上了哭腔。
好一阵子谁也不言语,小油灯晃动着黄豆颗大的火苗儿,把微弱的光线洒在他们的身上。
没胡子爷揭开锅,舀出几颗玉米放到嘴里嚼着,问:“永成子,我说你光给我们了,你给自家剩下没有?”
石永成随口说:“剩下了,还有一袋子呢。我还能不给自家剩?这些日子灵巧子就嚷着说快断顿了,见天做的是洋槐树叶子和着玉米面的窝窝头。全凭她从岭东娘家背回来的那点粮食撑着哩。要不天锁子真要饿肚子哩。”
没胡子爷点点头说:“剩下就行,剩下就行。可不敢光顾众人了,不顾自家。”
石永成看看门外黑糊糊的天,说:“没胡子爷,我得回去了。您老人家吃一点就休息吧。可不敢一顿吃得太多,小心吃坏了呀。多喝点水,明天我再来看您老人家。”
“我知道。”没胡子爷点点头,指着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铁锅说,“你看玉米都煮得开了花,你吃两口再走嘛。”
石永成的肚子早就咕噜咕噜地叫唤了,他看了铁锅一眼,闻闻煮玉米的香味儿,又咽了一口唾沫,摇摇头说:“不了。过四十岭的时候吃了一口干粮。我今天天还不明就出了村,都这会了还没回家。我妈和灵巧子肯定早就心焦开了,天锁子也该叫唤了。”
没胡子爷说:“那你快回去吧,你妈和灵巧子肯定等急了。”没胡子爷说着一把拉住石永成小声问,“给冬花子送了一点没有?”石永成笑着点点头。“这就对了。”没胡子爷笑着摆摆手叫石永成快走。
不知啥时候天上的黑云全退了,月亮已经爬得很高了,像一把镰刀挂在天上偏东一点的地方,几颗星星在远处时不时地眨着眼睛。黑马拉着小平车得得得地走着,石永成心里寻思着咋给灵巧子交代。这些天全家人全凭灵巧子从娘家背来的一点粮食掺和着野菜将就过日子。今天要是拿不回粮食去,媳妇灵巧子面前就过不去呀。一股凉气从什么地方跑过来,石永成禁不住使劲裹裹衣襟。石永成还没想好,小平车就回到自家院子里面,三奶奶和灵巧子听到声响赶忙迎了出来。儿子天锁也跟在大人身后嘴里嚷嚷着跑过来。三奶奶拿着笤帚给石永成扫身上的尘土,灵巧子忙着卸车,把车上的柴火抱下来,小天锁踮起脚尖拽着石永成的胳膊翻他的上衣口袋。石永成抱起小天锁,从口袋里面掏出几个野核桃给了儿子。小天锁拿上野核桃嘻嘻哈哈地跑回窑里去了。
灵巧子卸完了柴火不见换下的粮食,就问:你换下的粮食呢?”
“永成子,石永成笑笑说:“给几家分了分就塌底了。过几天我再去一回。”
灵巧子挺直了身子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三奶奶见了,赶紧说:“回家说去,回家说去。”说完拉着灵巧子就进了窑。
石永成跟着回来,随手闭上窑门,接过三奶奶端来的稀饭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真饿了。
灵巧子站在地上,指着石永成说:“永成子你说,是不是又把换下的粮食给了苏冬花?”
石永成笑着说:“一二百斤玉米哪能都给了她家,还有吉祥伯伯、没胡子爷和村里那几家都匀着给了一些。没想到匀得塌了底,还是没匀好。我这把式不算话,不会算账。”
灵巧子一把夺下石永成手里的饭碗,提高了声音瞪着眼睛说:“石永成,我就知道你把粮食送给了苏冬花。既然你还惦记着她,把粮食也给了她,你咋不到她家里吃饭去,还回来吃?这可是我从娘家背回来的,你别吃!”
石永成笑着说:“灵巧子你看,小跑儿是我的亲生女子,我还不能给她们送点吃的?这事在哪里也说得过去呀。”
灵巧子说:“我不反对你给女子送点吃的,可你也要给自家留下一点呀,家里还有四张嘴等着吃饭呀!你还能全给了他们,家里六七十岁的老人和半大的小子你还管不管?”
石永成还是笑着说:“开始我倒是想着哩,拿捏着一家只给一些,谁知道分得塌了底。我看这样吧,咱家再凑合凑合,再熬上几天,等下个月的伤残金下来了,我再到岭东跑一趟,再换上一些玉米,这样不就过去了?”
灵巧子说得上了气:“不行,在我这里就通不过去!这些年你心里就没有我,老想着苏冬花。你们是元配,还有一个小跑儿。你当我不知道你心里是咋想的!我给你照护老人,养活儿子,家里没吃的了,我再从娘家背粮食回来。倒贴上,你还是和我不是一条心,这算哪一回?你说!”
三奶奶听着灵巧子真生了气,就指点着石永成的脑门说:“今天这事永成子做得不对,你惦着小跑儿没有错,她是你的亲生女儿,现时遭了年成了,给孩子送点吃的也说得过去。可是你也要给自家剩点呀,家里还有四口子人哩呀。要不是人家灵巧子从娘家背了些粮食,早断了顿了。你总不能老靠着人家灵巧子从娘家背粮食养家呀。要的你这个男人有啥用呀。”石永成看看灵巧子点点头,笑着说:“对对,是我今天没事先盘算好,到末了发现粮食分得塌底了,说啥也晚了。怨我怨我。”
灵巧子瞪起眼睛说:“我看你不是没盘算好,而是早就盘算好了,反正这个家里有我这个傻子憨子养活哩,你就把粮食全给了苏冬花。你当我不知道!”
三奶奶拉拉灵巧子的衣袖:“灵巧子,今天的事情永成子做得欠考虑,可事情已经办成这样子了。给了人家的粮食又没法朝回要。就按永成子说的,下一月再换一些回来。咱家里还有几斤玉米面,我再出去挖些野菜,凑合着就过去了。灵巧子,你就别生气了。”
灵巧子一扭身子,瞪圆眼睛谁也不看:“我说,你们盘算得可真好,你们盘算得可真好呀!下一月的伤残金要给我娘家妈做寿材,这是早就说好了的,妈您也同意了的。现在又想换粮食,哪有钱呀。我妈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万一那个了,咋办呀?你们一家子人和苏冬花一气算计我呀。妈呀——我真是个傻子憨子呀!”灵巧子说着哭起来。
听见灵巧子把自己也捎带进去了,三奶奶一下子没话说了。过了好一阵才说:“灵巧子,别哭了。这些日子,咱这个家全靠你从岭东家里拿的粮食过来的,咱们全家全靠你了。我老婆子心里记着哩,啥时候都忘不了。今天的事情,永成子做得不对,再紧张也得给自家匀几斤呀。可事情已经做成了这个样子,咱总不能再跟人家要去吧。”
灵巧子不哭了:“可是,家里也没面了,剩下的那一两斤面能对付几天呢?今天晚饭我都没舍得给天锁子做一口干的。原指望他捎回来几斤玉米再凑合些日子。这日子咋过呀。你们想办法吧,我是没咒儿念了。我也没脸再回娘家开口了。”
三奶奶忍住心里的不高兴:“我看这样吧,我娘家一个表妹也住在岭东山里,她家里也许还有点老底子。明天我跑一趟,向她们家借一点。永成子下一个月的钱还按照原先说下的给你妈预备寿材,不变了。灵巧子,你看这样子行不行?永成子跑了一整天,你就别跟他生气了。”
灵巧子扭过头:“不管咋着,你们总不能老指望我一个媳妇子养家!”灵巧子的话里面还带着火气,不过听起来比那会儿小了些。
石永成见灵巧子还是很厉害,又忍不住了:“灵巧子,没人指望你一个人养家。再说了,你嫁过来这些年了,我指望过你吗?我石永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还能养活不起自己的老妈和老婆孩子?不就是今年遭了年成,你才从娘家背了几斤粮食吗?至于你这样子王朝马汉的嘛。”
灵巧子压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指着石永成嚷起来:“石永成,你说啥?我王朝马汉的?我从娘家背的粮食你们全家吃了一二十天了。怎么,我从娘家背粮食回来,养活你们全家还落下不是了?哎呀,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理了,还有没有讲道理的人了?哎呀——”灵巧子又——气死我了呀扯着嗓子哭起来。天锁子见灵巧子又哭了,就跑过来手里举着山核桃说:“妈妈别哭了!
给您吃山核桃。”
灵巧子使劲推了天锁子一把,说:“别在我跟前多嘴!少烦我!”
三奶奶见了一把拉起天锁子,也来了气,对灵巧子说:“灵巧子你干啥呢!两个大人生气,碍孩子啥事?哪里有你这样子当妈的!你不知道娃在哄你?”
灵巧子立马回了一句:“天底下哪里有靠女人养家的?男人闹下粮食不朝家里拿,全给了别人,天底下有这样做事的吗?当初我真是瞎了眼,跟了这么个不顾家,光想着别人的男人!”
这一下石永成不干了,指着灵巧子大声说:“灵巧子,你要干啥?还敢顶老人!你的本事也太大了!”
灵巧子嘴还是不软:“石永成,你别不讲理。你偷偷摸摸地管你前房老婆和女子,你当我不知道?我就不能管我亲生的儿子?我这是明着管的,不用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谁家也管不了。这也不是丢人的事情!”说着,伸手就在天锁子头上拍了一下。天锁子立马大声哭起来。
三奶奶气得说不出话来,一把拉过天锁子,坐到炕沿上不言语了。“三天不打,上房子揭瓦的货——”石永成可忍不住了,抡起胳膊照着灵巧子的脸就是一巴掌。灵巧子被打得趴在地上。
灵巧子爬起来一把拉开窑门,大声哭喊起来:“石永成,你投机倒把,倒卖粮食!还欺负人!还打人!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存心欺负我呀!我不能活了呀——”
——锁子吓得大声号起来。
三奶奶拉起天锁子,浑身颤抖着走到石永成跟前,指点着他的脑门一字一句地哭着说:“永成子,你还叫这一家人活不活了,你还叫这一家人的日子过也不过了!你真是要活活地气死我呀……”三奶奶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
天锁子哭着扑在三奶奶的身上。
石永成面对三奶奶扑通跪倒在地,抱着三奶奶的双腿,说:“亲娘呀,我这当儿子的不孝呀。我真没本事呀,您老人家狠狠地打我吧……”说着呜呜地哭起来。
三奶奶坐在地上轻轻摩挲着儿子的头静静地哭了,单薄的身子颤抖得越厉害了,成串的泪珠子从干瘪的老脸上流下来,不停地滚到石永成的头上。石永成把三奶奶扶到炕上。天锁子还扯着嗓子哭个不停。石敢老汉和石猛老汉都过来劝说,还有些邻居在院子外面探头探脑地偷嘹瞄。
石永发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看看哭闹的灵巧子,走过去说:“灵巧子,别闹了。自家的事情关起门来在家里说说就算了,吵到外面算干啥呢,怕别人家不知道呀?”石永发说完,不等灵巧子回话,就转身回自己家里去了。
石敢老汉过来对三奶奶说:“老三家的,你别上心。这些事情叫娃们自己处理去,咱们还能管了他们一辈子呀?”石猛老汉跟着应了一声:“就是。”三奶奶慢慢站起来,看看石敢和石猛,笑了笑:“我哪来的气呀,我的气早生完了。大哥二哥你们回吧。”石敢和石猛都回自己家了。灵巧子不哭了。天锁子也揉着眼睛靠着三奶奶看着大人们。老槐树院里慢慢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