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巧子在院里站了一会儿,气嘟嘟地回到窑里开始摔摔打打地收拾东西。
三奶奶默默地看着灵巧子跑里跑外地寻这找那,知道她又要回娘家了,就把天锁子轻轻放到炕上,站起身来说:“灵巧子,我跟你说,你看今天时辰也不早了,黑咕隆咚的路不好走,还要翻山过沟的。你一个媳妇子家敢走黑路呀?你真要走的话,也得等到天明了再走。没有人会拦你,天锁子也不会跟你回去。不过今天我还要跟你说明白,这一回你要是走了,别指望谁再去接你,再想回头可就没有路了。就是永成子想去,我也不会叫他去!我这个穷老婆子熬煎了多半辈子,没啥本事,可我知道啥事该咋做,啥理该咋讲。你在石家门里过的日月也不算短了,还有了天锁子,也是个当妈的人了。这些道理你也该懂了,不能再指望家里老人像哄小孩子一样地哄你了。”三奶奶说话的声音不高,可是一字一句地清清楚楚。
听了三奶奶的话,灵巧子看了一眼还在生气的石永成,低着头轻轻靠在炕沿上不动了,静静地抹着眼泪。三奶奶在石天锁背后轻轻推了一把,石天锁走到灵巧子跟前哭着叫了一声“妈”,灵巧子抱住儿子默默地抽泣起来。天锁子嘴里不停地叫着“妈,妈——”三奶奶看着灵巧子身上沾了些尘土,就拿着笤帚走过去给她扫扫。灵巧子赶紧接过笤帚自己扫了几下。三奶奶拉过天锁,对灵巧子说:“灵巧子,你看娃都八九岁了,你也该懂点在尘世上活人的道理了。今天的事情,永成子是有不对的地方,可也不是全都办错了。他没跟你商量,也没划算好,一点也没给家里剩下,这是他的错。可是你想想,村里那几家,还有没胡子爷,他不给一点行吗?就说城里的冬花子,虽说永成子和冬花子不是一家人了,可是小跑儿是他的亲生女儿呀,他能不管吗?你能分清楚这一颗粮食是给小跑儿的,那一颗粮食是给谁的吗?你说,他一个当爸的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娃子挨饿不管吗?当初你愿意和永成子结婚,不就是看着永成子是个有良心人呀。他今天办了一件有良心的事情,你咋就要生这么大的气呢?你进了石家门也这些年了,你还不知道永成子是个啥人呀。这些事情,由不得他,也由不得我,由不得你呀。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再来回想想。”
灵巧子站起身,斜了一眼石永成,说了一句:“妈——那会儿——我真叫你们永成子气糊涂了……”话没说完,灵巧子又哭起来。
三奶奶指点了一下灵巧子的脑门子:“你呀,都当妈好几年了,还是一阵风一阵雨地犯糊涂。妈不生你的气,妈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想个事情还比不上你哩。”
灵巧子红着脸斜了石永成一眼:“就怨他,一点都不让我……”
石永成指指灵巧子红肿的脸蛋:“还嘴硬!我看还是打得轻!”听起来,火气比那会儿小了。
三奶奶指着石永成嚷起来:“永成子,你也几十的人了,还缠着叫我打你呀!真不够数!你整天说自己是走过南闯过北的人了,你见过哪个有本事的男人打老婆呀。”
灵巧子擦擦眼泪把脸埋在三奶奶的胸前说:“妈,您看我这人算啥人呢,我把事情闹成这样子,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个烂摊子可咋收拾呀……”
三奶奶两手捧起灵巧子的脸,笑着说:“啥人?好人。能进了咱们石家门里的人都是好人。坏人他就进不来,咱就不要他。谁也有犯糊涂的时候。事情已经这样了,咱不管别人咋说,咱过好自家的日月就行了。”
灵巧子的脸不红了:“妈,您看我这人真不算话,老叫您老人家操心,惹您老人家生气。”
三奶奶笑着推了灵巧子一下:“操心不怕,只要能明白了事情的里儿表儿就是我的好娃。人一天还有三浑六眯七十二糊涂哩。快去把剩下的饭热热,让永成子再吃点。”
灵巧子又斜了石永成一眼,摸摸自己脸蛋,嘴里嘟哝着:“饿饿他,饿得没劲了,就不气我了。饿得他抬不起胳膊了,就不打我了……”话还没说完,已经走到炉台跟前捅开火开始热饭了。石永成静静地笑了。
三天后,两个腰里挂着小手枪的公安,早早来到皂荚树底下村找着大队支书石永发,说要把石永成带走。石永发只好带着公安来到石永成家。
村里人跟在公安身后来到老槐树院,大多数人是在看热闹,很少有人言语。没胡子爷也拄着矛子跟着来了。村里一下子来了两个公安,还要带人,这可是多少年来没有过的事情。狗汪汪地叫个不停,叫得老百姓心里慌慌的……
没胡子爷、石敢老汉和老水眼孙吉祥,还有一些年纪大的人把公安拦住,不叫他们走,要他们说说带走石永成的理由。公安说有人到县里反映石永成投机倒把,倒卖粮食,破坏社会主义经济秩序,就为这要带石永成到县里问问情况。
没胡子爷说:“你们说的这叫啥理由呀。有人反映你们就信呀。要是有人反映他杀了人,是不是立马就枪毙了他?这共产党的社会还能不讲理呀。”
一个公安说:“不是跟你说是带他到县里问问情况嘛,有人告他我们总得查一查。”没胡子爷说:“查一查?还要你们公安来带人呀,还带着小手枪。多大的阵势呀!”那个公安一下子呛住红了脸,顿了一下又说:“反正我们是执行公务,带谁不带谁,咋样查,都由上边做主。”
石敢老汉说:“我说公安同志,以前有人告状也好,反映情况也好,上面总是先派人下来找老百姓问情况,再说带人不带人的事情。你们咋一上来就带人呀。这个做法不对劲。”
没胡子爷接着说:“给你们说,我们这里是老根据地,共产党的政策条文我们都懂。今天你们做得真不对。抗日时期我们打恶霸汉奸,还要数数他做下几件祸害老百姓的坏事情哩,哪能随便抓人呢?你们说是不是?”
老水眼孙吉祥不停地擦眼泪,说:“我们村里的事情,你们知道不知道?要不是永成子闹来点粮食回来,我们这些人全饿死了。你们进了村,一个喘气的都找不见,还带啥人呢,带死人吧。”
那个公安说:“大爷,你们说的这些,我们都知道。可我们是执行任务的,也不过叫他到城里问问事情的经过,说清楚了就回来了。你们也别着急,现如今是共产党的社会,不会随便抓人,我们不绑他,也不上铐子,叫他跟着走就行了。”
最后悔的是灵巧子,最着急的也是灵巧子。那天她也是气到火头上了,连哭带嚷地叫唤了一气,没想到叫别人告到了县里。见公安到村里要带石永成走,灵巧子哭着喊着揪住石永成的袖子不叫走。
哭得最厉害的是石永成的儿子天锁子,紧紧抱住石永成的腿破着嗓子哭。
石永成倒是很镇静:“灵巧子,你别心焦。我知道我没犯啥大罪,过几天就回来了。你看,我跑的地方不算少,经的事情也不算少,还就是没进过公安局。这一回进去住住,又不叫自己背口粮,还管饭,正好省了咱家的粮食。”
灵巧子哭得越厉害了。
天锁子哇哇地哭着,“爸爸爸”地不停地叫唤。
没胡子爷对一直没言语的三奶奶说:“就叫永成子先跟公安同志去吧。问题说清楚了,就回来了。现如今是共产党的社会,不会随便抓人,也不会上刑,这咱放心。”
三奶奶还是没言语,看了石永成一眼,转身回窑里去了。
石永成跟着公安走了。
灵巧子还站在大槐树底下哭。
石永成叫公安带走的第二天一大早,三奶奶进城了。三奶奶头上捂一块白羊肚子手巾,一身黑土布裤褂罩在棉衣棉裤外面,挎一个柳条篮子,拄一根拐棍,脚上缠了一条看着还算干净还能分出颜色的裹脚布子,穿着一对前尖后圆的黑布鞋,裤脚用布带子扎着。年轻人早就换了季,三奶奶年纪大了每年过了端午才敢脱下棉袄棉裤。
三奶奶进了城先去看了看苏冬花,把篮子里的核桃红枣倒出来交给苏冬花。
苏冬花正在烟熏火燎地烙饼子,见了三奶奶就急得哭起来:“妈,您看永成子一点也不叫人省心,咋就……”
三奶奶看看苏冬花,轻轻摇了一下头:“你还不知道,有些事情由不得他呀。村里人饿肚子,他看不下去呀。村里也有人受不得老百姓过安稳日子,整天偷瞄着咱的后身子。这一回永成子闹腾粮食叫他偷瞄着了。”
苏冬花擦一把眼泪:“要不我去找一下刘良驹!”
三奶奶摇摇头:“我去吧。我也寻思了,永成子这事也不是啥了不得的事情,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在良驹子那里,我这老脸还有一点子分量。他良驹子还能不认我这个老脸,他总是人嘛。”
苏冬花低下头没言语。
三奶奶看看锅台上:“你这是做啥饭?又是小石头疙瘩,又是鏊子的。看你脸上的黑。”三奶奶揪着衣袖给苏冬花擦擦。
苏冬花的脸色有点泛红:“这些小石头,是永成子从大西北给我带回来的。他说他们在那边用这东西烙五色石头饼子吃,还教了我烙石头饼的方法。他回来这些年,今天一场风,明天一场雨的,我也没心思烙。今天他遇上了麻烦,我就试着给他烙一回。家里没有白面,玉米面不好烙,头一回烙,我也不得法,挺费劲。”
“冬花子——我惶西惶的娃呀——”三奶奶不由得拉紧了苏冬花的手。苏冬花摇摇头:“妈,现时我啥忙也帮不上,给他烙五色石头饼也是了心思,顶不了啥用。”苏冬花说着,眼圈又红了。三奶奶抻抻苏冬花的手:“这个时候顶的用大了。冬花子你最摸永成子的心思,我老婆子不憨。”
苏冬花笑笑没言语,拿起一块五色饼:“妈,您尝尝。”
三奶奶接过五色饼闻闻:“挺香的,还放上了茴香面和花椒面。我敢说,永成子闻到这香味气儿,就好吃得能把烙饼的鏊子一块儿咬着咽下去。”
苏冬花笑笑,眼眶子里面又有了泪水,“妈,看味气咋样?
说:您先尝尝,三奶奶闻闻五色饼,又放到鏊子里面:“别说吃了,闻着就香得不行,还是先叫永成子尝吧,我这老牙焦舌的尝不下个样子。走,咱先到公安局看看永成子去。”
苏冬花带着三奶奶来到公安局看守所,在一间有人站岗的房子里面见到石永成。石永成正坐在墙根跟关在一起的几个人说着大西北的稀奇事情:“你们不知道,大西北有八大怪。”
有人问:“哪八大怪?老石你快给咱说说。”
石永成看看大家,伸手抹一把脸,笑着说:“这八大怪就是,房子半边盖,面条像裤带,火烧像锅盖,油泼辣子美得太,有板凳不坐蹲起来,城里的女子不对外,村里的女子高价卖,老公公穿的儿媳妇的海(鞋)。”
“老石,你说慢一点。哪八大怪?”有人没听清楚。
“嗨,你这球人真麻烦呀。”石永成笑着又说了一遍有人问:“啥叫房子半边盖?”
石永成笑笑说:“西北的房子不像咱这边的房子中间是大梁,大梁上面是人字形的厦脊,前后两边一般深。他们的房子只盖一半,厦脊下面就是背墙。前边有窗户和门,后面啥也没有,就是一堵墙。叫咱们这里的人一看,还说房子盖了一半就停下了。这就是房子半边盖。”
有人感到奇怪:“那是为啥?”
石永成摇晃着头:“你看,西北比咱们这里地势高,一年四季老刮风,刮起风来连石头蛋子都刮得满地滚。背墙高了顶风呀,后面不安窗户还不是怕风钻进来呀。”
有人又问:“啥叫面条像裤带?”
“你们不知道,西北女人擀的面条……”石永成正要接着说,看见三奶奶和苏冬花来了,赶紧站起来,笑着对三奶奶说,“妈,您看,我这一回真的坐进来了。”
三奶奶瞪了石永成一眼:“看你高兴的样子,进来还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呀。看你活的这光景,连好丑都分不清了。”石永成还是笑盈盈地:“光彩倒不一定光彩,就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挺新鲜的。还认识了这几个弟兄。”石永成说着指指那几个关在一起的人。
苏冬花瞪起了眼睛:“你还要来第二回?真没材料!”
石永成看着苏冬花笑不出来了。
苏冬花解开小布袋,拿出五色饼:“给,先尝尝,看和你们在戈壁滩上烙的五色石头饼味道一样不一样。”
“哎呀,五色石头饼!”石永成看见凹凸不平的五色饼惊叫一声,眼睛里闪着光亮,“冬花子,你给我烙的?”说着,不等苏冬花回话,拿过五色饼咬了一大口,嚼几下,咕噜咽下去。紧跟着又咬了一大口,细细地嚼了几下,慢慢咽下去,又追问了一句:“冬花子,你给我烙的?”
苏冬花看着石永成吃得香的样子,满意地说:“吃吧。你有功了,我还能不犒劳犒劳你呀。”
石永成顾不上跟苏冬花说话,一口气吃完五色饼,低下头用手把掉在前胸上的饼屑小心地拈起来送到嘴里,才抬起头笑着说:“功劳不能说没有,反正没有你给我烙五色饼的功劳大,这功劳我没法跟你争。”
苏冬花的眼圈红了:“先说口味咋样?”
石永成吧嗒吧嗒嘴唇:“好,好,比我们在戈壁滩上烙的好吃。我们那个时候哪来的茴香面和花椒面呀,连盐都没放,挺寡淡的。”
苏冬花瞪圆眼睛说:“净胡说,我就不信你们在戈壁滩上烙的是玉米面的五色饼。”
石永成笑着说:“我们那个时候烙的倒都是白面饼,可是没有调料,烙的半生不熟呀。你想想,当兵的那一双拉枪栓的粗手烙出饼来还能好吃得了?再就是,今天的五色饼是你专门给我烙的呀,还能不好吃?”
苏冬花还要说啥,石永成不等苏冬花张嘴,就指着三奶奶和苏冬花对那几个关在一起的人说:“各位弟兄,你们看,这是我老妈和我老……”“石永成!”苏冬花打断石永成的话。
一个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的伙伴笑着说:“你看看,还是有老婆的人好呀。关进来才一半天,老婆就来送东西吃。我这一号光棍子关上十年也没人送一粒米。”
石永成看苏冬花一眼,很正经地说:“你们不知道。她不是……”“永成子。”苏冬花又打断石永成的话,转过身看着外面,眼泪静静地流下来。三奶奶哭笑不得,指着石永成的脑门说:“永成子,你就不够数吧。我看你活到多大岁数才能够了数儿。”石永成笑笑不言语了,拿起一个五色石头饼,掰开递给那些人一人一块……
三奶奶拄着拐棍来到县委大院,找到刘良驹的办公室。那里的人说刘书记下乡了,不知啥时候回来。三奶奶说那我就等一会儿。工作人员虽然不认识三奶奶,但还是热情地叫她坐到值班室里等。三奶奶说不了,不耽误你们公家的事情,我在外面等。
三奶奶坐在刘良驹办公室门前的台阶上等了一上午,刘良驹还没回来。快到饭时了,工作人员说要锁大门了。三奶奶说好,我到大门外面等。三奶奶就坐到大门外边石狮子旁边的青石台阶上等。三月里的天气前晌里还挺暖和,一过晌午就凉开了,还刮起了风,好在三奶奶穿着棉裤棉袄身上没觉得有多凉,一会儿工夫就靠着石狮子睡着了。大街上过来过去的人好奇地看看,又悄悄地走开了……
三奶奶靠着石狮子睡得正熟,叫人推醒了。三奶奶睁开眼一看,是苏冬花。苏冬花急得瞪圆眼睛:“妈,您咋不回家吃饭呢?我等得着急了,就出来看看。”三奶奶揉揉眼睛:“我哪敢走呀。万一良驹子回来了,我见不上可咋办呀。他们公家人办事情,哪里有个准头呀。老年人不是说不怕碰了,单怕误了。”
苏冬花拉住三奶奶的手:“啥也别说了,先跟我回家,吃了饭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