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心软了。
老百姓勒紧裤带熬过了漫长炎热的夏天,总算熬得天上来了云,连着下了几场雨。人们赶紧喝上一肚子凉水,勒勒裤带,摇摇晃晃跑到地里抢种小秋庄稼,种白菜萝卜山药蛋,在路边地垄上全种上了东西,麦子也种上了。很快,山上崖下川里坡底全绿了,干了多少日子的河里也流开了水,牛羊骡驴撒开四蹄跑到山坡上使劲啃着刚刚冒出头的青草。大人们在地里一边兴奋地说着闲话,一边忙碌着,小孩子大呼小叫地跑来跑去,鸡鸣狗叫声不断从村里传过来。大地又活过来了!后半年就有了收成,老百姓肚子里填饱了,脸上的气色也好了,说话也有底气了。
一开春,雨水赶得也挺紧,麦子早早泛了绿。老汉们站在地头上看着齐刷刷的麦苗,高兴地说,天爷爷好几年没正经下过雨了,地奶奶也两三年没好好长过庄稼了,这一回可该给咱正儿八经地长了,要不对不起老百姓呀。
头一天又下过一场雨,蓝蓝的天上没有一丝丝云,圆溜溜红彤彤的日头悬在空中,把村子照得又明又亮,树木院落村道像浆洗过似的,显得那样干净利落。村里人大多没歇晌,家里人把饭送到地头上,随便吃一口,就开始干活了。地里该干的活太多了。村子里看不见人影,那些狗呀、猫呀啥的也长了精神在村子里跑来跑去,时不时有下了蛋的母鸡扇着翅膀伸长脖子叫唤起来,别的母鸡也跟着凑热闹……
石永成的牲口棚也忙开了。剩下的几头牲口有了草料,腿脚也活泛了,皮毛也光溜了,时不时的还传出几声牛叫驴吼。石永成和没胡子爷没闲着,到牲口棚铡草。地里忙了,用牲口的时候多了,得赶紧把草料预备下,叫牲口吃饱肚子呀。
石永成和没胡子爷把院子扫干净,开始铡草。牲口棚里尽是牲口吃草的声音和青草料的清香气味儿。没胡子爷打个喷嚏高兴地笑了。老汉子虽然瘦了一些,精神还挺好。有石永成不停地接济,总算熬过来了。这一两年,石永成偷偷地接济着村里几家困难户和没胡子爷,也时不时地给城里的苏冬花和两个女娃子送些吃的东西,总算盼得老天爷发了善心。
石永成和陈孝正在牲口棚里起圈,没胡子爷给牲口拌料,三个人一边干活一边说着闲话。时间不长,石天锁过来叫石永成,说苏冬花来了,叫他赶紧回家去商量一件大事情。
石永成赶紧回到家里,只见苏冬花手里拿着一封信,正在跟三奶奶和灵巧子说着啥话。石永成接过信一看,原来是王司令写来的。王司令在信里面亲自给他的儿子王生战提亲,说是他儿子看上了小跑儿,他本人也对小跑儿很满意。这封信就是征求石永成和苏冬花的意见。苏冬花还说,这些日子王生战老找小跑儿,在东山县和小跑儿玩儿上多半天,后半晌才回去。后来又来过几回,看来两个人都有那个意思。
听了苏冬花的话,三奶奶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两年看着小跑儿到了出嫁的年龄,老太太早早操上了心,跟石永成和苏冬花念叨了不知有多少回。石永成说小跑儿跟着她妈受了不少苦,一定要给孩子找一个好婆家。男方一是出身要好,二是人品要好,三是家庭情况要差不多,要能过了日子,不能再叫孩子受苦了。最后要苏冬花拿大主意定点儿。苏冬花说主要看跑女子的心思。后来说了几个人家,小跑儿都不同意,连面都不愿意见。大人们只好随她。三奶奶心里着急得不行,可也没办法。现在王司令替儿子提亲,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呀。三个人高兴地商量了一气,都说赶紧给王司令回话。
石永成激动得满脸通红:“要说这事情可真是到了要紧三关的时候了,我得亲自到东阳找王司令回话。”
三奶奶摇摇头:“是得抓紧。说一千道一万还要看我娃跑女子是啥心思呀,光大人们愿意不算数。”
苏冬花笑着看看三奶奶,又看看石永成:“看样子小跑儿也愿意。每一回王生战那娃来东山县,小跑儿都专门请假陪着他玩儿,还把小伙子叫到家里吃过一顿饭。我看只差一层窗户纸,大人一点就透了。”
三奶奶擦擦眼泪:“我惶西惶的娃,我惶西惶的娃。总算长大了,总算长大了。永成子你不知道,那些年你没有音信,我娃跟着大人们吃了多少苦呀。整天跟着大人躲反,大冬天还穿着夹袄子,过了端午也换不了季。冬天一双小脚冻得开了口子流着血,路都走不成;伏里天热得满嘴长泡,疼得张不开嘴,连水都喝不进去,就这还得下地干活。每一回躲反我娃都要把你的牌位子裹到小包袱里背着跑,说是不能把爸爸一个人丢在家里。有一回跑得急,把小包袱跑丢了,我娃急得直哭。后来小鬼子撤了,我娃和冬花子顺着山路找了一晌才找着……”三奶奶哭得话都说不成了。
苏冬花倒能沉住气:“行了,妈。别哭了,咱早就哭够了。不管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难,跑女子总算长大了,总算等到她爸回来了,总算等到有人给她做主操办婚事,打发她出门了。这还不是老天爷的照护呀,咱们该高兴呀。快说跑女子的婚事咋办吧。”
石永成看看三奶奶和苏冬花:“我这当爸的不算话,叫我的跑女子吃苦了。这一回可要把娃的婚事办好。王生战我也见过,是挺绵善实诚的一个娃,跑女子嫁过去不会受屈。”
苏冬花点点头:“我看两个娃娃那个劲儿好像也愿意,要不生战那小伙子还会不停地来找咱跑女?你们没看见那娃见了咱跑女的那个高兴劲儿。盯着跑女不转眼地看,看得我都不好意思。”
三奶奶轻轻推了苏冬花一下:“你还看啥?人家王司令都提亲了,生战那娃肯定愿意。冬花子,今天不留你吃饭了。快回去要女子的准信儿。得了准信儿,永成子赶紧到东阳见王司令。只要跑女愿意,赶紧给他们把事情办了。”
石永成点点头:“听冬花子那口气,跑女肯定愿意这事。”
灵巧子擦着手走过来。
三奶奶看着灵巧子笑了:你看跑女子这事这样子办行不行?”
“灵巧子,灵巧子也笑起来:“妈,我看挺好,就按你们说的办。看把您老人家急的,恨不得跑女今天结了婚,明天您就能抱上重孙子……”灵巧子话没说完,自己的脸先红了。
三奶奶也笑了:“跟你们说,我可是真急了。我六十多岁的人了,我要亲眼看到我的跑女成了家,过上舒心日子。多少回看见官道上走着的那些抱着小娃娃,胳膊挎着红包袱回娘家的小媳妇子,我就想啥时候我的跑女子也这个样子回村里来看我呀。我把跑女结婚用的布都织下好几年了,装被子用的棉花也预备下了。我真等不得了……”三奶奶的眼眶子里面又涌上眼泪。
石永成还有一些不放心:“妈,不知道人家娃知道不知道我和冬花子这种情况。要是——”
——“啥情况?你说是啥情况?”苏冬花立马呛了石永成一句。她也沉不住气了,脸涨得通红,眼睛里面满是泪水。灵巧子赶紧在石永成腰上轻轻捅了一下。三奶奶笑了,一把拉住苏冬花的手:“看你们两个人,该操的心不好好操心,不该操的心还瞎操心。娃都要出嫁了,一两年就有人叫你们姥姥、姥爷了。”苏冬花哭了:“妈,你们永成子净气我。我的日子过成了这副光景。”三奶奶替苏冬花擦了一把眼泪:“冬花子,别哭了。你还不知道永成子的心思。我知道他是担心,人家王司令还不知道咱家的事情?”苏冬花瞪圆眼睛狠狠地斜了石永成一眼。石永成笑笑,没敢再言语。灵巧子看着他们这个样子,静静地笑笑。苏冬花走后,三奶奶和石永成就紧打紧地忙活起来。三奶奶把预备给小跑儿结婚用的大红被面和白粗布拿出来,挂到院子里晒晒,又叫石永成把放了好几年的棉花拿到城里重新弹了一下。叫过石永有的媳妇石榴子和石永发的媳妇红莲子帮着做被子、褥子、枕头和床单子。老太太心气儿大着哩,要把孙女结婚用的东西早早准备齐全,一样都不能少。
三奶奶还亲自到石敢和石猛家里通知他们孙女子要结婚了,他们该预备啥就赶紧预备啥,不要误了娃的婚期。石敢和石猛两个老汉也跟着忙起来了。亲亲的侄孙女出嫁,他们一点也不敢含糊。这是老辈子留下来的规矩。石猛老汉更怕村里人说闲话,得了三奶奶的信儿,就和老伴忙活开了。
三奶奶对石永成说,别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给咱把窑里窑外收拾妥帖,院子好几年没有收拾了,看那院墙豁豁牙牙的像狗啃了,西窑的窗子也不行了,连麻纸都糊不住了。人家王生战是司令家的儿子,别叫人家笑话咱。石永成笑着说,妈,您别怕,他要是嫌咱家里窝囊,就不提这个亲。三奶奶说人家是人家,咱们还是要当回子事情哩。
石永成忙开了。先找了一些土坯和了些黄泥把院墙补了一下,又请来木匠把窑洞门窗修了一下。院子里的粪堆也一担一担地送到地里去了,院子一下子显得宽敞了。这些事情干完了,石永成叫上石天锁石金锁弟兄两个到煤窑上挑了几担煤,上山打了几担柴火。完了想想要办的事情还有不少,就和石永有、石永发商量过事的时候“炮弹炉子”在哪里盘,饭桌子在哪里支,需要买多少猪肉、白菜、萝卜、粉条、海带,需要蒸多少馍馍啥的全仔细盘算了一番。
想想啥都盘算好了,弟兄三个都很高兴。石永发站在院子中间转着身子看了一圈,说:“好啦。盘炉子、借饭桌子是我的事,置买东西是永成子的事。”
石永有说:我给你当小工子,和泥、担水、搬砖我全包了。”
“永发子,跑腿、石永发显得很得意:“行倒是行,到要紧三关递不上手可不行。要是误了跑女子的婚事,三婶可要找你算账。”
石永有笑笑:“到时候保险能递上手,这可是咱石家的头一件大事。”
石永成高兴地说:“这事全靠两个哥哥了。我是不算话。”
石永发说:“我说永成子,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到时候你就安安稳稳地给咱当你的老丈人吧,人家王司令的大公子敬一盅,你就喝一盅;端一碗,你就吃一碗。”
石永成急得直摇头:“我可喝不了几盅酒,到时候两位哥哥可要招呼着我一点。”
石永有说:“永成子你也别先害怕。我想人家司令家的娃,不会像咱这村乡的娃这样野。”
石永成还是很担心:两盅酒下肚啥也不会讲了。”
“年轻人可把握不住,石永发拍拍胸脯子:“别怕,永成子,到时候哥哥给你保驾。”
石永成笑了:“有永发哥,我就放心了。”
三奶奶提着小瓦罐走过来:“看你们兄弟三个说得热闹的。快来喝一口水,歇歇气儿。”
石永有接过小瓦罐对着嘴喝了一口,顺手递给石永发。石永发也喝了一口,倒得快了一点,水顺着嘴角流到领口里面,凉得直打哆嗦。
三奶奶笑着说:“永发子,你慢着一点。”说着拽下头巾递给石永发。
石永发接过头巾一边擦一边说:“三婶,一想到跑女子要跟王司令的娃结婚了,我就高兴得啥也不顾了。”
石永有也说:“三婶,咱一个穷汉家能跟人家王司令攀上亲戚,也真不容易。”
三奶奶笑着说:“主要是两个娃娃愿意,咱就愿意。咱不管他啥司令不司令的。”石永成接过小瓦罐喝了一口:“还是我妈想得宽呀。”
石永有点点头:“对对对……”
男人的事情完了,石永成又操心起女人和孩子的事情了,吩咐灵巧子到城里扯几尺洋布,给全家人一人做一件单上衣,预备送小跑儿出门的时候穿。
石敢和石猛老汉也抽空过来看看准备的情况,给他们出出主意。一大家子人站在院子里商量事情。三奶奶拿出一盒纸烟叫石敢和石猛抽。石猛点着抽了一口,皱起了眉头:“这烟是啥味气呀,都发了霉了。老三家的,你这烟放了几年了?”
三奶奶笑了:“还是永成子回来那一年从新疆带回来的。永成子不会抽烟,我就放着。”
石永成插嘴说:“小伯,这是新疆出的漠合烟。听说味气儿不错,我的战友们都爱抽。”
石敢看看纸烟上的字儿发话了:“好好好,你们不抽,也舍不得叫别人抽,生生的把好烟放得发了霉,多可惜呀。老三家的,你可真会过日子。”
石猛先用嘴唇把点着的烟轻轻噙住,随后从烟盒里面抽出一支小心地夹到耳朵上,又用手指按按耳朵轮子把烟夹结实了,这才狠狠地抽了一口,闭上眼睛享受纸烟带来的舒坦,再慢慢地把烟从鼻孔里吐出来,两股烟柱直直地喷出来:“老三家的,过日子一把好手呀。”
三奶奶把烟盒放到墙头上,还是笑盈盈的:“快抽吧,要不是我娃跑女结婚,你们还抽不上哩。抽吧,今天这一盒纸烟全是两个哥哥的。”
石敢和石猛嘿嘿地笑了。石猛转过身到自己家里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嘴唇上衔的烟没了,耳朵上夹的纸烟也不见了,拿过烟盒先取一支夹在耳朵上,又取一支点着吸起来。
石敢老汉说:“老二挺会过日子的,一下子就抽两支烟。我看你最好两个鼻孔一个里面插一支,两个耳朵一边夹一支,嘴里插一支,一下子就是五支烟。”
石猛老汉满不在乎地说:“这不赶上亲侄女子结婚了嘛。平常你能抽上老三家的纸烟?”
三奶奶转身又拿来一盒纸烟,笑盈盈地放到板凳上:“算叫我二哥说对了。叫二哥赶上了,二哥就给咱好好抽吧。”
石永成心里也很高兴,拿起烟盒给石永有和石永发一人发了一支。别看平常家长里短的,到了要紧三关,一家人还是一家人。
石猛问了一声:“我说老三家的,跑女结婚的日子定了没有?”
三奶奶仰起头看看村口的皂荚树:“两家大人都没啥,两个娃娃也愿意,就差定个日子了。我想很快把事情办了。娃年龄不小了,我也等不得了。忙完了,永成子见一下王司令,把日子定下来。”
石猛扬起头看看天:“这一下可好了,咱家和王司令攀上了亲戚,以后过日子还能少沾了光?”
三奶奶脸上没了笑样儿:“看二哥说的,咱攀亲戚是为了叫我娃过好日子,可没盘算沾人家的光呀。”
石永成插了一句:“咱一个老百姓家和人家司令家比,还不差到天上地下,人家有光咱也沾不上呀。”
石猛老汉指指头顶的太阳说:“那可不一样。日头离咱远不远?还不是把咱照得暖暖和和的。”
三奶奶的眼光没离开村口:“二哥你也不想想,咱这庄稼人的肚子吃惯了粗面散饭和酸菜,猛地吃一顿大鱼大肉还不撑得难受呀。”
石猛把第一支纸烟抽完了,又拿过烟盒抽出一支,石永成赶紧擦着洋火给他点上。石猛还是那样狠狠抽了一口:“老三家的,看你说的,要是猛地吃一顿大鱼大肉要闹肚子,那就一顿少吃几口,慢慢就习惯了。到时候,怕你还吃不惯咱这庄稼院里的粗面和酸菜了呢,所以我说有光就得沾,有光不沾才是憨憨哩,大憨憨。”
石敢老汉说:“不管咋说,咱石家和人家王司令家攀上亲戚,听着也好听。”
三奶奶转身回窑里去了。
不管咋说,小跑儿结婚大家都高兴。石永成整天忙来忙去,不是在村里家里干活,就是到城里买这买那。他就一个心思:跑女子长这么大吃了不少苦,不管费多大劲也要把孩子的婚事办好,一定要叫女子高高兴兴地出门。这一回他要把自己对小跑儿的亏欠补回来过了一两天,苏冬花带着小跑儿一块儿回到村里。
老槐树院已经叫人们拾掇干净利落了,一副办喜事的样子。窑脸上的杂草都铲下来了,窑门上换上了崭新的门帘,把连着村道的小路都扫得白白的了。石敢和石猛家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预备亲戚来了休息。
看到这些,苏冬花一脸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