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奶挣开苏冬花的手:“那可不行。我问了,他们说良驹子今天下乡一准要回来的。今天要是误了,不知哪一天才能碰上呢。”
苏冬花拉着三奶奶的手没松开:“妈,您总得吃饭呀。”
三奶奶笑着说:“你要是怕我饿肚子,就把给永成子烙的啥五色饼给我送上一块。今天见不着良驹子,我就不回去。”
三奶奶吃了苏冬花送来的五色饼,喝了一口水,又等了一会儿,机关上班了。还是办公室那个干部说:“大娘,走,还是到我们办公室等着去。
估计刘书记快回来了。”
三奶奶跟着那个干部又回到值班室外面的台阶上等。那个干部叫她坐到房子里边。她不坐,说是外面畅快,你们刘书记回来一下子就看见了。
那个干部只好给了三奶奶一张报纸,叫她垫在石头台阶上坐下。
等了一后晌,刘良驹还没回来。等到下班了,三奶奶只好又站在机关大门外面等。这时候天色有点儿暗了,大街上人也很稀了,天阴得更重了,很快就下起了雨。大门的房檐很短,避不住个人,仅能遮住后身子,雨点子落到三奶奶头上脸上……三奶奶不由得揪住衣襟使劲朝身上裹了裹,两只手交叉着紧紧抱在胸口,身子紧靠在门板上。苏冬花打着雨伞过来,还拿了一件夹袄给她披上。三奶奶说正好,要不可真淋了雨。苏冬花没言语,给三奶奶打着雨伞陪着站在县委机关大门口。
三奶奶正冻得浑身发抖,一辆破旧的吉普车咯吱停在大门前面不远的地方。开车的从小汽车上下来,看见两个人挤在大门口避雨,就喊了一声:“快让开——”
——冬花拉着三奶奶赶紧朝边上让让。身后面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那吉普车的身子的一半进了大门咯吱又停下了。三奶奶以为让得不够,又朝边上挤挤挪了几步,身子一下子靠到了石狮子身上。苏冬花手里的雨伞也碰掉到地上。
“妈?咋是您呀!”随着话音,一个人从车上下来,快步朝三奶奶走过来。是刘良驹。
刘良驹先看看苏冬花,苏冬花扭过头去没理他。
刘良驹拉住三奶奶的手着急地说:“妈,您老人家咋在这里呀。您看衣服都湿透了。冬花同志,你也在呀。”
苏冬花没理刘良驹。
刘良驹看看苏冬花:“冬花子你咋叫妈在雨地里等啥哩嘛,看把老人冻成啥了。”
苏冬花瞪了刘良驹一眼,还是没言语,伸手把三奶奶身上的夹袄披好。
三奶奶冻得浑身打战,上牙不停地打下牙,费了好大劲,才喘了一口气:“多日子没见,我娃吃胖了……”
刘良驹不由一怔,随即拉拉三奶奶:“妈,快跟我到家里去换换衣裳,吃点热饭。”
三奶奶两手揪住夹袄衣襟,咬着牙,忍着冻,摇摇头:“不了,我娃,从晌午里到这会儿,我等了你一整天了,就是要跟你说几句话。说了话就走,不耽误你的公事。”
刘良驹赶紧着说:“您是为我大哥的事情来的吧。”
三奶奶用手揪着袖子擦擦脸上的雨水,点点头:“可不是?永成子闹了一点子粮食,全分给了村里的困难户,没有给自家留下一颗儿,还和媳妇子吵了一架。这就犯了法?”这时候,三奶奶的身子已经不抖了,好像暖和气儿又回来了。
刘良驹左右看看,小心地说:“妈,这事我知道,我正寻思咋处理这事。”
三奶奶站直了身子,又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顺手把随着雨水滑到脸上的一缕白发拨到额头上,皱着眉头,盯着刘良驹:“知道,你还叫人带着小手枪把他抓进来?这还不叫处理?你还要咋处理?你总不敢把他法办了枪毙了吧。”
刘良驹把话音压得很低:“妈,您听我说——”
三奶奶不等刘良驹把话说完:“良驹子,你别说了,啥也别说了,我全知道。你现时还叫我妈,我就以当妈的身份只跟你说一句话,你把永有子和永成子兄弟两个整得够惨的了,不敢再在他们身上下刀子了。”三奶奶的话音也不高,一字一顿地说得明明白白。
刘良驹一下子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冷雨凉风中的三奶奶和苏冬花。老太太额头上的刀疤在暮色中隐隐约约能看出个大概……“就这吧,我走了。”三奶奶说着抬脚就要走。
刘良驹赶忙拉住三奶奶:“妈,您看天快黑了,还下着雨,先到我家去,有啥话咱娘儿两个再念叨念叨。您看我一天天忙的,老长时间没去村里看您老人家了,我还有好多话想跟您老人家说哩。”
三奶奶连摇头带摆手:“不了,不了,你那个家里我不敢去。雪梅子是你的亲生女子都容不得,我一个又肮脏又穷的老婆子去了算哪一回。我要是真的去了还不是叫你为难呀。谁家心里也不舒坦,图了啥?我到冬花子家里过一宿,明天就回去了。”说着三奶奶就从刘良驹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走了。苏冬花紧跟着三奶奶给她打着雨伞……
刘良驹跟在三奶奶身后走了几步,见三奶奶不等他,只好停住脚步,站在雨地里,呆呆地看着三奶奶颤巍巍的后身和随着冷风飘动的白发。两溜凉凉的眼泪从刘良驹的眼角悄悄滚下来……
过了几天,石永成就回到皂荚树底下村里。
三奶奶把一只老母鸡杀了。这老母鸡没食吃,瘦得毛都落了,多少日子没下蛋了。三奶奶没东西喂,看着老母鸡饿得可怜,又舍不得杀。这一回三奶奶狠了狠心。三奶奶炖了一锅鸡汤,煮了一些野菜,说是给永成子压惊。
永成子笑笑:“妈,这叫啥惊?我这半条命啥惊没经过。”
“永成子,你还嫌我活得松心呀!”三奶奶打断石永成的话,转过身子盯住儿子。
灵巧子走过去指点着石永成的额头说:“永成子,你净说不够数的话。
说你不够数,你还嘴硬得不行。”
石永成好像碰到了说话的对象:“你够数,害得我坐了几天看守所。”
灵巧子脸红了:“还不是你做下了不够数的事情。”
三奶奶把一双筷子塞到灵巧子手里:“没有一个够数的。”
三奶奶咽下最后一片野菜,擦擦沾在嘴唇上的鸡油,把剩下的鸡骨头全拾掇到锅里,高兴地说:“你们看,明天晌午里,添上水再熬上一阵子,加上些菜叶子,还能吃一顿。”
三奶奶扭过头对灵巧子说:“我娃,啥叫过日子?这就叫过日子呀。只要全家人都平平安安的,就是好日月。咱老百姓的日子就这样子一天天地过。”
灵巧子含着眼泪,不停地点头:“妈,咱这家里离了您老人家可是真不行呀。”三奶奶轻轻点了一下灵巧子的额头:“憨娃,居家过日子,离了谁都不行。像咱这家里,你说离了谁能行。”三奶奶指着在院子里玩的石天锁,“离了我们天锁子都不行。”
石永成笑着说:“妈是咱家里镇山的宝贝,定海的神针。”
三奶奶瞪了石永成一眼:“一张嘴就下坡。”
一个秋天总算熬过去了,西北风一刮,老百姓最怕的冬天又来了。皂荚树底下村里静静悄悄的,人们肚子里面没多少东西,都窝在家里出不了门。鸡儿狗儿全叫人杀了吃了,村子里早就不见了它们的踪影。前几天下的一点点雪早叫西北风吹化了,村道上虚土挺厚,时不时旋起一股股灰尘。老年人有气没力地念叨:
“老天爷这是要朝回收人哩。”
“尘世上人太多了呀”
……
黑马真的老了。嘴里的牙掉了几颗,没法吃草料。人都东西没吃,哪来的细料叫它吃呢。时间不长就瘦得身上的肋骨一条一条地凸出来,皮毛深深地陷下去,马鬃马尾乱糟糟的,眼睛也睁不开了,整天卧在圈里起不来。石永成提着尾巴把它拉起来,给它收拾整齐,还没几分钟,扑通又卧下了,身上的皮毛又乱了。
石永成看着黑马心疼得直掉泪,他知道黑马不行了。
一天后晌,石永成正在给黑马灌草药。
石永发走过来:“我说,永成子你别忙活了。我看黑马不行了,到时候了。”
石永成没理石永发,沉着脸给黑马灌药。
石永发走过来扶住马头上下左右看看:“唉,这马真不行了,真到时候了。”石永成把药灌完,挥挥手里的马勺,瞪圆眼睛看着石永发:“永发哥,你把话说清楚,你说谁不行了,谁到时候了?到啥时候了?”
石永发后退一步,躲开马勺里飞溅出的药汤渣子:“你别急嘛。你不看黑马老成啥样子了,人还有老的时候呢,又没有料喂它……”话没说完,石永发又朝后退了一步。他真害怕石永成手里的马勺扣到自己头上。
石永成看看石永发瘦得像一根干草的身子:“我知道黑马不行了,你想咋?你把肚子里的话说完,别把你噎得不合适了!”
石永发有气无力地笑笑:“看你说的,你说我能咋?黑马是你的命根子。你是战斗英雄,只差戏文里说的领免死牌了。你说我敢咋?咋也不敢咋。”说完话石永发摇摇晃晃地走了,走了几步还回过身子看看黑马。黑马朝他扬扬头无力地咴咴叫了两声,第二声低得凑合能听见。
天黑的时候,没胡子爷拄着矛子一瘸一拐地来了。没胡子爷也衰得很厉害,再加上多少天吃不上几颗粮食,人瘦得没样了,一张皱巴巴的老皮包着脸上的骨头,两只眼睛深深地凹下去成了两个黑洞,瞳仁的光亮在黑洞里面一闪一闪的挺吓人。破旧褂子穿在身上好像搭在晾衣架子上一样,风一刮,只听见衣服哗哗地响,身子不由得随着风走,老汉只好使劲拄着矛子把才稳住身子。风把宽宽的裤脚吹起来,两条又干又细的腿和矛子把撑在地上,好像三根木棍栽在那里。不显老的是老汉那一头雪白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像一堆钢针朝上顶。没胡子爷先看看卧在地上的黑马,再回过头看看石永成阴沉沉的脸,支吾了好几声才张开嘴:“永成子,有一件事,他们不敢跟你说,非叫我来跟你说。我也不愿意来……”
石永成黑着脸:“没胡子爷,您不张嘴,我也知道您老人家要说啥事情。现在,这些坏家伙打开黑马的主意了。没胡子爷,下面的话您老人家也别说了。要吃黑马的肉,得先把我的肉吃了!您把我这话全倒给他们……”话没说完,石永成就喘开粗气……
没胡子爷硬着头皮说:“话不是那个理儿。眼下大部分人家都断顿了,凡是能咬动、能咽下去的东西都吃了。村里年纪大一些的人都饿得趴下了,连门槛都迈不出来,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咽气吧。”
石永成阴沉着脸:“这是村干部管的事,石永发来说了半截子话,叫我呛走了。这就把您老人家搬出来了。他可真会找人。”
没胡子爷笑笑:“永发子不是不敢嘛。他也知道黑马是你的命根子。可是你也知道,牲口棚的几头老牲口都杀的吃了,剩下的几头口轻的,不敢杀了,万一老天爷下了雨,咱拿啥犁地、耙地、种地呀。”
石永成低下头不言语,好一阵子,才抬起头:“没胡子爷,不是我这后辈子人眼里没有您老人家,黑马万万杀不得呀。它救过我的命呀,我要给它养老送终!再说,老马瘦成这个样子,能杀几斤肉呀,咋能救了全村子人的命。”
没胡子爷说:“熬吧,熬过一晌是半天,熬过一天是两晌……”
石永成低下头。
没胡子爷看看石永成:“不说了,我这不是给你找难过呀。不说这事了……”说完没胡子爷拄着矛子摇晃着身子走了,还没走出老槐树院子就扑哧一声栽倒了,单薄的身子像一捆子干草倒在地上。
石永成赶紧跑过去把没胡子爷连拖带抱弄回家里,给他喂了一点水。
没胡子爷的眼睛睁开一条缝,伸出细树枝一样的手指,轻轻抓住石永成的手摇摇头:“人老了,不算了,真是不算了……”
三奶奶拉过石永成小声说:“永成子,我给你说,黑马也活不了几天,死了,村里人也不会叫你埋。就是你埋了,还会有人偷偷挖出来。说到底,还是救人要紧呀。”
石永成看看三奶奶,又转身看看黑马,成串的眼泪流下来。“大哥——哥——
”随着叫声,孙小胖跑进窑里。不等石永成张口说话,孙小胖哭着说:我爸和我妈都不行了“大哥,连水都喝不进去了……”
三奶奶急了:“永成子,你快去看看,老两口子也是饿的。”
石永成跑到小胖子家,只见孙吉祥老两口直挺挺地躺在炕上。
听见石永成来了,孙吉祥睁开眼想说啥,嘴唇动了一动,出了一口气,啥话也没说出来。孙吉祥老婆子躺在炕上动也没动,只能看见胸脯还在微微起伏。
石永成哭着说了一句:“叔婶,你们等着,你们一定等着呀。”说完就拉着小胖子走了。
石永成回到家叫灵巧子给黑马拌了一点点草料,喂黑马吃了。随后找着石永发,喘着粗气说:“永发哥,你们把黑马杀了吧,把骨头和马鬃、马尾巴给我留着……”话音没落,石永成就双手捂着脸出了窑门。出院门的时候又回过头撂下一句:“等我出了村再——出了院门又返回来拉住——”石永发的手小声交代:“永发哥,你们杀的时候,手脚利索一些,别叫我的黑马受罪……”
石永发又不耐烦起来了,摆摆手说:“谁还没杀过个牲口,你要是舍不得,就别杀了!”
石永成又返回到槐树院里,把黑马拽起来,给它喂了一点水,用笤帚把黑马身上仔细扫了一遍,再把马鬃和马尾巴梳顺了,用剪刀把马鬃剪得齐刷刷的,把马尾巴梢子剪成倒垂的宝剑样子,还把两只耳朵中间的那一撮“俏皮毛”用红绳扎起来。最后石永成用羊肚子手巾蘸了一点净水把黑马眼角的眵目糊擦干净。黑马懂事一般稳稳地站着叫石永成给自己拾掇。
石永成退后两步看看黑马,而后走过去抱住马头,轻轻拍拍马脸,对着黑马的耳朵喃喃地说:“兄弟,你还记得吗?在队伍上的时候,每一回首长检阅部队,我都要把你打扮成这个样子,那个时候你可真威风呀……那一回在祁连山里面咱们的粮食叫土匪劫了,你驮着我跑了一百多里叫来援兵,把军粮夺了回来。还有一回我在河西走廊受了伤,上不去马,你卧倒地上,我才爬上你脊背,你把我驮回驻地治伤,要不我身上的血早流光了……兄弟,你知道吗,每一回完成任务,都有你的功劳呀……还有,你先是帮助我给小胖子娶媳妇,后来又帮助我给村里人买粮食,干活……叫你这打过仗,有战功的马干这些零碎活儿,真是委屈你了……黑马……”
黑马好像听懂了主人的话,点点头,咴咴叫了一声。石永成回到窑里把那几个军功章拿出来,挂在黑马的脖子上,拿起一个就念叨一句:“这一个是沙家店战役的。”“这一个是解放兰州的。”“这一个是解放新疆的。”“这一个是……这些都是你帮助我挣来的呀……”
石永成说一句,黑马就点一下头,有时候还咴咴叫一声。石永成刚刚说完,黑马就扬起头,使劲甩了一下马尾,前蹄通通地刨了几下地面,咴咴长嘶两声,屁股使劲朝上耸耸,似要跳起来。最后,还是没力气跳起来,喘着气不动了,浑身的皮毛还在焦躁地微微地颤抖。
“我的黑马!”石永成看着黑马激动的样子,不由得流着眼泪惨叫一声,“黑马!我石永成对不起你呀——”一直扶着门框看着石永成的三奶奶和灵巧子看不下去了,转过身子回了窑里。黄豆大的泪颗子从黑马的眼眶里成串地滚下来。石永成站起身子揪着衣袖把黑马的眼泪擦去……黑马使劲把头朝石永成怀里蹭。石永成咬着牙使劲推开马头,转身走出槐树院。咴咴身后传来黑马凄惨的叫声。石永成停住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了黑马一眼,随即掉过头快步朝村口走去,任黑马怎么哀鸣,再没回头……天快黑透了的时候,石永成才昏头昏脑地回到村里。村子上空飘荡着煮肉的香气……在村口碰到了灵巧子和天锁子,石永成看看灵巧子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