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永成从行李里面摸出一盒纸烟,给众人散烟。大伙儿一边抽烟,一边说笑着。
石永成正和众人说着话,院子里传来一长声马叫。石永成说:“该给马添料了,这几天光顾赶路了就没好好喂马。”说着站起来就要出门。三奶奶说:“永成子,你歇着,我会拌马料。打日本鬼子那些年,咱家里是八路军的交通站,来来往往的八路军里面有的就骑着马,我那会儿就学会喂马了。”
石永成扶住三奶奶说:“妈,还是我去吧。外边黑了,您老人家出去腿脚不灵便呀。”
三奶奶笑笑说:“你一回来,我啥都灵便了。再说,你十几年不在家,哪里是哪里,啥东西在啥地方,你也不熟悉呀。”三奶奶说完就下了炕走出窑门。
没胡子爷看着三奶奶的背影笑着说:“永成子这一回来,他三奶奶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
众人点着头笑了。
没胡子爷问:“我说永成子,你这从队伍上退伍回来,上边还发给你一匹战马呀。真不赖。”
石永成摇摇头说:“哪里呀。我是一级伤残军人,组织上不叫退伍,部队专门在兰州城里盖了一个荣誉军人疗养院叫我们住,还有人专门侍候。我十五年没回家,想家想得不行,非要回家不可,组织上才叫我骑着马回来。自打在延安养好伤以后,我就在部队上管后勤,这马……”
“后勤是干啥的?领多少兵?”石敢老汉不等石永成说完就插嘴问起来。
石永成说:“大伯,后勤就是专门给部队上闹穿衣吃饭喝水粮草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平时不领兵,等我把东西闹好了,要往回运的时候,才叫领导派兵。”
石敢老汉还是很稀奇:“哈哈,当了十五年兵,你连自个儿就领了一人一马?”
众人听了都笑了。
石永成也笑笑:“可不是。我这身板子叫小日本鬼子害的不能在前线打仗,只能在后方跑后勤了。”
没胡子爷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对对对。跑后勤也挺好,挣钱不挣钱,混个肚儿圆。”
众人哄地又笑了。
咴咴,外面院子里又传来黑马的叫声。
石永成指指外面:“这匹战马还是打下兰州城以后,部队条件好了,我们团王团长见我跑后勤不灵便,专门给我配的。这马跟着我从兰州到西宁,从西宁翻过祁连山到河西走廊,从河西到新疆,从南疆翻过天山到北疆,可帮了我的大忙了,还救过我的命。在新疆哈密,我出去搞粮草,在沙漠里迷了路,三天三夜没吃没喝,差点饿死渴死,就是我的黑马把我驮着撵上大部队的。”
没胡子爷点点头说:“要不人都说马这东西通人性,灵醒着哩。以后可要好好喂着。”
石永成说:“就是。以后也能在地里给咱干活,也能驮东西,麦秋下来也能往回驮粮食。有啥事出个门也能骑,用处大着哩。”
三奶奶给马添好料回到窑里。石永成赶紧轻轻拍打拍打母亲身上的尘土,把老人家扶到炕头坐下。
三奶奶笑着说:“我把你的马安顿好了。饮了一点水,上了一点料,你去看看,吃得好着哩。”
石永成真的出去看了看,回来说:“妈,马料拌得比我们队伍上的马夫拌得都细。”
石敢老汉也跟着话头:“老三家的,马吃上料了,快叫人也吃饭吧。永成子走了远路回来,肯定饿了。忙着给娃弄饭吃吧,看把娃饿坏了。”
三奶奶心疼地看看儿子:“我儿,今天的晌午饭在哪里吃的呀?”
石永成苦笑一下:“夜天早上过了风陵渡,在兰州带的干粮吃完了,我急着往回赶,再没顾得上吃饭。还真饿了。”石永成说着咽了一口唾沫,拍拍肚子,里面传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看看,整整两天没吃饭了!我赶紧做去。”三奶奶忙着要下炕。“三婶,您和我弟弟说话,我和跑女做饭。”说话的是石敢老汉的儿媳妇刘石榴。石敢老汉也说:“对对,老三家的你歇着,叫她和咱跑女两个做去。”三奶奶说:“石榴子,后面吊着的篮子里有我晌午里蒸的馍馍,案子上有菜,热一下就能吃。先给永成子烧一碗姜汤叫他散散寒气。连天没吃饭了,先暖暖肚子。跑女,——”
快跟你大妈给你爸做饭去。跑女——窑里窑外听不见跑女的声音,三奶奶急得扭着身子前后左右看看:“唉,这女子干啥去了。她爸回来了,也不到跟前走。”“那会儿,还在这里哭哩。一眨眼咋不见了。”金锁子挤出人群到外边找去了。刘石榴说:“我做去。”边说边朝窑后头走去。
“跑女?跑……”石永成看看石榴子的后身,嘴里念叨一声,忽然想起了什么,在地上转了一圈,瞪圆眼睛挨着个儿看着众人,伸长脖子看看窑门外面。最后,双手紧紧抓住三奶奶的手:“妈,这半天咋不见我媳妇冬花子呢?还有我的娃?她们在哪里呀?”
“我惶西惶的儿呀——三奶奶忍不住大声哭起来。
——”像是谁下了命令,窑里窑外的人们一下子都没了声音,定定地看着石永成和三奶奶。石永成转身抓住石敢老汉的手:“大伯,我的媳妇呢?咋不见冬花子和我的娃呢?”石敢老汉嘴唇嚅动了一下,没说出话。没胡子爷拉拉石永成:“永成子,别着急,听我给你说呀。”石永成瞪着没有泪水的眼睛呆呆地转着圈儿看了众人一遍。最后,伸出胳膊拨开面前的人,冲出窑洞,“苏冬花——在院子里失声喊起来:——冬花子——跑到哪里去啦——我回来啦——
”天已经黑透了。石永成凄厉的喊声漫过皂荚树底下村里的家家户户和草草木木传出去老远……听见石永成在外面扯着嗓子叫唤,三奶奶着急了,急忙跑到院子里拽住石永成,要他回来。
院子里黑洞洞的,人们远远看着石永成的影子。
三奶奶小声说:“永成子,你看众人都看着咱们。先回家,听妈慢慢把这些年的事情给你说听。你走了十几年,好些事情你连想都想不到呀。你现今才从队伍上回来,要沉住气。别叫村里人笑话咱。”
“不行,我要见我的媳妇,我要见我的娃!”石永成紧紧抱住老槐树又破着喉咙叫唤起来,“冬花子——回来!”老槐树的叶子叫他摇晃的下雨一般地落下来。
石敢老汉也快步走过来:“永成子,你一走就是十五年,你知道家里发生了多少事情呀。先回家,听你妈慢慢给你讲。”
没胡子爷拉拉石永成:“永成子,你大伯说得对着哩。十五年呀,多长的年月呀,整整长了一茬子人。这些年你爸你妈受的熬煎就像唱大戏一样,一场完了再来一场,有时候是文戏,有时候是武戏,有时候是喜戏,有时候是苦戏,有时候是文武喜苦一起上。听我的话,先回去把肚子填饱了,听你妈一本一本地跟你讲。老辈人说,听人劝吃饱饭呀。”
石永成根本听不进没胡子爷的话:“冬花子是不是回了娘家?我这就接她去。她根本想不到我今天能回来。”说着就去解马缰绳。“当兵咋当成这样子。好丑不识了!连老人的话都不听了。快回去!”三奶奶越着急了。石永成谁也不理,用头使劲碰槐树身子,大叫一声:“冬花子——”随即,解下马缰绳,拉着黑马朝院子外面走去。“永成子——”三奶奶赶紧跟在后面撵,不防脚下绊着什么,一下子跌倒了,不由得啊呀一声。
石永成听见三奶奶的叫声,这才停住脚步,回身扶起三奶奶。
啪!三奶奶在自己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骂起来:“你这个老不够数的,咋生了这个不够数的儿呀。你还嫌活得松心呀!你还觉着在众人面前活得体面呀!”
石永成扑通跪在三奶奶跟前,紧紧抓住她的手:妈!您老人家咋啦?”
“妈,三奶奶重重指着石永成的眉头:“咋啦?你说咋啦!你十几年不回家,回来就耍二杆子呀!要是这,你还回来干啥?死到外面拉倒!你三十多岁的人了,啥事也不懂!啥人的话也不听。你有多大的功劳,你有多体面,啊?”
石永成哭了:“妈,见不着冬花子和我娃,我心里急得不行呀。”
三奶奶抱住石永成的头摇晃了几下:“儿呀,心里急,也得听我把话说完呀!你这是丢石老三家的人呀!丢八路军的人呀!你看你这个不够数的样子,还像当过八路军的人吗?你在外面打江山有功劳,我们在家里也没闲着,也没享福!你在外面遭罪,是一个人。吃饱了是你,饿了也是你。我们在家里遭罪是老老小小一大家子!天黑了有一口人没回家,我都得在村口等。有一口人没吃饱饭,我都不能躺到炕上歇着。”
石永成冷静下来,凄惨地说:“妈,您知道我一路上想的是啥呀?我想一回到家,先见过您和我爸,给你们磕了头,就坐到炕上逗我的娃耍,冬花子一边给我做饭,一边跟我说话……”
三奶奶心疼地哭着说:“憨憨娃,人从娘肚子里落下地,就是吃苦受罪来了,咱这样的穷人家,能有多少好事等着你呀。我活了多半辈子了,就没遇上多少好事。”
“妈——”石永成抱着三奶奶的腿哭起来。
“行了,行了。他三奶奶,你也别说永成子了,跑了几千里地回来,见不到媳妇和娃,一下子沉不住气,搁到谁身上也会发毛。”没胡子爷拉起石永成,“先回窑里,先见见你的女儿,再听你妈细细给你讲讲。”
“跑女子!跑女子!”三奶奶回头叫了两声。没人应。
石敢老汉也叫了一声:“跑女子快过来认你爸。”还是没人应声。
没胡子爷里里外外看了一圈:“跑女子能跑到哪里去呢?那会儿我还见哩嘛。”
三奶奶回到窑里坐到炕头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哎,新仁子也不见了。都别找了,我看跑女子是找她妈去了。新仁子准是给跑女子做伴儿去了。我惶西惶的娃呀。”三奶奶说着心疼得哭起来。
石敢老汉一听跳了起来,大声说:“这天都黑透了,村里离县城十几里地,天气也不好,还有铁头崖那一截路窄不好走,两个娃娃子咋敢走呢?不行,我得赶紧撵他们去。”说完抬腿就要走。
没胡子爷拦住他说:“敢子,还是我去吧。别看我的腿脚没你的好,可是跑夜路你赶不上我。再说,永成子才回来,你是石家的当家人,在家里陪着永成子说说话。你和他三奶奶把这些年家里、村里发生的事情细细给永成子念叨念叨,省得他着急。我去看跑女子。”
石敢老汉点点头:“能行,叫金锁跟你去。”
永成子奇怪地问三奶奶:“妈,跑女子是谁家的娃?金锁子是谁家的娃?那个新仁子又是谁?”
三奶奶看看石敢,又看看没胡子爷,最后对石永成说:“跑女子就是你的女子,你当八路军第二年冬花子给你生的。金锁子是你大伯的孙子,你永有子哥的儿。这些年咱家大大小小的事情全凭他们照护哩。新仁子是人家陈家的娃,从小儿跟跑女子一块儿耍大的。两个娃成天在一块儿耍。一会儿再跟你细说,先送金锁子跟没胡子爷一块儿撵跑女子去。”
永成子说:“这天都黑了,咱跑女子能跑到哪里去呢?还叫人去撵去?我和金锁子去吧,叫没胡子爷歇着。”
石敢说:“永成子你走了远路才回来,眼睛也不得劲儿,还是叫没胡子爷和金锁子去吧,反正路也不是多远。没胡子爷给八路军跑交通十几年,走夜路最拿手。”
没胡子爷拿起矛子拉着金锁子撩起门帘子出了窑门。一股子凉气随着门帘子窜进窑里。
石敢看看三奶奶,对石永成说:“跑女子娃今年整整十五了,长了这么大,净跟着大人遭了罪了。你先出去送送没胡子爷和金锁子,回来听你妈再给你细说。”
石永成活着回来了,最难过的还是苏冬花。
那天小跑儿和新仁子摸着黑跑回来,把石永成活着回来的消息给她说了,苏冬花一下子就蒙了。头里面嗡嗡乱叫唤,两只眼呆呆地看着满头大汗喘着粗气的小跑儿,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该笑还是该哭,最后坐在凳子上头靠着墙,瞪着双眼无目的地看着前面,两只胳膊紧紧搂着小跑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跑儿害怕得使劲摇着苏冬花,着急地大声叫着:“妈!妈——”
看着妈妈瞪着眼睛不说话,十岁的小女儿刘雪梅吓得哭起来。
好一阵子苏冬花才回过神来,接过小跑儿倒的一碗水,慢慢喝了一口,拉过小跑儿正要问,她现在的丈夫、东山县县委书记刘良驹挎着一个军用挎包,披着黄军大衣回来了。刘良驹一进门就拿着笤帚走到门外,扫扫身上的尘土,而后回到房里轻轻脱下黄军大衣,叠整齐放到床头。
苏冬花看看刘良驹,把额头上掉下来的一缕头发轻轻捋上去,随后站起身来跟刘良驹打了一声招呼,说:“你快洗涮一下。我去端饭。”
刘良驹个子高高的,一双眼睛细长细长的,看人总是把上下眼皮眯成一条缝,笑起来也是一条缝,绵绵的,软软的,一点也不像是一个曾经带过兵打过仗,跟日本鬼子拼过命的游击队长。
刘良驹的家一堂两偏共三间,中间是堂屋,堂屋左右各有一个小门通向偏房,后面还开了一个门通向厨房,是晋南人家常住的房子。按照祖先留下来的规矩,东为上,刘良驹瘫痪多年的老父亲住东偏房。西为下,刘良驹和苏冬花两口子住西偏房。中间的堂屋既是客厅,又是小跑儿和刘雪梅姐妹两个的住处。刘良驹先到东偏房看望了老父亲,回到堂屋看见小跑儿从厨房出来,就拉过小跑儿亲热地抚摸着她的头和气地问:“跑儿,你不是回皂荚树底下村里看奶奶去了吗,咋又回来了?”
小跑儿眼睛红红的,说了一声:“叔叔,没事。”扎着两条小辫的刘雪梅跑过来扑到刘良驹怀里,叫了一声:“爸——”刘良驹坐在小板凳上,两条腿把雪梅夹住,把小跑儿也拉到身边坐下,高兴地问:“跑儿,这几天帮助奶奶把过冬的活儿都干完了吗?”小跑儿看着自己的脚面说:“干完了。该洗的也洗了,该扫的也扫了,秋粮也都收回来了。我还帮我奶奶打了一大堆柴火,总烧到来年正月里了。”
刘良驹看看小跑儿说:“真好呀,我们的小跑儿长大了能帮奶奶干活了,真叫我高兴呀。哎,你不是说要多住几天吗,咋才住了三四天就跑回来了?别是有啥事吧。”
小跑儿支吾着说:“没……没……没啥……事……叔,我操心我……叔,你先歇着,我帮我妈端饭去了。”说着起身到厨房里面去了。
刘雪梅看着小跑儿的后身,小声对刘良驹说:“爸,我姐好像有啥急事,天都黑了才回来。跑回来的,气都喘不过来了。眼睛红红的,好像哭了。我妈也是不高兴的样子。”
刘良驹朝厨房望望,又看看刘雪梅,小声说:“能有啥事呀。你奶奶身体挺好的。你的眼睛咋也是水淋淋的呀。”刘雪梅摇摇头,说:“我哪能知道呢。我姐老拿我当小孩子,啥事都不给我说。看见她哭,我也哭了……”父女俩正说着,小跑儿出来说:“叔叔,梅子,吃饭了。”刘良驹正要起身,一个小伙子跑了进来。刘良驹扭头一看,是县委通信员小黄,就问:“小黄,啥事?看你跑得这个急法。”小黄喘了一口气说:“刘书记,地委办公室紧急电话,叫你亲自接!”刘良驹朝厨房喊了一声:“冬花子,小黄叫我,不吃饭了。我走了,你们别等我,先吃吧。”苏冬花拿着一个馍馍和一块咸菜出来递给刘良驹,说:“快去吧,吃着走,垫垫饥。接完电话回来再吃饭。”刘良驹接过馍馍咬了一口,转身急急忙忙走了。刘雪梅跟在后面跑了两步,大声说:“爸,快点回来,我们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