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心别叫你小叔看见你。”石永发对着石灵锁的后身子嘱咐了一句。
“没事……”石灵锁话没说完人早跑远了。
石永成赶着毛驴车不紧不慢地朝皂荚树底下村里走着,车上坐着苏冬花和刘春梅。石永成坐在车帮上赶着毛驴车。三个人谁也不说话,小毛驴拉着车得得得地赶路。
天上的云不见了,日头像一个慈祥的老父亲,眯着眼睛注视着天底下的儿女。远处的山川和近处的草木也在静静地看着这辆小毛驴车,听着小毛驴得得得的蹄声……山路上没了招展飘忽的红旗,也没有了造反的红卫兵,也听不见嘈杂的喊声,除了清新的空气和绿色的草木,就是这辆小毛驴车和这几个人了。
“唉……”石永成轻轻叹了一口气。
“想啥呢?还长出短气的。你看这里的野地多清静呀,蓝天白云红花绿叶的。”苏冬花看看石永成。
“战争年代打仗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你说就是为了现时这你争我斗,叫老百姓过不上个清静日月吗?我心里真不明白。”石永成用手掌在脸上抹了几把,好像要把心里的不痛快抓出来。
“我说你呀,有时候是不是想得太多了。老百姓就是老百姓。饿了吃饭,渴了喝水,天明了上地干活,天黑了回家睡觉。稀里糊涂地把日子打发了算了,别跟自个儿过不去了,都多大岁数了,还……”
“你别说我了。”石永成斜了苏冬花一眼,抢过她的话茬儿,“还嫌我想得太多呢。刘良驹这么个坏家伙,把你害成这样,你还想着救他呢。闹得我从半夜折腾到现在还没完,还跟石永发这个不够数的生了一肚子气。还说我想得多呢。”
苏冬花笑了:“不是不由人嘛。”石永成也笑了:“你不由人我就由人了?”苏冬花弯下腰顺手揪了一把高出车帮的青草:“别想那些烦人的事情了。你看这草长得多嫩。”石永成的情绪还没转过来:“唉,人要能像这青草一样就好了。啥心也不操,淋淋雨水,晒晒日头,就长起来了。”刘春梅听不懂他们说的话,跳下车厢,拿过石永成手里的树条子:“伯伯,你累了,我来赶车。”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已经和石永成混熟了。石永成疼爱地摸摸刘春梅的脸蛋儿:“春梅子,你赶不了。山路不好赶,还是伯伯赶吧。”刘春梅笑着跑到前边去了。石永成想起了什么,扭过头看看苏冬花。苏冬花脸红了:“看啥呢,没见过?”石永成笑了:“不是,我想起了雪梅子。那女子和王生战结婚以后,过得咋样?”苏冬花也笑了,说:“还行,两个人感情挺好的,常回来看我。听雪梅子说王司令两口子对她也很好。从孩子的脸上就能看出来”石永成抬起头看着前面的路:“他们刚结婚的那个时候,我担心王生战那孩子是赌气,非要跟咱的孩子结婚。”
苏冬花说:“我也有这个担心,后来看看不是。那个孩子还是挺成熟的,说话办事不是那种毛毛草草的人。再说还有王司令的关系呢。老一辈的关系,对年轻人的影响也大着哩。”
石永成点点头:“只要那娃是真心就行了,要不雪梅子嫁过去过不好日子,又添了咱一块心病。这样对谁家都好,咱见了王司令也好说话。”苏冬花问:“跑女子回到村里时间不短了,和新仁子过得也行吧。”石永成说:“吃喝总能过得去。两个娃娃的感情还是挺深的。自打生了娃,两个人越喜欢了。每一回到家里来,都是小两口抱着孩子喜喜欢欢地相跟着。”苏冬花问:“你还生跑女子的气吗?”石永成叹了一口气:“气是不生了。谁知道以后还会遇上啥事呀。前几天永发子还把跑女和陈孝一家拉到一块儿当做地主批斗哩,叫我给搅散了。”苏冬花默默地看着前边没言语。刘春梅像蛾儿一样在路边的草地里飞来飞去,朗朗的笑声不断地传过来。
苏冬花看看前边活蹦乱跳的女孩子,笑着对石永成说:“永成子,咱们都是奔五十岁的人了,论岁数已经活得差不多了,把娃娃们的事情办好,把老人侍候好就行了。闲心少操。”
石永成点点头:可就是事到临头还是由不得人。
“有时候我也这么想,苏冬花看看石永成,不再言语了,扭过头看着前面。已经可以看见村头高高的皂荚树了。石永成扬扬手里的树条子,喊了声“驾——”毛驴加快了脚步。刘春梅站在皂荚树底下抱着树身子等着石永成和苏冬花。石永成问道:“春梅子,你咋不跑了?”刘春梅红着脸看着苏冬花,小声说:“妈妈,我没见过奶奶。奶奶会要我吗?”
苏冬花指指前头坡下边老槐树院子,老槐树底下站着一个老婆婆正抬起头把一只手放在眉头上遮住日头光朝村口张望,身边还站着一个半大小子:“你看,那不是你奶奶和你天锁哥哥,他们早就等上你了。饭都做好了,这会儿怕等你都等急了。快走吧。”
刘春梅揪着衣服前襟跟在毛驴车后面,小心地朝老槐树院走去。
三奶奶看见他们过来了,紧走几步,一手拉住刘春梅,高兴地看看这里,看看那里,不是摸摸她的脸蛋,就是捋捋她的头发,笑得合不上嘴。天锁子站在一边好奇地看着刘春梅。
苏冬花叫了一声:“妈,您看这就是……”
“不用你说,我知道。”三奶奶边抢着说边指指女娃子,“这是我的孙女儿春梅子。我娃,奶奶等了你好一阵子了。”话才说完,老太太眼里的泪水就出来了。
苏冬花笑着说:“对对。妈,您老人家的眼光真好。春梅子快叫奶奶。”刘春梅红着脸叫起来:“奶奶——”
三奶奶顾不上擦擦眼泪就伸出胳膊把女娃子揽在怀里:“我惶西惶的娃,我惶西惶的娃呀……”
“奶——”刘春梅抱着三奶奶哭了,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起来。三奶奶扶住女孩子:“我娃不哭。你看,我娃有多少亲人呀。”灵巧子走过来,满脸带笑对着苏冬花叫了一声:“姐”。苏冬花拉住灵巧子的手:“妹子,你看,我一来就是两张嘴。”灵巧子把苏冬花的手攥在两只手掌中间:“看姐姐说的,要在平时,请都请不回你们来。”苏冬花对刘春梅说:“春梅子快叫巧姨。”刘春梅叫了一声:“巧姨。”灵巧子赶紧答应了一声,笑着说:“看这女子长得多水灵呀。我就稀罕女娃子。”“妈,你们回来了。”小跑儿抱着孩子从坡上下来,对着苏冬花笑。“大姐。”石天锁叫了一声,拉住小跑儿的手。小跑儿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啥东西塞到石天锁手里。石天锁拿到眼前看看,高兴地笑了,赶紧把手掌攥紧。苏冬花接过孩子,笑着对灵巧子说:“那就给你一个。我有三个女子哩,你随便挑。”灵巧子认真地看看刘春梅:“一个不够,我全要。”苏冬花把小跑儿和刘春梅朝灵巧子跟前一推:“正好,这里就有两个,那一个过几天也给你带来。”石永成站在一边光笑。三奶奶叫过石天锁:“天锁子,你看这是你春梅妹妹。”石天锁对着刘春梅叫了一声:“妹妹。”刘春梅高兴地答应了一声。不知为啥,石天锁多看了刘春梅一眼。刘春梅红着脸低下了头。苏冬花看着石天锁和刘春梅高兴的样子,拉拉三奶奶的胳膊:“妈,您看,您看,有您在,我们遇到难处就有可去的地方呀……”三奶奶咬咬牙忍住眼眶子里的泪水:“金窝银窝赶不上自己家的草窝。有我这个穷老婆子在,就有咱这个草窝在,我的娃们就不惶西惶。”灵巧子笑着说:“妈,永成子说您是咱家的定海神针,镇山之宝,你还不信。”三奶奶笑笑对石天锁说:“天锁子,带着妹妹玩儿去。跑女子快去把饭热一下。你爸他们几个怕是早就饥了。”
小跑儿正要进窑,灵巧子一把拉住:“跑女子,和你妈说说话。我去,我去。”三奶奶说:“跑女子和你巧姨一块儿去。你姨身体不好,叫她少干活。”小跑儿拉着灵巧子进了窑。天锁子把手掌打开叫刘春梅看看,小声说:“妹妹,你看,大姐给了我一个好东西。”刘春梅低下头正要看。石天锁赶紧缩回手掌:“走,外边看,到外边看去。”春梅子跟着天锁子一边玩去了。
三奶奶看着两个孩子走到老槐树底下去了,才指指牲口棚对石永成和苏冬花小声说:“把娃放到我这里你们就放心吧。你们快去找没胡子爷,他还有大事情跟你们说哩。说完了,赶紧回来吃饭。”
石永成和苏冬花来到牲口棚。没胡子爷闭上院门:“哎呀,可坏了,可坏了。”石永成一下子摸不着头脑:“咋啦?啥坏了?”没胡子爷指指院子中间的粪堆:“那会儿,你进城接冬花子娘儿俩去了。我拿着你妈烙的葱花饼回到这里,打算把良驹子闹出来叫他吃饭,再商量商量躲到岭东去的事情。可是我挑开粪堆一看,人没了。”石永成大吃一惊:“哎呀,没啦?刘良驹能跑到哪里去呢?”苏冬花也很着急:“没胡子爷,您给我妈说了吗?”没胡子爷说:“说了。你妈可不着急,她说良驹子打日本的时候打游击打惯了,肯定是趁永发子带着红卫兵在你家院子里胡闹,村里人都过去看热闹的机会,钻出粪堆下了河坡跑了。”苏冬花点点头:“我妈说得对。刘良驹把打游击的本事用在这里了,和红卫兵打上游击了。”石永成笑了:“看来,啥本事都用呀。”苏冬花长长出了一口气:“行了,咱们不用操刘良驹的心了。”没胡子爷看看苏冬花满脸的累相,说:“就是,只要进了山,良驹子有吃有喝有住,咱不用管他了。冬花子这些日子也受累了,好好在家歇上些日子。”石永成打了一个哈欠,嘟哝起来:“刘良驹这家伙常是自顾自,他给咱惹下这么大的祸事,自己跑了,叫咱替他受难过!这人的心眼子真脏。”
吃了晌午饭,日头毒起来了,田野里腾起一股股热气。那热气叫日头一照,变成了蓝蓝的色气儿,就和春天老百姓烧荒时的火焰差不多,摇摇晃晃朝上冲。树叶上草叶上也泛出了一道道白光,耀的人直眯眼。人们都歇晌了。鸡呀、狗呀、猫呀啥的也钻在草丛里树底下打起了瞌睡。家雀子也不飞了,落在树杈上乘凉……村落、田园、山梁、沟壑一片宁静,都歇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