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大队红卫兵又开进了皂荚树底下村里,惊飞了家雀子,吓跑了鸡猫狗,扰醒了老百姓。大队人马一分为二,一队包围了牲口棚,一队包围了三奶奶家院子。
红卫兵在牲口棚抓住了石永成。
一个岁数较大眉毛黑黑的红卫兵头头,双手叉腰站在院子中间大声叫喊:“认真搜搜,不要放跑一个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坏人!”
石永发指着石永成对那个头头说:“伙计,你看这就是我们村的石永成,就是他把走资派刘良驹偷回来藏起来了!我这可把人给你找见了,你别再找我们的麻烦了。”
这时候被搅了歇晌的村民们揉着朦胧的睡眼过来看热闹。
那个头头皱着眉头仔细看看石永成,忽然大声叫唤起来:“哎呀,是你呀。你还认识我吗?”
石永成看看那个头头,没认出来,笑笑说:“虽然我不认识你,可我知道你是红卫兵司令大人。我是八路军,和你不是一个部分的。我是打日本鬼子的,你是抓走资派的。咱们不是一路。”红卫兵们嘻嘻笑起来。
那个头头浓浓的眉毛一拧,冷笑了一声:“你贵人多忘事,我可记住了你!”
石永成又说:“你别说,你这声音听起来倒是好像在哪里听过。”
那个头头大声说:“岂止是声音好像听到过。你忘了,你还打过我两拳,把我打得在炕上躺了两个礼拜!”
石永成看看那个头头额头上连在一起的黑眉毛,这才想起来了。这个主儿正是那一年埋刘良驹他爸的时候,拦路要钱,叫他打了两拳的那个无赖之人。石永成赶紧打起哈哈:“啊呀,是你呀。真是冤家路窄。我还真忘了,你和我家永发哥一样出息了,当上司令了?”
“你忘了,我可忘不了!”那个头头额头上的一条黑线朝上一挑。石永成嘿嘿一笑:“你别说,人凭衣裳,马凭鞍。你穿上这一身黄衣服,还真有了一点司令的味气儿。”“半条命!你少跟我废话!”那个头头瞪圆眼睛大喝一声,“今天你要是老老实实把走资派交出来,我啥话也不说。你要是不交出走资派,咱可是老账新账一起算!你别怪我公报私仇!快说,把走资派藏到哪里去了!”“哈哈,你还要跟我算后账?”石永成说着朝那个头头跟前走了一步。“你要干啥?你要干啥?”那个头头惊慌地后退两步,同时大声叫唤起来。
石永成轻松地笑笑:“你放心,今天我不会打你,我只是给你说清楚,你要是敢公报私仇,我就安心等着了。你这是要替小日本鬼子报仇呀。小日本鬼子没把我打死,你帮他们下手了,是不是?你首先问问,你手下的这些红卫兵娃娃愿意不愿意,东山县的老百姓愿意不愿意!”
石永发把那个头头拉到一边小声说:“我家这个主儿的头最难剃了,软硬不吃。你只能跟他说公事,别拉扯别的事情。”那个头头看了石永成一眼:“我说半条命,你不要转移斗争大方向。快老实交代,你把东山县的头号走资派刘良驹藏到哪里去了。”
石永成抬起手臂前后划一划:“你看,牲口棚就这一个小院子,三孔烂窑,几头牲口。皂荚树底下村就这么一个小村子,你们搜吧。要是搜出来,你们就把他带走。我拦不住,也不敢拦呀。”
那个头头看看石永发,石永发摇摇头说:“他们还敢把走资派藏在村里呀,我们那会儿早哪里都搜了一遍。”石永成指指石永发:“算叫我们石家的这个大能人说对了。这会儿刘良驹正躺在岭东大山里群众家睡大觉哩。你们找去吧,保险能找着。”那个头头对石永发说:“那咱快到岭东去找呀。”石永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可不行,可不行。岭东大山方圆一二百里,林子密密匝匝,连路都没有,白天狼都敢出来。打日本的时候,八路军的伤病员就藏在那里头。小日本鬼子派兵去搜,损失了好几十人,都没搜出来。咱这几个人进去还不喂了狼。”
那个头头额头上的黑线平展了:“那把这个半条命带走!先带回城里再说。交不出走资派刘良驹,就把这个半条命关起来,判他徒刑劳改!”几个红卫兵扭着石永成的胳膊叫他走。石永成瞪圆了眼睛扭过头对石永发说:“石永发,你还真有本事,自己在村里闹腾不算,还带着外人回来闹腾,把村里搅成一盆糨子了!老百姓在你手里还能活下去吗?还有你们这一号闹革命的?”
石永发斜着眼看了看石永成,做出很为难的样子:“永成子,说心里话,我是真不想给你添麻烦了。我也不想惹你了,我也惹不起你。可是有人看见你把走资派刘良驹偷走了。那会儿又把他的老婆孩子接回来了。这不是,人家朝我要人来了。我实在没办法,这窝藏走资派的罪名我担当不起。”
“好好好,石家还真出了你这样一个又有本事,又够数的人物。啥话也别说了,今天咱就试试。走!”石永成说着看了另一个派的那个头头一眼。
没胡子爷挤进人群,大声说:“这事我也有份儿,我也跟你们去。我家里就我一口人,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活得挺麻烦的。叫我也到城里过几天有人看门有人送饭的现成日子去。”
“哈哈……”红卫兵和看热闹的老百姓都笑了。
那个头头瞪圆眼睛对没胡子爷说:“捣啥乱?捣啥乱?严肃一点,严肃一点!我们这是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哪里有现成饭叫你吃呀!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没胡子爷瞪起了眼睛:“刁民?看这娃说的这话多没材料。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呀,还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爸妈也是这块地皮上的老百姓,他们也是刁民?你进城当红卫兵才几天?那你不也是刁民了。”
“快走!快走!今天谁要是捣乱,就以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论处!”那个头头朝众人挥挥手。
“慢着,”苏冬花挤进人群,对石永发和那个头头说,“我跟你们说,刘良驹是我从城里接出来的,也是我送到岭东山里藏起来的,跟他们没一点关系。”
两个红卫兵在一边看着稀罕:
“我咋看着这阵势和电影《平原游击队》里面演的一样呀。”
“可不是?都争着当村干部、八路军。”
“这里老早就是八路军的根据地,这种事情多了。”
石永发把那个头头叫到一边咬耳朵。
那个头头过来指指石永成:“刘良驹的事情就是这个半条命知道。”
苏冬花朝那个头头跟前走了几步还想说啥,石永发一把拉过她:“行了,行了。我说冬花子你就别充英雄好汉了,这种事情还能像抢孝帽子一样朝前头挤呀。人家啥都知道了,人家有人亲眼看见他用毛驴车把刘良驹拉走了。再说,到了城里还有我照护着呢,说到哪里咱们总是一家子人嘛。我不会看着永成子受屈。再说永成子也不会受屈,他是退伍军人,又是战斗英雄,他们不敢把他怎样。进了城也就是问问情况,这样我也好交代。你怕啥?别听他们诈唬。”
这时候三奶奶也摇摇晃晃地过来了。苏冬花看见了,赶紧扶住她。
三奶奶见红卫兵要带石永成走,急忙朝前挤。苏冬花拉住老太太,对着她的耳朵小声说:“妈,您别急。先叫他去,他又不是走资派,他们不敢批斗他。完了咱再想办法。”
石永成走进牲口圈把那一件别着几枚军功章的黄军装穿上,随后走到三奶奶面前,抻抻旧军装的衣襟,揪着袖口轻轻擦擦军功章,指指周围的红卫兵,咧开嘴笑了:“妈,您看,都穿的是黄衣裳,自己人,您放心。”
三奶奶含着眼泪,扭过头去。
红卫兵带着石永成喊着口号呼呼啦啦地出了村子。石永成轻松地走在红卫兵队伍里。皂荚树底下村里鸡飞狗叫小孩哭……
苏冬花踮起脚尖看着队伍里面歪斜着身子走路的石永成,不由得流出了眼泪。
三奶奶见了,指点着苏冬花的脑门:“冬花子,看你那个样子。那会儿还劝我哩……”
苏冬花苦笑了一下:“妈,我是说真不该再叫他受这难过呀,真不该叫您老人家跟着我们操心……”
三奶奶看着大队人马从皂荚树底下走过去,回过头拉住苏冬花的手:“我娃,话还得说回来,永成子也就这一点本事了。叫他用完了,他就放心了。要不,他心里总是火烧火燎的。”
苏冬花叫上没胡子爷回到老槐树院里。
“事情还没了呀。”没胡子爷担心地说。
“就不是了事情的样子。”三奶奶叹了一口气。
苏冬花看看两个老人:“我不担心别的,就怕那个头头找永成子报私仇。”
没胡子爷跟着就问:“我那会儿听那人说话,好像挨过永成子的打?”
苏冬花点点头,说:“那一年埋刘良驹他爸的时候,那人拦着棺材不叫走,非要要钱要烟,咋说都不行,永成子就打了他两下。”三奶奶听了着急地说:“你看看,多少年的事情,就能碰到一块儿。三年碰一个闰月,那人肯定要跟永成子打麻缠。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苏冬花说:“就是,我还得赶紧进城,想办法把永成子闹出来。他那个身板子,还能经得起这些儿马蛋子折腾呀。”三奶奶递给苏冬花一碗水:“进了城,先找你永有哥商量商量。那人要是找永成子报仇,事情可就说不下个样子了。”三奶奶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苏冬花喝了一口水,顾不上擦擦嘴唇上沾的水珠:“妈,您老人家先别着急。今天白天他们不敢把永成子咋样。再说还有我永发哥哩,他再坏,也不会眼看着叫那人遭害自家兄弟。”
三奶奶忧愁地说:“就怕夜长梦多呀。”
苏冬花边点头边替三奶奶擦擦眼泪:“妈,现在顾不上哭了。咱先要沉住气,不能乱了阵脚。你赶紧做点干粮,叫没胡子爷带上。没胡子爷你也预备一下,把你进山的行头预备好。今天后半夜在铁头崖下面的三岔路口等我,天不明咱就把永成子送到岭东山里去。”
苏冬花说完就出了老槐树院子,三奶奶叫都叫不住。
没胡子爷说:“他三奶奶,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就凭冬花子在抗日时候摸小日本鬼子岗哨,临解放那几年抓中央军舌头的本事,斗这些儿马蛋子还不是小菜一碟。”
三奶奶叹了一口气:“这事我不操心,我是看着我娃为了救良驹子遭的这难过,心里不平展呀。”
没胡子爷叹了一口气,转身朝牲口棚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