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以后，石天锁来信了：
敬爱的奶奶、爸爸、妈妈、苏妈：来部队已经好多天了，忙忙碌碌的。现在总算安定下来了，这才提笔给你们写信，请原谅。
爸爸，您知道我们当兵的地方吗？我们这里叫居延海，就是汉朝骠骑大将军霍去病大战匈奴的地方。我们连指导员上课的时候说，霍去病十几岁就当兵，二十出头就领兵征战了。他先后三次在这里打败匈奴，迫使匈奴退回漠北，再不敢骚扰中原。最后一次打败匈奴以后，汉武帝赏给他美酒，他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喝，就把美酒倒到泉水里边，叫众将士和他一起喝。这样众将士更加团结一心，奋勇作战。爸爸，我要在部队好好干，决不给您丢人。
我现在已经跟着老兵站岗放哨了。我们这里是边境地区，晚上站岗的时候，就能看见国境线那边外国哨所的灯光。白天我们巡逻的时候，还能和那边的巡逻队隔着国境线相遇。对啦，我已经学会了骑骆驼。骆驼可比咱村里的老黄牛和小毛驴大多了，也高多了。骑到骆驼背上，就像站在咱家院子里的麦秸垛上面差不多，晃晃悠悠的，看得可远了。
这里前后左右都是沙漠戈壁滩。戈壁滩平展展的几百里地不兴上下坡，也没有山梁沟坎，不长草，也没有树木，千里无人烟，地上全是桃核杏核大小的小石子铺成的，站在戈壁滩上转着圈儿朝四边看都看不到边，骑上骆驼跑上几天几夜也跑不出去。有时候我们训练的时候也能碰见一两个蒙古族老乡。这戈壁滩好像是有人专门铺成的，我们指导员说是自然形成的。可我总觉得是人铺成的，要不咋就那么平呢。我们连长说，这样的地形最适合坦克装甲车机械化部队运动。因此，我们现在的练兵课就是单兵打坦克。一个营配备一辆坦克，叫我们熟悉坦克，练习打坦克。我们打坦克的武器主要是炸药包，我现在已经开始学习捆绑炸药包和使用炸药包了。据说学习结束以后，还要实战演习。
敬爱的奶奶、爸爸、妈妈、苏妈，请你们放心吧，我是老八路的后代，我知道自己该咋样儿干！我这里一切都好，你们不要操心我。奶奶年纪大了，要注意休息，吃一些热的、软的东西，冬天穿得暖和一些。爸爸妈妈身体都不好，都要注意休息。我们指导员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现在要保卫祖国，顾不上你们了。你们自己照顾好自己吧。
问我跑姐好。我当兵了，姐姐就受累了。弟弟祝她生活幸福，身体健康。也问候我的小外甥。
还有一件事，就是刘春梅想和我交朋友。说心里话，我也很喜欢她。可是想到她爸和我爸的关系，还有她那个不太体面的妈，我还拿不准该咋办？请你们帮我拿个主意。
此致军礼想你们的天锁子石永成把信念给三奶奶和灵巧子听，还没念完，灵巧子就哭了，后来三奶奶也哭了。三奶奶哭了一阵不哭了，指着石永成说：“你们父子俩一样的骨头，一股子神气。我娃比你强，当兵一个月就来信了。”石永成没哭，看着墙上的全国地图：“哈哈，好好好，老子回来了，儿子又去了。老天爷就是这样子定下的。”灵巧子哭得越厉害了，指着石永成说不成话：“石永成，你真不是好人呀，你的心眼真不好呀，把我儿送到那样远的地方……”
苏冬花看到信，喜欢地说：“天锁子和石永成真像！”
石永成瞪着眼说：“像啥？我看这小子就不太够数儿，心里喜欢人家春梅子，人家也喜欢他，还考虑这考虑那的，没个利索劲儿，才不像我哩。”
灵巧子止住哭，斜了石永成一眼：“还不是叫你吓的。他怕你再剁掉一根手指头！到时候啥也干不了，还得我娃侍候你。”
石永成涨红着脸不说话了。
最后刘春梅把信要了去，再没送回来。
刘良驹又回到东山县当了县委书记，还在原先那一间房子里办公，只是桌子椅子换成了新的。正像三奶奶和没胡子爷说的，还真是打游击的本事救了刘良驹。那一回刘良驹趁着石永发带着红卫兵在三奶奶家闹事的机会，悄悄钻出粪堆，顺着河坡钻了山，在岭东躲了一段时间。随后绕道跑到潞安一个退位的老战友家里躲了些日子。形势稳定一些了，又跑到太原一个老领导家里打听情况。
可是自打重新上班以后，刘良驹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那天，刘良驹主持开了一整天会。乱了这些年，该做的事情太多了，上面还布置了一些新的工作。要研究处理的事情一大堆，理都理不顺。会议从前晌开到后晌，两顿饭都没顾得上吃，日头偏西了才算停住，说是明天再接着开。刘良驹忙得昏头昏脑，他朝紧里勒勒裤带，夹着饭碗预备到机关食堂吃饭，还没出办公室就叫廉莲拦住了去路。
廉莲把自己收拾得还是那样利落。一身合体的单衣服罩在身上，上衣的小翻领紧紧贴在鸡心领的大红毛衣上面，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黑裤子叠出一条笔直的裤缝，好像专门打上尺子画出的一条直线，脚上穿一双黑色的方口布鞋，鞋面上一点灰尘都没有，脚上穿的黄色尼龙袜子有模有样地从鞋口露出来。腰身变化不大，四十开外的人了，还跟没开过怀的小媳妇子差不多。白净的脸上还像以前那样堆着诱人的笑，细长的眉毛黑得像描出来一样，圆圆的眼睛闪动着亲热的光亮。和前几年不一样的是眼角出现了两三条浅浅的皱纹。不等刘良驹开口，廉莲就笑着说：“良驹，回来了咋不赶紧回家呀。走吧，饭已经做好了，是你最爱吃的南瓜豆角干面，我还捣了蒜汁儿。”刘良驹咽了一口唾沫，冷冷地看着妇人：“你还来找我干啥？咱们已经离婚好几年了。”妇人脸一红，随即哭了：“良驹，你不能怨我呀，那个时候红卫兵逼我。
你说我一个女人家，我能惹得起他们呀……”妇人的话声还是刘良驹熟悉的那种像蚊子叫的声音。
刘良驹还是板着脸：“自己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你谁也别怨。咱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也做了安排，你要是回村里，村里给你预备了住的地方。你要是想在城里，办公室的人也在外边给你找好了房子。县委机关是不能住了，这一两天就搬出去。我想最好还是搬回村里去，下地挣工分吃饭，你的生活也有了保障。快走吧。”
“看你说的，咋能没关系呢？”妇人拦住绕过自己要走的刘良驹，“咋能没关系呢？我那个时候只是贴了一张大字报，又没和你办离婚手续。那会儿谁不兴贴大字报。大字报又不是离婚证，咱们还是一家人呀。你看咱们的结婚证还在。”妇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
“你还有脸说和我是一家人？”刘良驹仰起头看着天，“快走吧，别在这里丢人了。”妇人也有些上火：“刘良驹，你敢不承认我是你的老婆？你敢再来一回先奸后娶？再祸害一个女娃子！”
刘良驹没动火：“这不是我承认不承认的事情。全东山县的人都知道了，连东阳的人都知道东山县里有一个你。你比那些法办了的红卫兵头头的名气还大。”
妇人的嘴还是很硬：“嘴长在他们身上，愿咋说就咋说，我不管他们。说一千道一万，咱们总归还是没离婚，还是一家人呀。”
刘良驹也不让步：“那还不好办，明天到民政局补一个离婚手续就行了。”
妇人瞪圆了眼睛，眉毛又立了起来：“离婚？你仗势欺人强奸了我，耽误了我多少年的好日月，毁了我一辈子的好光景。现在你又想甩了我，没那种好事！我啥也不怕！我现在是脱了裤子撵狼，不要脸也不要命了！”
刘良驹也瞪圆了眼睛，提高了话音：“要是像你这种人啥也不怕了，我也就没啥可怕的了，反正我和你的那点子事情众人都知道了。你别忘了，当年你拉革命干部下水在前，我硬着头皮跟你结婚在后。这两年你又把多少年轻人拉下了水！你用你那一身肉挣回了多少好处？为了私利你啥事情都能干出来。你还有胆量说不怕，人要是不要脸了，真的没啥可怕的了。你现在不是脱了裤子撵狼，你是脱了裤子推磨，转着圈地丢人！”
妇人嚷起来：“刘良驹，你别把老娘逼急了！逼得老娘没有路可走了，老娘啥事都会干出来！”
刘良驹还是那个姿态：“咋？你还想咋？你还能干出啥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前几年你做下的那些丢人的事情就够惊天地泣鬼神的了。你还有理了？你朝家里领了多少野男人，你可能说不明白，别人可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一下妇人软了，眼睛又眯上了，还是那样好看：“良驹，一夜夫妻百日恩，咱们两个好歹在一起也过了十几年了，你不心疼我，也不心疼咱们的女子春梅子呀？”
刘良驹瞪圆了眼睛：“你还记得春梅子？自从你把她撵出家，这几年你看过她一眼，还是给她倒过一碗水？她早就没有你这个妈了。你想想，你除了生了她一下，在她身上还有啥功劳？你还好意思提她。你现在敢光明正大地见孩子一眼吗？你还指望孩子叫你一声妈吗？娃要是叫你一声妈，你有脸答应吗？”
妇人嘤嘤地哭起来：“良驹，我知道我做下了对不起你和春梅子的事情。你就不能看在咱们夫妻一场的分上，原谅我这一回吗？谁还没有犯糊涂的时候呀。”
刘良驹收回目光，盯着妇人：“人一辈子只能犯两种错误，一种是能饶恕的错误，一种是不能饶恕的错误。你寻思寻思，你犯的是那一种错误，自己对号入座吧。快走吧，别再在这里丢人了。你丢的人够多的了。”
妇人的眼睛哭红了，抬起头看看刘良驹，随后低下头走了。
刘良驹看着妇人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夹着碗朝机关食堂走去。机关食堂门口几个干部端着饭碗朝这边张望，看见刘良驹过来，急忙低下头朝嘴里拨拉饭……
吃完饭，刘良驹找到石永有家里。
头发稀疏背也有点驼的石永有接着刘良驹一点也没感到意外：“良驹同志，有啥事打发通信员叫我一声，我就去了。像我这种连红卫兵都懒得斗的人，还值得你亲自上门来呀。”
刘良驹脸红了，看看石永有，嘴唇动了动，末了坐在凳子上低着头不言语。
石永有看着满脸难色的刘良驹：“良驹同志，有啥事说吧。不管咋说，咱们总是老战友了，有啥不好开口的。”
刘良驹还是低着头不言语，过了一小会儿，呜呜地哭起来。
石永有倒了一碗水，放到桌子上面：“良驹同志，别这样，快别这样。你这个样子，闹得我也不舒坦。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咱现今知天命之年都快过完了，用不了几年就要进入耳顺之年了。你想想，到了咱们这个岁数还有啥迈不过去的门槛呀。”
刘良驹哭了一阵，一把拉住石永有的手：“永有同志，前些年我实在对不起你。当然，发生那样的事情，确实有当时政治环境的关系，但是主要还是我个人的责任。这一点我推脱不了，我也不愿意推托。说到底还是叫廉莲那个坏女人害的呀。”
石永有笑笑用手掌抹了一把脸，好像要把啥东西擦掉：“良驹同志，事情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再提也没有啥意思了。不是有一句老话，刑余之人不可言勇，败军之将不可谈兵！别提了，别提了。你看，咱们头发都花白了，一辈子的好时候已经过去了，再抖搂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没啥味气了。”
刘良驹眨眨眼睛：“说心里话，我觉得真是对不起得人太多了。三奶奶、苏冬花、你，还有石永成，还有我的两个女儿，我都对不起呀。连我的亲爸都是叫我气死的。要不是你们冒着危险救了我，我早叫红卫兵斗死了。我做的那些事情真对不起你们呀。你看，我活成了啥人味儿了。”刘良驹说得很真诚，成串的眼泪跟着就下来了。
看着刘良驹流下悔恨的眼泪，石永有说：“良驹同志，光说这些后悔的话没啥意思。这样吧，有啥事，你就直说吧。只要我有本事办，绝不推辞。有啥难事呀，快说吧。”
刘良驹把脸上的眼泪擦掉：“永有同志，你放心，你们的恩情我一定要报答。一定要给老根据地的群众办一点好事。现在的形势已经允许我报答了。等到时机成熟了，我还想帮你把你的工作调整一下。不然，我后半辈子睡不好觉，吃不好饭。”
石永有皱皱眉头：“报答不报答，没啥意思。大恩不言报，大善不图谢。我们救你的时候根本没想到接受你的啥报答。那个时候哪里能想到还有今天这种样子呀。趁你还能掌几年权，以后多给老百姓办一点好事就行了。现在不光老百姓瞪圆眼睛看着你，老天爷也在盯着你！”说到最后，石永有激动了，眼睛都红了。
听了石永有的话，刘良驹低下了头，半晌儿才抬起头，满脸的难过：“不瞒你说，我现今还真有一件大事想请你出面帮忙。”
石永有绷着脸，看着别处：“说吧，只要我能办到。”
刘良驹苦笑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点点红：就是——
“就是，——”“你是说你和苏冬花的事情吧。”石永有不等刘良驹说完，就插上嘴，“今天你一进我的门，我就揣摩出来了，你肯定是为这事来的。”刘良驹弯着腰，屈着腿，眼里流着泪：“就是，就是。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苏冬花了。我想向她赎罪，希望能得到她的原谅，还想和她破镜重圆。日久见人心，苏冬花才是我后半辈子能够依靠的人。那个地主小寡妇我已经打发了，我实在没有脸面直接去见苏冬花。所以希望你能出面说说。”刘良驹一口气把想说的话说完，出了一头大汗。
石永有看看刘良驹，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低下头寻思了一下。末了，抬起头：“良驹同志，你当年把事情做得太绝了呀。现在想回头，你的弯子能转过来，别人的弯子转起来太难了。你知道这些年苏冬花受了多大的难过？你知道苏冬花带着两个女娃子是怎样过来的？我真没想到尘世上还有你这样的人！”石永有的火气又上来了。
刘良驹低下头嘴里喃喃地：“我知道，我罪孽深重，罪孽深重呀……”石永有坐下，苦笑了一下：“今天你亲自上门说这事，我也不好说不管。这样吧，我找苏冬花说说你的意思。人家愿意不愿意，我可不知道。”刘良驹当然是千恩万谢。
第二天吃过早饭，石永有把刘良驹约到自己家里。
苏冬花在那里等着。
刘良驹一见到苏冬花，立马哭了，浑身颤抖，像筛子筛粮食一样，抖个不停。
苏冬花很冷静：“刘良驹，现在形势好了，安稳了，你也官复原职了。你要好好想一想，这多半辈子办了多少好事，办了多少坏事。你是领导干部，群众都瞪圆了眼睛盯着你，办了好事，众人都看得见。办了坏事，大家心里也明白。”
刘良驹止住了哭：“冬花同志，这些日子我确实想了很多，我做的坏事太多了，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呀。我觉睡不安稳，饭也吃不出个味道。”
苏冬花的语气还是很平静：“刘良驹，你对不起的人不止我一个。你说你对得起谁？你把你的亲爸都气死了！我永有哥不同意廉莲入党，你借着处理石永成的问题，给他扣上右派的帽子，撤了他的职务。石永成为了救你，受了多少委屈。雪梅子、春梅子姐妹俩，你这些年不管一碗饭，不管一个线头。你说你活得还有多少人味？知道我们当初为啥救你吗？我想到你总还在战争年代血火里面滚爬过，你总是还给老百姓做过一些好事的。你知道吗？刘良驹！”苏冬花一口气说了这些话，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赶紧用袖口擦了。她不愿意在刘良驹面前流泪。
刘良驹站直了身子，看着苏冬花：“冬花同志，你别说了。我现在谁也对不住。我不求你们原谅，只是请你们看我以后的实际行动。我一定多给老百姓办好事，办实事。我今天要说的是，你能不能原谅我，再给我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再给我一个闭门思过的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