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了一阵子,到了实弹训练的时间。县武装部还派人来现场指导。那天天上没有云,地上没有风,日头灿灿地照着,虽说也不暖和,但也不是太冷,人还能伸出手去,是冬月天里少有的好日子。石永成计划一晌午搞完,怕后晌变天。先进行实弹射击,最后是投真手榴弹。县武装部的来人先是交代了投实弹的要领,随后就叫民兵们一个一个地投。训练场上不断传来手榴弹的爆炸声,投弹训练进行得很顺利,成绩也不错。最后轮到石永成的儿子石天锁了。这孩子平时说话办事很稳当,训练也很实在认真,石永成对他很放心,所以把他放到最后。这时候已经快到晌午饭时了,日头从树梢南边绕过去,小北风带着尘土不停地从西边贴着地面刮过来,一股子一股子的凉气直朝人袖口领口里面钻,民兵们缩头缩脚趴在冰凉的地上看着前边。石永成把手榴弹交给石天锁。石天锁右手紧紧握住手榴弹,后退几步,开始助跑,刚跑了两三步,一阵风刮过来,带起的尘土迷住了石天锁的眼睛。石天锁没留神脚下一滑跌倒了,手榴弹脱了手,掉在地上,拉着了火。身后的石永成见了,大吃一惊,顾不得多想,紧跑两步,一脚把手榴弹踢出去,随后扑到石天锁身上。“轰——”手榴弹在他们前边十多米的地方爆炸了。
爬在后面地垄下面的民兵们一下子惊呆了。等他们跑到石永成身边的时候,石永成翻了一个身站了起来,把石天锁也拉了起来,父子俩好好的。石永成笑笑:“没啥,没啥。”石天锁可吓得小脸儿煞白,眼泪都出来了。
灵巧子听说了这事,不顾病身子一口气跑到训练场,抱住石天锁就哭。石永成笑着说:“好好儿的,哭啥呢。”石天锁也缓过气儿来说:“手榴弹这家伙真够劲儿呀……”
灵巧子不理石永成,还是一个劲地哭。末了,拉着石天锁要回家。石天锁也像石永成一样,笑着说:“妈,您别怕。那会儿我也害怕得不行,现在不怕了。有我爸这个老八路在,咱啥也不怕。”
灵巧子这才认真地看了石永成一眼,见他浑身是土,头发和脸上也沾满了土,看不出个人样儿了,心疼地叫了一声:——”一口气“永成子呀——没上来就昏过去了……
随后赶来的三奶奶赶紧掐住灵巧子的人中穴。灵巧子慢慢醒过来了,指着石永成说:“永成子,我跟上你遭死了。把我这一家人折腾得没有个安稳的时候……”
石永成笑笑:“怨天怨地都没用。你看,我没事,天锁子受点惊受点吓长得快。”
三奶奶看看石天锁,再看看石永成,见他们都好好的,松了一口气,边拍打着石永成身上的尘土,边说:“你们看,这舞枪弄棒的,你们这父子俩,多叫人操心呀。以后种好地就行了,可别当啥民兵了。好好过日子吧。”石天锁整个儿缓过气来了:“奶,现在不当民兵,将来哪能当好正规军呀。要是哪一天敌人真的打进来了,谁去抵挡呀?”灵巧子一把拉住石天锁的手:“哎呀!你还要当正规军?你还叫妈活不活了?”三奶奶反而笑了:“灵巧子,我没给你说过?永成子那个时候是咋当的兵?那个劲儿,好像不是去当兵拼死活,是去抢肉包子呀。”石永成也笑了:“灵巧子你咋就想不过来呢?我给你说,我们石家的人都是这个劲儿!你进了石家门这些年了,还没学会呀。”灵巧子紧紧拉住天锁子的胳膊:“反正我不叫我娃去当兵。”石永成看着灵巧子笑了:“我跟你说,你没办法。”刘春梅听说了,急急忙忙跑回村里,瞪着眼睛把石天锁从头到脚看了一个遍,最后才含着眼泪说:“天锁哥,吓死我了。”石天锁轻轻一笑:“看把你吓得那个样子。”
一天后晌从公社开会回来,石永成脸上的笑样儿没了,眼睛里面的光亮少了,把一张全国地图贴到墙上。从日头西斜到点灯,一个人站在全国地图前面上下左右地看着,有时候还用手指头量量长短,天锁子叫他吃饭,也不动窝儿。灵巧子过来叫,还是不动身子。直到三奶奶过来叫,才过来端碗。三下两下把饭拨拉到嘴里,就上炕了。上了炕也没睡好,一夜像烙饼子的一样翻过来倒过去,还长吁短叹的,闹得灵巧子也没睡好。灵巧子问他心里有啥事?他说没事,有事你也不懂。
第二天天才明,石永成就把那一件旧军衣套在棉袄外面,揣了一个窝窝头,说要去看王司令。三奶奶问有啥要紧事?石永成说一句话说不清楚,回来再细说。话没说完,身子已经出了门。等三奶奶穿好棉衣走到院子边上大槐树底下,石永成已经出了村口,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子。三奶奶念叨着走回家里:“这永成子,不知遇上啥大事了,看他那个烟熏火燎的样子。”
灵巧子揉揉眼睛:“妈,你们永成子要是不生个事,就没法活……”天黑的时候,石永成回来了。石永成把三奶奶、灵巧子和儿子天锁子叫过来:“妈,今天我跟你们说一件天大的事情。”看着石永成满脸黑黑的样子,三奶奶笑了:“永成子,多少日子没这样子了,注定有啥大事了?快说吧。日子过得好好的,能有啥事呢?”
灵巧子和天锁子瞪圆眼睛看着石永成。
石永成指着墙上的地图:“你们看,前些日子外国人在这两个地方跟咱们的队伍打了仗,接下来一场大战,估计很难避免。”
三奶奶着急了:“哎呀,这可是天大的事情呀,咱们得早做准备呀。”
石永成点点头:“夜天我见了王司令这才知道,今年国家又要征兵。一年征两次兵,解放以后还没有过。看来,国家真是到了要紧三关了。”石永成说得脸都红了,浑身都在颤动,那只好眼睛瞪得挺圆,眼珠子转动起来不时有光亮发出来。
灵巧子看石永成激动的样子,觉得很可笑:“看你,这是你操心的事情吗?人家上头操心的人多哩,用你这个老百姓操心。”
石永成指点着灵巧子说:“婆娘家,啥都不懂,还爱插嘴!人常说国家国家,国和家连着哩,国没了,家就没了。”
灵巧子还是那样子:“我不懂你懂!这么大的事情,北京的毛主席咋没叫你去一块儿商量商量这事该咋办?你还急着跑了一趟东阳,能得不行。”灵巧子哈哈笑了。
石永成的火气一下子蹿上来了:“灵巧子,你也别笑话我,该我去我就去了,你还能挡住?”“看你们两个,净斗的闲嘴。”三奶奶看看墙上的地图,看不下个样子,又回过头看石永成,“永成子,照你说的,咱们能打过那个外国吗?”石永成忽地一下站起来,双手叉着腰:“现在,打得过要打,打不过也要打!咱这么大的一个国家,还能在外国人面前熊样?还能受他的欺负?”灵巧子也开始担心了:“这要真的打起仗来,比前几年闹红卫兵还要乱道吧。”三奶奶低下头用指甲盖抠抠胸襟上的饭痂痂:“我看这一回要是真的打起仗来,可不是乱道几年能了了的。”天锁子看着石永成:“爸,我要当兵去,保卫祖国……”天锁子话没说完,身子已经站得笔杆儿直。
石永成看看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在石天锁前胸捣了一拳,石天锁纹丝儿不动。石永成激动地叫唤起来:“这小子是我石永成的儿呀!真是是我石永成的骨血!你们看多像呀!”
石永成转过身对三奶奶和灵巧子说:“妈,灵巧子,我从东阳回来寻思了一路,国家正是用人的时候,叫咱家天锁子当兵去!”
石天锁高兴得把袖口都挽了起来。灵巧子一时还没回过神儿来,睁大眼睛轮流看着眼前的三个人。三奶奶一怔,随后很快静下来,一把拉过天锁子:“咱就天锁子这一个娃,不是说独子不当兵呀?”石永成摇摇头:“那是说的和平时间,现在是特殊时期。”天锁子看着石永成:“再说了,不是还有王司令嘛。爸,您去说说,一定能行!”石永成点点头:“我去试试。”灵巧子这才明白是咋回子事,哭了:“永成子,你真要叫我娃当兵去呀。真要打起仗来,天锁子我娃还能回来吗?前些日子你们扔手榴弹,差点把我儿炸着,快把我吓死了。这一回还要真的当兵呀!”
石永成眼睛又瞪起来了:“打起仗来,枪子儿乱飞,啥事情都会发生。这八字还没一撇,连名也没报,还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哩,你就拉开后腿了。说你糊涂,你还不服气。”
三奶奶看着石永成变了形的半个脸:“永成子,我跟着你受了十几年的熬煎。现在,你又要叫灵巧子跟着天锁子受熬煎呀。”三奶奶说着哭起来,最后还抽泣起来,单薄的身子随着抽泣一动一动的,额头上的白头发也散落下来。
灵巧子趴在炕上哭出了声,哭了两声就大声咳嗽起来。石天锁赶紧过去给她捶背。石永成说天锁子轻一点,轻一点。石永成看着白发苍苍的老母亲,眼睛红了。石天锁着急了:“奶,妈,爸,你们哭啥呀,当兵保卫祖国不是好事情呀,哭啥呀。爸,事情可是您说出来,我当兵的捻子也是您点着的。您要是再掐灭可由不得您了。我可是真要当兵去了!”石永成眨眨眼睛,摸摸儿子的头:“我是想起了当年我当兵的时候,你奶奶在家里受的熬煎和惶西惶,我没有说不同意你当兵去呀。”石天锁这才高兴地笑了。
东阳火车站是一个比较大的站,光铁路线就有几十条,从东到西摆过去,没有火车的时候,人眼里尽是黑黑的铁轨,停满火车的时候,一排排的火车盒子像村乡里的穷汉家的房子挤了一大片。站台边边上矗立着一个圆圆的高高的比房子高得多,比烟囱粗得多的建筑——是小日本鬼子留下的炮楼!现时炮楼身上用红漆写着“应征入伍,保卫祖国”口号。整个火车站里里外外人山人海,红旗飘飘,高音喇叭里反复播送着鼓舞人心的歌曲。
几百名新兵在站台上开始排队了,石天锁也穿着崭新的绿军装站在队列里面。
石永成和王司令站在一边,看着穿着崭新军装的新兵们。石永成今天穿着一身旧军装,胳膊肘和膝盖上还打着补丁,腰里扎了一根牛皮腰带。他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简单收拾了一下,腰挺得笔杆儿直,叫人一看就是个老兵。为了送儿子石天锁当兵,今天天没明就起来打扮开了,又是找衣服找腰带,又是洗脸刮胡子,最后还要打裹腿。闹得灵巧子哭不得笑不得,说是你当兵还是娃当兵呀?看你这个阵势。石永成说是我娃替我当兵!灵巧子说你看现时哪个当兵的还打裹腿?石永成这才算了。
石永成回过头看着王司令:“老团长,要不是年岁大了,我也要上前线。”
王司令笑了:“你这人总忘不了上前线。十几年前抗美援朝的时候人家就不要你了,现在成了糟老头子了,越没人要了。算了吧,别说那些没材料的话了,别叫人家年轻人笑话你。”
石永成也笑了:“没办法,老团长,您说咱们这些人是不是就是为打仗而生,为打仗而长,为打仗而活的呀。您看,我对地方上的事情咋都玩不转。现一听说要打仗了,精神就上来了。”
王司令双手叉腰,仰起头看看蓝色的天空:“你说的也对,也不对。咱们也不是好斗的乌眼鸡,敌人打来了怎么办?只好冲上前去迎战,是好汉是草包战场上见。等打败了敌人,再安下心来搞建设。打仗的时候咱们不怕死,搞建设咱们也应该是好把式。”
石永成的脸红了:“老团长,我想得总没有您想得透彻。”王司令收回目光:“我跟你说,今年一年征两回兵,估计形势是真的紧张了。”“接兵部队请注意,接兵部队请注意!新兵准备上车,新兵准备上车!”高音喇叭传来喊声。新兵要上车了。
石永成一听,急忙转身朝车站外面跑去。
王司令见了,急忙喊道:“石永成,新兵马上就要出发了,你还乱跑啥——”
——“老团长,您等我一下,我买个东西,立马回来。”石永成说着跑出了车站。
一会儿工夫,石永成手里拿着一瓶汾酒和一个玻璃杯子跑过来。
石永成拉着王司令来到新兵队伍面前,把穿着一身崭新军装的石天锁叫出队列,拧开酒瓶盖,倒了一杯酒,双手递给石天锁:“天锁子,你要当兵了,爸敬你一杯。我只给你说一句话,到了部队上好好干,别给老子丢人!”
石天锁满脸涨得通红,双手接过酒杯仰起头一饮而下:“爸,我知道自己是老八路的后代,我决不会给您丢人!”石永成紧紧拉住王司令的手,看着一脸浩气的石天锁:“老团长,您看我这个儿子穿上军装个子一下长高了……”王司令点点头,睁大两眼看着新兵队伍。“天锁子——”那边有人叫喊。
石天锁——石永成回头一看,苏冬花带着刘春梅跑来了。石天锁赶紧迎上去。
“你们咋来了?看你们满身满脸的煤灰子。”石永成笑着问。苏冬花瞪着眼睛说:“看你这话问的。天锁子当兵走,我们就不能来送送?”苏冬花没理石永成:“春梅子非来不行。我劝不下,只好陪着她来了。又没有车,搭了一辆拉煤的敞车。总算赶上了。”刘春梅走到石天锁面前拉住他的手正要说话,高音喇叭里又喊:“各单位赶快组织新兵上车!各单位赶快组织新兵上车!”那边有人叫唤:“石天锁——快过来!上车了——”一个接兵部队首长样子的中年军人跑过来向王司令敬礼:“报告司令员,部队整队完毕,请指示!”石永成赶紧拉着苏冬花后退一步站在王司令身后。王司令向接兵部队首长回礼:“上车,出发!”
接兵部队首长立正答道:“是!”随即做了一个向后转的动作,朝前跑了几步,立正,下达命令。“王伯伯、爸爸、苏妈、春梅,我走了。”石天锁说完转身就走。“天锁子——”刘春梅紧跟一步,塞给石天锁一个纸条。石天锁顾不上看,把纸条装进衣兜就跑走了。
满载新兵的军列开动了,车上车下的人哭乱了。军列慢慢加速驶出了车站,朝着遥远的北地奔去……
刘春梅跟着军列跑着,直到看不到军列才停住脚步,朝军列挥着手……
王司令和石永成、苏冬花站成一排,抬头挺胸目送着远去的军列。他们的耳边没有哭声,仿佛嘶鸣着嘹亮的军号;他们的眼里没有泪水,仿佛缭绕着战场的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