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永成下了陡坡,看见地犁得平平展展的,连一个拳头大的土坷垃都没有。活儿干得真不赖,石永成心里不禁暗暗佩服小伯干的活儿好,到底是老庄稼把式呀。石永成顺着地边转了一圈,地边上的青草全起来了,绿油油的把地垄都遮住了。石永成仔细地看着地垄上的青草,发现一个转弯的地垄上的牛厌草连成了片,灰糊糊的一大片。草丛中间的不知叫啥东西踩得东倒西歪,嫩嫩的草尖尖没了,剩下光秃秃的草秆。石永成拨开草丛,发现里面还有清晰的牛蹄子印。
石永成沉着脸回到村里。刚刚走进村口,马局长就急急忙忙走过来,还没走到石永成跟前就说:“永成书记,我正找你哩。快走,快走!”
石永成停住脚:“走?去哪里呀?”马局长走到石永成跟前没有停脚,继续朝前走去:“城里。快走!”石永成赶紧转过身撵上马局长:“马局长,到城里啥事呀?看你烟熏火燎的。”马局长走得更快了:“可不是烟熏火燎的,连眉毛头发都烧焦了!陈孝自杀了,正在医院里急救!”石永成一听也急了,一步没踩稳,差一点跌到。马局长赶紧扶住石永成,嘴里念叨:“可不敢叫这家伙死了,要不线索全断了,典型材料都没法子朝下写了。人家已经写了一两万字了。”马局长和石永成赶到县医院。陈孝已经救过来了。陈孝正在输液,额头上缠着一圈绷带,绷带上渗出红红的血印子。两个公安人员在左右看着。陈孝脸白得像窗户纸,颧骨高高地凸出来,眼窝子深深陷下去,眼睛紧紧闭着,头发乱糟糟的,灰色的胡子一寸多长,整个儿一个犯人的样子。听见有人进来,陈孝的眼睛睁开一个缝,看见是石永成,不由得喘了两口粗气,两行混浊的眼泪流下来。
石永成想凑到陈孝面前说话,公安人员伸出胳膊把他挡住了,毫不客气地说:“不能说话,看看就行了!”
原来这几天公安人员讯问了几个来回,陈孝就是不认罪,过来过去就是“真的不是我做下的”一句话。公安人员生气地说,你拒不交代罪行,我们也能认定是你毒死了集体的牲口,就凭当时的情况,凭你的出身,凭你负罪出逃这三条就能给你定罪!当天后晌陈孝没吃饭也没喝水,看守也没理他。第二天早上看守人员发现他躺在墙角,额头上破了一块,血流了一地,好像是撞了墙。看守人员试试还喘气,赶紧拉到医院急救。
石永成问公安人员:他为啥要做这糊涂事?”
“能不能叫我们问问他,
“不用你们问。”公安人员的口气温和一些了,“叫你们来,是怕他死了。他要是死了,你们就把他拉回去埋了。现在救过来了,就没你们的事了。谁家也不能跟他说话,案子还没审清呢。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畏罪自杀,抗拒查案。这一下好了,问题越严重,越明显了。请回吧,没你们啥事了。”
出了医院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马局长说:“永成书记,咱们走吧。现在陈孝又多了一条,畏罪自杀,向党和人民示威。不管他认罪不认罪,他这个案子都成了铁案。全是他自己一步一步造成的,咱们没办法帮他。走吧,我得回村里把这个情节向写材料的人说清楚。这一下这个材料可真够丰满典型的了。你也不要再替他操心了。当初刘书记关照你和他拉开距离,分清界限,现在看来真是对的。你和陈孝是亲家,那是私人关系。他是地主,和咱们是阶级关系,不能混为一谈,阶级斗争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石永成低下头想想,又抬起头看看马局长:“马局长,你先回村里,我想见见刘良驹去。”
马局长点点头:“能行,你去吧,正好把案子的情况向刘书记汇报一下。人家刘书记也在操你的心哩。”
刘良驹的日子又和以前一样了。工作还是那样忙,不是这里开会,就是那里检查,整天县里、社里、村里转着圈儿地跑。前几年红卫兵造反,多亏了苏冬花和石永成一家人又一回救了他。想到以前自己做的那些事情,他感到真的对不住这一家人。所以他特别珍惜现在重新工作的机会,除了好好工作以外,有了条件一定要报答他们的恩情。
前几天听了马局长的汇报,刘良驹觉得皂荚树底下村里发生的事情很有代表性,要马局长好好总结一下,利用这个机会抓一个农村阶级斗争的典型,争取在全区甚至全省打响。刘良驹还考虑到石永成和地主分子陈孝的亲家关系,叫马局长关照石永成,要和陈孝拉开距离,断绝来往,千万不要受了他的牵连。今天早上,听说陈孝自杀未遂,刘良驹越加感到事情的严重性,立即向地委做了汇报。地委领导指示他把工作做细,在保证反动地主人身安全的前提下,深挖他毒死集体牲口的思想根源,搞出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材料来,把正在进行的社会主义基本路线教育引向深入。
刘良驹首先想到了石永成,事情发展到现在的地步,要是不能和地主分子陈孝划清界限,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讲对石永成都没有好处。这一回一定要照护好石永成,再不能叫他受到一点点牵连,要不自己可就真成了知恩不报的小人了。首先要亲自跟他谈一回话,向他讲清楚。
事情还真巧,刘良驹正要想办法通知石永成,石永成就来了。
一见到石永成,刘良驹就亲热地给他让座点烟倒茶:“老兄呀,我一回来就想到村里看望咱妈和你们,可是你看该做的工作太多了,忙得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我自己稀里糊涂地也不知道干了一些啥事。你们一家还有苏冬花同志对我的恩情,我今生今世一辈子都忘不了呀。唉,想起我以前做的那些事情,真对不住老根据地的父老乡亲呀,对不起咱妈和你们一家人还有苏冬花同志呀。你们冒着生命危险把我从红卫兵手里救出来,要不我这条老命早就交代到红卫兵手里了。唉,回想起我以前的所作所为,我后悔得死的心思都有呀。真是……”
“刘书记,”石永成见刘良驹说起来没完,只好打断他的话头,“咱们谁家也不是诸葛亮刘伯温,谁家也不是算命先生,谁家也看不准以后还会发生啥事情。以前的事情就别提了,对也好,错也好,好也好,孬也好,反正都已经过去了,再提也没啥意思,就像一碗剩饭,你就是用油来回地炒,也炒不出啥好味道来。今天,我来找你,是想说说我们村里死牲口的事情。”
刘良驹笑了:“哎呀,我也正想找你说这事呢。你看咱们弟兄两个又想到一块儿了。”
石永成摇摇头:“咱们两个想的事情可能是一回事情,可是想得肯定不是一个路子,也不会是一个目的。”
刘良驹还是笑盈盈地说:“啥一个路子不一个路子的,总是想到一块了嘛。”
石永成站起身来:“刘书记,我这次来是想跟你说说,陈孝的案子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我们村牲口的死,很可能另有原因呀……”
“还能有别的啥原因呀?”刘良驹笑着打断石永成的话,“老兄你看,先是牲口棚里只有陈孝一个人干活,接下来就死了牲口,接下来陈孝出逃,公安人员把他抓回来以后,紧接着就自杀。所以县委给陈孝案件下的结论就十六个字‘蓄谋破坏,毒死牲口,仓皇潜逃,畏罪自杀’。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变不了啦。这十六个字是地主分子陈孝用自己的脚一步一步走出来的,逻辑上还很严密,加一个字就多了,减一个字就少了。这一事件说明了什么?说明了阶级敌人不甘心灭亡,一有了机会就要兴风作浪破坏社会主义建设!说明了阶级斗争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是十分激烈和残酷的!老兄,你看可怕不可怕。”
石永成压住心里的火气,稳稳坐到凳子上,一眼不眨地看着刘良驹:“刘书记,你别说得那样邪乎。这一两天我做了一些调查,问了几个当事人,还到实地查看了一回。事情很可能不是你说的这么一回事呀,要不我也不会亲自来打搅你。”
刘良驹见石永成很认真,就坐下来:“是咋回事,你说说,我听听。”
石永成也坐下:“是这样……”
“刘书记,电话!”石永成正要说话,一个干部连门都没敲就快步走进来,“地委领导紧急电话!”
“老兄,你等等,我去接一下电话。你别着急,咱们慢慢说。”刘良驹站起来跟着那个干部走出去。
过了一小会儿,刘良驹小跑着回来,对石永成张张两只手:“老兄,你看,事情的发展根本不允许咱们多想。地委领导来电话,叫立即把陈孝押解到地区公安部门去看押,由地委组织力量继续审理。地委还要在咱们这里召开狠抓阶级斗争,促进农业生产的现场会。咱们的任务就是安下心来整理好典型材料,快速上报,为地委在咱们县里召开现场会做好充分准备。”
石永成急了:“哎呀,这可怎么办?你看现在事情还没弄清楚哩!”
刘良驹站着没坐:“老兄,你也别跟着着急了。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不需要再调查了。我要跟你说的是,这一回你一定要和这个反动地主陈孝划清界限,再不能受他的伤害了。要不我就更对不起你们一家人了。我知道你们是儿女亲家,可那是孩子们的事情,本来和咱们没多大关系,只要你别再操心这事,安心管好村里别的事情就行了。我知道小跑儿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可是她非要跟地主儿子结婚这一步可是真走错了。不过,这事小跑儿也受不了多大的牵连,我会把握分寸的。不管他陈孝受到多大的制裁,我敢保证,和你、和小跑儿一点关系都没有。文字材料我也要严格把关,不能对你们有一点负面影响。”
石永成更急了:“不行,不行!刘书记我跟你说,这样肯定不行……”
“就这了,就这了。老兄,我把啥话都跟你说了,有些话都超出了组织原则。但是没办法,谁叫咱们是生死之交呢,谁叫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我的心思老兄总该明白了。我得赶紧安排押解陈孝的事情去。以后有了时间咱们兄弟两个再好好坐坐。我想跟你说的话还多着哩,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我还要回村里去看望咱妈呢。”刘良驹说着站起来朝石永成摆摆手,转身出门上了停在门口的小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