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我是预备割草去的。我夹着镰刀出了村,碰见了老水眼。他说没胡子爷安排他拉着牛到后沟犁地,半路上不留神崴了脚腕子。去那里的路坡太陡,他脚疼得下不了沟,问我能不能和他换一下工,他就近割草,我替他去后沟犁地。你说,这有啥不行的呀,我就和他换了工干活。”
“啊,小伯,是您拉着牛去后沟犁的地,吉祥叔叔去割的草?割草的人里面没有您呀?”石猛老汉越说越得意:“这还有假?我这一回可是要山上看水,山下观火呀。”
石永成跟着问了一句:“小伯,后沟里地垄上草长得也很旺吧?”
石猛老汉点点头:“咱这里你还不知道?漫沟地保墒好,庄稼长得好,草也长得旺。开始在后沟里犁地的时候,那牛不听话,老想吃地边上的青草。后沟地边上牛厌草挺多,我就担心牲口吃了那个东西,所以不停地扯缰绳紧吆喝。后来还用草编了一个笼头给牛戴上,费了老大的劲,总算没出事。我还有点后悔跟老水眼换着干活哩。这会子看来,换对了,要不还得麻烦。这世事真说不下个样子,忙忙火火地活上一辈子,到头来还是看不准哪一片云里面有水,哪一个池子里面有鱼呀。到头来还是个运气。
从石猛老汉家里出来,石永成又去了老水眼孙吉祥老汉家。老水眼的院子里收拾的挺整洁,鸡在窝,猪在圈,院子里面连一片树叶都看不见,要是在院子里打上一个滚,身上兴许都不沾土。老汉子不在,他老伴和儿媳妇王水仙在家。王水仙屁股后面跟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娃娃。前几年孙小胖治好了病,后半年媳妇王水仙就怀上了孩子,第二年前半年就生下了一个胖小子。老话说,“亲孙子命根子”,自打接上孙子,孙吉祥老两口一下子好像年轻了多少岁,过日子的心气儿也盛了,每天除了下地干活,就是看孙子。孙吉祥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把鸡猪都关起来,叫小孙子跑着玩,原先寂静的小院越来越热闹红火起来。孙吉祥全家见了石永成总是千恩万谢的。孙吉祥做主叫孩子认了石永成干爸。这孩子也听话,自打学会了说话,见了石永成就叫“干爸”,叫得石永成心里也是热乎乎的。而王水仙见了石永成总有一点脸上挂不住。这会儿见石永成来了,脸又有一点红。石永成倒不在意,跟她打了个招呼,逗了逗孩子,转过身跟孙吉祥老伴说闲话。
一会儿工夫,孙吉祥老汉回来了。这老汉精神很好,腰板直了,眼睛里面也不常流水了。石永成问起那天割草的事情,老水眼跟石猛老汉说的一个样儿。末了,老水眼说:“那天后晌里,我崴了脚腕子,和石猛子换了工,脚腕子还是疼得不行,就没到远处去,在村边割了一捆子不太好的草到牲口棚交了。陈孝那人收得很仔细,把草捆子打开,一把一把地看,把那些带泥的、发了黄的、叫人或者牲口踩过的草都挑出来了,闹得人都着急了。我催了他好几回,他还是不紧不慢地挑。你看这人麻烦气有多大。”
石永成看看老水眼还肿着的脚腕子:“老叔脚腕子崴了,就歇着,咋还干活呀?”
老水眼踮起脚尖慢慢摇摇:“清明旮旯里天气好。再说都忙着,我还能歇着呀。咱又不是一点也干不动了,能干多少就干多少吧。再说,这一家五口人,全靠你弟弟一个人养活咋能行呢。水仙子有孩子累住了,也下不了地。”提起孩子,老水眼满脸都是笑。
石永成拉着老水眼的手:“吉祥叔叔,您说陈孝敢对牲口下毒吗?”
老水眼把小孙子拖到背上,老伴儿见了急忙说:“这老汉子真不够数儿,脚腕子崴了还背娃,看把我娃摔了!”
王水仙赶紧走过来,把孩子从老公公背上抱下来。
老水眼的眼睛盯着小孙子转来转去,听了石永成的问话笑着摇摇头:“我想他不敢。凭他那个家庭成分,老老实实活人还活不下个样子哩,还敢使坏呀。再说了,在一个村里住了几十年了,那人见了谁家都和和气气的,在牲口棚里干活时间也不短了,也没见有啥坏心眼。干啥活儿都挺在心。有时候过来借个啥东西,用完了都要收拾地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地还回来。真是个好人,我想他不敢生这坏心思。”
石永成朝外走的时候,又想起了什么,转身问:“吉祥叔叔,您和我小叔伯换工用的是哪一头牛?”老水眼摆摆手:“别提了,就是死的那一头。唉,那头牛三岁口,正当年,力气大,干活可舍得出力气哩。可惜了。”石永成心里暗暗吃惊,表面上还是和和气气地问:“吉祥叔叔,您知道我小伯是啥时辰下的工?他下工的时候您看见了吗?”
老水眼指指隔壁牲口棚:“你小伯是最后下工的,天都快黑了。我问他咋下工这样迟?他说最后还有一点没犁完,寻思犁完算了,明天不值得专门去一回,路远也不好走。犁完了才下工。你看连你小伯这样的人都知道操心生产队里的事情了。还是新社会好呀,把这人都教育过来了。以前他可是只管三尺门里,不管三尺门外的人呀。”
石永成又来到石猛老汉家里:“小伯,那天您在后沟里犁地的时候,除了犁地,哪里也没有去吧。”
石猛老汉不高兴了:“你看你看,我还说的没去割草少了麻烦,到头来麻烦还是找上门来了。你说,我能去了哪里?活儿又多,路又难走。我能去哪里呀?你是操心我干别的去了,牛偷吃了地边上的牛厌草?”
石永成赔着小心:“看您老人家说的,我哪能那样子想呢,我只是问问当时的情况。您想想,这么大的案子,总得把方方面面的情况闹清楚吧。”
石猛老汉脸涨得通红,指着石永成的脑门子嚷起来:“永成子,你亲家犯了事,该咋办就咋办。你别朝我头上栽赃呀!我总是你的亲伯伯,你总是我的亲侄儿子,里外可要分清!”
石永成笑笑:“好我的小伯哩,我哪能朝您老人家头上栽赃呢。因为死的正是您使唤的那头牛,我总得问问情况嘛。就是我不问,人家查案子的人也要问您呀。问清楚了,对谁都能有个交代。您看事情出在咱村里,您侄儿子在村里管事,能不问问清楚吗?”
石猛老汉的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了:“永成子,我跟你说,牛是吃牛厌草死的,不是使唤死的。牛为啥吃了牛厌草,你要问喂牲口的人,你问的我做啥?”
石永成赶紧摆摆手:“好了,我不问了。您歇着吧,小伯。”
石猛老汉没理石永成,转身进了茅房。茅房里立马传出哗哗的声响……
石永成低着头回到自己家里。三奶奶看着儿子发愁的样子又心疼开了:“永成子,看你这个干部当成了啥样子。我说你就不是当干部的材料,你还不信。一天到晚,不是这事就是那事,没个完没个了。”石永成小声说:“妈,我怀疑是我小伯赶着牛在后沟里犁地的时候,没管好牲口,叫牲口偷吃了牛厌草。”三奶奶指指隔壁:“按理说,你小伯也不是那种偷懒蹭滑的人,干个啥活也还在心,活儿干得也精细,不会出这种事情。”石永成点点头:“就怕我小伯不小心,跑了牲口,闯下了祸事。”“唉,”三奶奶叹了一口气,“就是呀,这种祸事摊到你小伯这人身上,麻烦气儿就来了。”
石永成也长出了一口气:“唉,越怕啥越来啥。”
三奶奶伸长脖子看看院子里:“话又说回来,这事要是放到你小伯身上,倒不是啥了不得的事情。只要你小伯承认了,也就是干活的时候不小心出了错,不是操下心地想毒死队里的牲口。再说,咱石家全是贫农,别人不会朝坏处想,也没办法朝坏处想。顶多赔个牲口钱,也就算了。可是你小伯是那种能痛痛快快认错的人吗?”
石永成扶三奶奶坐到炕沿上:“可不是,就怕我小伯不承认。他要是能承认了,作上个检查,赔上几个钱,有那个意思也就完了。要是那样的话这事情可就简单得多了。不光陈孝脱了身,马局长也不用来来回回地忙活了,咱也不用在这里发愁了。”
三奶奶摇摇头:“凭你小伯那人,他能承认?等日头从西边出来吧。”
石永成叹了一口气:“他要是不承认,可就把陈孝推到深沟里去了。”
三奶奶的眼泪出来了:“这不又苦了我的跑女了。”
石永成蹬了一下脚:“这女子,不听大人的话,非要跟地主的儿子结婚,把城里的工作也丢了,还给咱惹下这么大的麻烦。真是……”
“别真是了,”三奶奶打断石永成的话头,“碍着我跑女啥事了。谁做下的,谁受着。再说了,现时你能说这事就是人家陈孝做下的?你快到后沟里看看,看那里的牛厌草有没有叫牲口吃了。看完了以后,再说下一步咋走。”
“就是,我得赶快去,掌握了证据才好说话。”石永成转身出了门。
天上没有一片云,日头在西南边上挂着,天地间清清亮亮的,站在高处一看就可以看出去老远,眼睛里尽是黄土高原上的沟沟坎坎,绿色的霍山像一道高墙挡在北边天地间。白花花的日光照着泛绿的田野,照得青草嗖嗖地朝上长,照得树叶也该长的长,该圆的圆,厚厚实实的,人走在路上一股股青草的香气迎面扑过来,石永成不禁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清明旮旯里的日头虽说不太毒,可也挺暖和。石永成走了一会儿,身上就热起来了。后沟是一块漫沟地,是皂荚树底下村里的一个“米粮罐”。山坡上地垄边的草木也长得好。不好的是路远,还要下一个窄窄的陡坡,村里人都不愿意到这里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