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良驹真的拿着东山县委出的公函,把陈孝的案子当回事情地跑了几趟地委和省里,可是啥用也不顶。最后跑回来的是一纸处理决定,给石永成定了一个“丧失阶级立场,革命斗志衰退,为反动地主鸣冤叫屈”的罪名,开除了党籍,撤销了职务。石永成又成了一个赤条条土灰灰的光头老百姓。
陈孝也叫司法部门以“拒不认罪,伺机翻案”的罪名加了刑,一时半会儿别想出来。
从那以后,石永成再没出去告状。他老了,跑不动了。表面上看,他睡得着,吃得香,好像根本就没有过这一回事。
这时候上边强调改进机关工作作风,提倡干部进村代职,马局长正好代理皂荚树底下村里的支书兼队长。
村里的百姓们见石猛老汉按了血印的证词没管了用,还给石永成惹下一摊子麻烦事,都埋怨他把祸事栽到了陈孝身上,说他活得不算人。可是石猛老汉不这样想,他觉得石永成不该胳膊肘朝外扭,为了一个地主分子把自己也搭上了。石猛老汉心里不舒坦,对石永成满肚子的不高兴,整天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日子不多就合上了眼睛。走的时候,儿子石永发还在监狱里服刑,没能见上最后一面。丧事是石永有和石永成兄弟两个帮着操办的。不过老汉活了七十九岁,也算是高寿了,这在村乡里还不多见。石家老弟兄三个全走了。一样生百样死,该生的时间生,该死的时间死,老百姓的日月就是这样。
石永成又回到牲口棚喂牲口了。他的老态也显出来了,腰弯了,头发花白也稀得厉害了。那只好耳朵背多了,说话的时候怕别人听不见,声音高得跟吵架一样。那只好眼也看不清东西了,看人要到了跟前才能认出来,经常听见他大声说:“哎呀!咋是你呀!远远看见一个人影,就是认不出来!”有一回看见墙上落着一只苍蝇,用苍蝇拍子打了两下都没打死,那苍蝇也不飞,石永成生气了骂了一句:“现在连你这种东西都不怕老子了。”随后一个巴掌打过去,结果把手打得流了血,那是一个钉在墙上的铁钉子。
没胡子爷也老得出不了门了,享受了“五保”。
马局长心里清楚石永成是受了冤枉,而且这事和自己多多少少也有一点牵连,因此私下里对他还有一点照护,在牲口棚里面安排了三个人,那两个人都比石永成年轻,活儿都叫他们干了,石永成白领一份工分。石永成不愿意这样,提出自己夜里住在牲口棚照护牲口,白天让那两个年轻一点的干活。那两个人叫他回家睡去,说家里总比牲口棚里舒坦。石永成说家里太静了,半夜听不到牲口哗哗尿尿的声音,闻不见牲口粪热乎乎的臭味儿就瞌睡不了。那两个人只得由他。
灵巧子心疼石永成,找到牲口棚要把他的铺盖抱回去:“永成子,回家住吧,别自己找罪受了。你看你也一大把年纪了,万一半夜里有个啥头疼脑热的,我也好招呼。”
石永成坐在铺上不叫灵巧子抱,指指忙来忙去的那两个人:“你看他们都在干活,我插不上手。年纪大了瞌睡少,半夜起来给牲口添个草料啥的,还能行。再说了,你那个病身子,还能招呼了我?你是想叫我招呼你吧。”
灵巧子鼻子哼了一声:“我说你算了吧。你这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找事,一辈子都是没事找事。”
石永成笑笑:“你说我一个革命军人,还能白拿队里的工分?”
灵巧子看着石永成,心疼劲儿又上来了:“就是你还拿自己当回子事,这会儿别人谁还记得你是谁,要不你还能落到今天这副光景?”
一想起陈孝的事情,石永成的火气就上来了:“我说这事不算完,等身体好一些了,我还要上北京找毛主席说去。”
“永成子。”门外传来三奶奶苍老的叫声。
石永成和灵巧子赶紧跑出窑门接着。
三奶奶心疼地看着儿子,摸摸他黑瘦的脸颊,说:“我知道灵巧子请不动你。”
灵巧子指着石永成数落开来:“我哪能请动,人家是大功臣,青天大老爷。”
石永成叫喊起来:“灵巧子,你也别笑话我。青天大老爷我不敢当,可事情总有个里儿表儿!大功臣可是真的,我的军功章是用鲜血换来的,没有一个是假的。你少拿这事笑话我。”
满头白发的三奶奶笑着说:“我娃,这个世事你还没看透?这个事不是陈孝一家人、一个人的事情。就好比天上一只家雀子飞过去,拉的粪正好掉在他嘴里,你叫他找谁家说理去。吐了算了,尽多喝一口干净水涮涮嘴。一口涮不净再喝上一口涮涮。”
石永成摇摇头:“吃了家雀子粪,没法子找地方说理,也找不见那只家雀子。陈孝这事,可能找着地方,也能找见人呀。”三奶奶叹了一口气:“儿呀,你就当是吃了一口家雀子粪吧。”一根掉下来的白头发梢子随着吸气进了嘴里,三奶奶吐了几下没吐出来,灵巧子赶紧帮她拨出来,顺手捋到头上。石永成眼睛又瞪圆了,把脸都拉歪了:“妈,我倒是真想把家雀子粪咽下去,可我真的咽不下去呀。”三奶奶扭过头不忍心再看儿子变了样子的脸:“永成子,我跟你说,咽不下去也得咽。你试试,你还能吐出来?憨娃。”石永成张了张嘴,还真有点干恶心,好像真的吃了家雀子粪:“吐是吐不出来,可我这心里憋得难受。你说咋办?”三奶奶仰头看看高远的天空:“我娃,你等着吧,等你的运气吧。”石永成也看看天上,不言语了。天上正巧有一只家雀子飞过,可是没有粪落下来。“老奶。”随着叫声小跑儿的儿子陈光景跑进来。这孩子八岁多了,长得挺机灵。三奶奶一把拉起陈光景的手:“光景子,放学了?你咋也跑到牲口棚里来了?”陈光景拍拍书包:“老师说,谁家做完作业,谁家先回家。我最先做完的。回到家里,您不在,我就找姥爷来了。”石永成拉过陈光景:“光景子,没在学校里捣乱吧?”“姥爷,没有。我妈说现在好好学习才能有学问,长大了才能有出息。”陈光景显得很正经。石永成看着陈光景说话的样子,不知咋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赶紧扭过头擦擦。
小光景最愿意在姥爷家里住了。他爷爷陈孝出事以前,家里老爷爷和奶奶病在床上,爸爸妈妈上地干活,家里冷清得跟没人一样,没人跟他说话,也没人跟他玩,他就跑到姥爷家。姥爷家里多热闹呀,有老奶奶、姥姥、姥爷,还有外面的人时常回来,老奶奶和姥爷、姥姥对他又很亲,有啥好吃的好玩的都给他留着。在姥爷家里小光景玩的东西多,说的话也多,姥爷还给他讲八路军打日本的故事。小跑儿怕累着奶奶,也怕灵巧姨不高兴,不叫他多来。可是几天不见小光景,三奶奶就站在老槐树底下叫开了,要不就打发灵巧子到小跑儿家里领去了。等他爷爷出了事,老爷爷和奶奶先后走了,爸爸妈妈从地里回来吃了饭就累得躺在炕上起不来,没人陪小光景玩,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小光景一天也不愿意待在自己那个家里了,后来干脆就住到姥爷家里了。要上学了,姥爷早早就把书包给他买好了。上学以后,每天除了上学念书,小光景就和姥爷在一起干活说话,两个人谁也离不开谁,有时候就跟着姥爷在牲口棚里面睡觉。小跑儿担心地对石永成说,可别把光景子惯坏了。石永成眼睛一瞪说,以前没把你惯坏了,现在就能把光景子惯坏了?好像我还没有你的本事大!小跑儿笑笑不再言语。陈新仁干脆不管不问,他也愿意叫小光景跟着石永成。
三奶奶见石永成又抱着小光景伤心了,就拉拉灵巧子:“永成子愿意住在这里闻牲口粪的味气儿,就叫他闻去。咱们回家给光景子做饭去,不跟永成子闲磨牙了。”
三奶奶拉着小光景的手:“走,光景子跟老奶奶回家去。”
小光景摇摇头:“不,我要跟姥爷玩儿。”
三奶奶点点头:“好。光景子把你姥爷看住,别叫他乱跑。”
第二天是星期天,早上起来天气还挺好。日头从东边高山上露出半个脸,温和的光徐徐洒过来,把远近的景物染得一片光明。几朵白云在南山天边游荡,随着日头完全从东山后边跳出来,那些云也躲得远远的,最后啥也看不见了,光剩下蓝蓝的天空和一颗圆圆的日头了。
天气好,石永成的心情也好。他早早起了床,把牲口棚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把头天傍晚人们从地里回来放下的横七竖八的家具归置顺了。这还是队伍上的老作风,讲究整洁卫生,啥东西在啥地方,到用的时候拿上就走,不会误事。
石永成站在院子里看看收拾得规规整整的牲口棚,听着牲口吃草的声音,心里挺美气。小光景爬在院子里的石台台上写作业,捏着小石头在石台平面上列着算式。两人各干各的,谁也不耽误谁。
多半个晌午,石永成把几个牲口脖套修补好了,小光景的作业也写完了。这时候天气有点变,不知啥时候天上来了云,像一块块棉花套子散落在空中,不时把日头遮住,闹得地面上也不停地明明暗暗的,搅得人心里也是慌慌的。石永成看看草料不多了,就说:“光景子,你看一会儿老天可能要下雨,棚子里面草料也不多了。你回家去跟老奶奶和姥姥玩儿,我割点草去。”
小光景一扭头:“我不回去,我要跟姥爷割草去。你一个人出去,我不放心。老奶奶和姥姥也叫我跟你做伴儿。”
石永成心里一热:“好,我们光景子跟姥爷做伴儿。”
石永成腰里别着镰刀,陈光景跟在他身后,两个人说说道道朝后沟走去。
后沟离村子远,人来得少,猪羊驴牛也害得少,草木很旺势,山坡上的树林已经成了材,黑糊糊的,风一刮就发出呜呜的叫声,像伏里天下猛雨来了山水。青草已经长起来了,狗尾巴草抽出了毛茸茸嫩穗儿,野韭菜伸展着宽厚的叶片。山菊花不和别的草凑热闹,独自个儿在一边,这里一撮那里一簇地朝上长,远远看过去好像一个个墨绿色的草墩子。而讨厌的牛厌草总爱和别的草挤在一起,浑身长满灰色的叶子,顶子上早早开出金灿灿的花,在绿草中间张扬着显示着自己。
石永成挥动镰刀把眼前的一片牛厌草全都砍倒。看着东倒西歪的牛厌草,石永成又想起了受冤枉的陈孝。
陈孝刚进了监狱的时候,石永成想带着小光景去看他。三奶奶不叫,说把娃带到那种地方没有好处。见了陈孝一说,陈孝也觉得三奶奶说得对,给娃留下一块干净的小天地,叫娃清清静静地成长。以后再去不是石永成一个人去,就是陈新仁陪着石永成去,小光景好几回问起爷爷哪里去了。石永成都说爷爷到外面很远的地方办大事情去了,过几年就会回来了。时间长了,小光景再没问起这事。
每一回见了陈孝,放下拿的东西,说上几句话,要走的时候,陈孝都是可怜兮兮地看着石永成,嘴唇翕动着,好像有话说,最后还是啥也没说摇摇头转身走了。可是等石永成回过头再看他的时候,他又转过身呆呆地看着石永成,心思很重的样子。石永成跟三奶奶说了这情形。三奶奶笑着说,下一回你把跑女子和新仁子都带上,一块儿去看他,叫跑女子说几句和新仁子好好过日子的话,就好了。石永成就带上小跑儿两口子去了一回。小跑儿对陈孝说:“爸,您放心吧。我们一家三口等着您老人家回来……”话还没说完,陈孝就笑得满眼泪花子,精神头立马好了起来。
前些天石永成又到监狱去看望陈孝。满头白发、身子精瘦的陈孝精神还不赖,高兴地说:“亲家,我给你说,我在这里表现好,政府给我减了刑。”
石永成也高兴了:“就是,快出来吧,你的孙子陈光景已经上了两年小学了,挺爱念书的。你的学问比我好,出来以后多指点指点娃,叫他学扎实,我看这娃是念书的材料,将来可能比你有出息。”
陈孝叹了一口气:“叫光景子给你当孙子吧,当你的孙子比当我的孙子强。”
石永成满脸的正经:“我有儿子肯定会有孙子,我不要你的孙子,我这个姥爷当着就挺好。你别胡思乱想了,安心当你的爷爷吧。娃只要能念下书,总能碰上有用的地方。”
陈孝叹了一口气,左右看看,小声说:“在我这号家庭里再有出息的孩子也沤了粪。”
石永成看看站在一旁的公安人员,没再言语。
石永成长出了一口气,使劲摆摆手,好像要把这些不开心的事情撵走。随后仰脸看看天空,天上的云连成了一片,日头彻彻底底地没了,天地间凉气很重。石永成嘱咐小光景在一边玩儿,不要走远。小光景应了一声,到一边玩儿去了。石永成赶紧弯下腰拉开架式开始割草。
草很嫩,镰刀一碰就割下来了,刀口处冒出晶莹鲜亮的液体,散发着清香。石永成割得很仔细,割一把看一看,放到地下还要拨拉开草堆看看,生怕混进了牛厌草。割了一会儿,回头看看不少了,就把镰刀别在后腰上,再把割下的草打成捆,抬头看看,天色暗下来了,随后背起草捆预备朝回走。石永成四处看看不见小光景,就叫了一声:——在哪里“光景子——呀?”没听见答应,“光景子——”
又大声叫了一声:——“姥爷——
——”声音从山梁那边传过来。
我在这儿——
“光景子,快过来,跟姥爷回家!”石永成又叫了一声。
那边没有小光景的声音传过来……
石永成急了,放下草捆,手脚并用爬上山梁,还是看不见小光景。石永成有点急了:“光景子,你在哪里呀——”
“姥爷——姥爷——野狗!野狗!”前边山沟隐隐约约传来小光景惊恐的叫声。
“有情况!”在这个念头闪动的同时,石永成刷地一把从后腰上抽出镰刀,弯下腰撒开脚步朝前边山沟跑过去。
“姥爷——爷——”小光景带着哭腔的喊声一声紧一声地传过来。
石永成跑到沟口一看,只见下面的河沟里一条大尾巴狼正在张着大口撵小光景,离小光景只有不到一步的距离。小光景在前边一边哭喊着一边摇摇晃晃地跑!大灰狼在后面张着大嘴瞪圆眼睛伸长脖子拖着长尾巴紧追过来!
“畜生——”石永成骂了一声,由不得多想,赶紧顺着山坡溜下去,一边溜一边啊啊地大声叫唤。石永成的喊声在山沟里传来很大的回声,吓得大灰狼放慢了脚步。
小光景见姥爷来了,立马朝石永成跑过来。石永成闪身让过小光景,像战场上拼刺刀一样右手紧握着镰刀,前腿弓后腿蹬,上身稍向前倾,腰朝下坐,紧盯着窜过来的大灰狼扯着喉咙又大声喊了一嗓子:“啊——”
大灰狼见来了大人,猛地一下停住脚步,前爪子在土地上蹭出两道沟,后腿直立,屁股撅起,前爪弯曲,脑袋伏地,龇牙咧嘴,两只灰黄的眼珠子发出瘆人绿光。
石永成的身子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也站在原地没动。很快,石永成就冷静下来,多年的战斗经验告诉他,现在要是有半点胆怯和退缩,或者是迟疑,自己和小光景两个人谁都活不成!
石永成没敢回头,说了一声:“光景子,快回村里叫人!”
“姥爷!你——”——小光景惊慌地哭着说。
“快去叫大人!还不快走!”石永成厉声地叫喊起来,喉咙都震麻了。
“呜哇——”大灰狼听到石永成的喊声,也嚎了一声,把嘴巴前边的土都吹了起来。
“姥——爷——”小光景还在原地哭着叫唤。
“快走——
”石永成又喊了一声,那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出来像谁的。
小光景这才转身跌跌撞撞地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