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背后传来小光景跑走的脚步声,石永成冷静下来了。他站稳脚跟,扫了一眼周围的地形。这里左右两边和后边都是陡峭的黄土崖,前边是长满灌木和青草的山口,一条小路弯弯曲曲从左边山脚下爬上山去。像他这样的体格根本跑不出去。只有拼命了!石永成两手紧握镰刀,调整了一下呼吸,睁大眼睛盯着眼前的大灰狼。连那只伤残的右眼也睁得圆圆的,伤残的右耳也在上下抽搐。左脚站得不太稳,他慢慢后退一步,脚跟在地下拧了一下,站得稳稳的了。
大灰狼见石永成朝后移动身子,也跟着朝前迈了一小步,两只射出绿光的眼睛始终盯着石永成。它也不敢轻易进攻。
听不到小光景的脚步声了,石永成彻底放心了。他轻轻活动了一下腰身,看看手里的镰刀。这是一把专门割草的镰刀,刀背比割麦的镰刀厚得多,连大姆手指头粗的小树都能砍下来。要是用得得法,砍断大灰狼的脖子不费劲。石永成冷笑了一下,朝着大灰狼挥动了一下镰刀。
大灰狼吓得后退了一步,随后嘴里呜呜地叫起来,两只前爪不停地抓挠着地面,把面前的土从肚子下面趵到后面去了,身后扬起一股股尘土。
石永成知道这畜生是在呼叫同伙,万一引来别的狼,麻烦就更大了。石永成没有多想,挥起镰刀使劲向大灰狼头上砍去。他想用镰刀砍瞎大灰狼的眼睛。
大灰狼头一低,躲过石永成的镰刀。
由于身子伤残,用力过大,落空的镰刀脱了手,一下子飞了出去。
都说狼这畜生心眼多,一点不假。它看见石永成空了手,抓紧时机,张开大嘴朝石永成扑过来。
石永成一下子叫大灰狼扑倒了。
大灰狼两只前爪子蹬住石永成的前胸,张着血红的大嘴朝石永成的脖子咬来。
仰面倒在地上的石永成,赶紧用手掌去顶大灰狼长长的下巴颏。没想到慌乱之中一下子把手掌塞到大灰狼嘴巴里去了。
大灰狼顺势咬住石永成的手腕子。石永成立马感到钻心的疼,手指头不由得在狼嘴里胡乱抓起来。可能是抓到了狼的嗓子眼,大灰狼恶心了,张开嘴嗷嗷叫起来,一股野兽的臭气熏得石永成喘不过气来……
石永成又使劲抓挠了几下,大灰狼的嘴张得更大了,啊啊地叫喊起来,完全放开了石永成的手腕子。
石永成一下子明白了,狼像人一样也会恶心,一恶心就没法咬东西!于是他趁机使劲把手朝狼口腔深处伸去,同时伸直手指头在里面使劲抓挠。
大灰狼果然恶心得张圆嘴巴嗷嗷叫起来,就像人恶心的时候呕吐一样,还使劲朝回缩着脖子,长长的舌头缠着石永成的胳膊使劲朝外顶,想把他的手吐出来。
石永成哪里敢叫大灰狼吐出来!伸出左胳膊死死抱住大灰狼的脖子,不让它缩回去,右手指头像五根铁爪死死抓住大灰狼喉咙深处的一块软肉。
大灰狼疼得在地上打起滚来,想甩脱石永成,同时还用四只爪子在石永成身上乱抓。这时候的石永成啥也不顾了,全身紧紧贴在大灰狼身上和大灰狼一起在地里打滚……
等小光景和村里人拿着家具跑到后沟的时候,只见石永成和大灰狼紧紧抱在一起一动不动,分不出哪个是人哪个是狼,身子底下的土地叫血和成了泥……
小胖子和几个胆大的小伙子紧握着木棒走过去,想把石永成拉起来。没想到石永成的右胳膊多半截还深深地插在大灰狼张得圆圆的嘴里。小胖子叫人使劲掰开狼嘴巴,把石永成的手从狼嘴里拽出来。石永成的右手还紧紧攥着一块血淋淋的狼肉……
石永成的衣服成了布条条,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全叫血糊了,整个儿身子没了人样子了。只是胸口还在微微起伏,那一颗纯属于军人的心脏还在顽强地跳动!
这时候有人看见大灰狼的身子动了一下,惊叫起来:“哎呀,狼还活着哩!快打!”小胖子抡起镢头使劲砸下去,啪的一声,狼头碎了。“哎呀!你们看那边又来了一只狼!”有人惊叫起来。
众人朝前边一看,只见一只灰色的大狼在山沟那边的山头上朝这边张望。众人立马大声喊起来:“打狼了——打狼了——”有人还朝那边扔石头。那只灰狼惊恐地掉过屁股拖着大尾巴跑远了。
石永成醒过来,睁开眼看看众人。——”小光景哭喊了一声。石“姥爷——永成一把拉住外孙子又昏过去……
众人把石永成抬回村里,从公社请来医生给他治伤,又是打针,又是喂药,又是抹红药水,又是包扎。一会儿工夫,石永成变成了浑身上下用白纱布子裹着的人了。
灵巧子哭成了泪人儿。
三奶奶没哭:“这还不算命大?这两个都是命大,狼吃不了他们。惶惶西人命硬呀。”
没胡子爷说:“你们看看,当过八路军的人就是硬呀,连狼都啃不动他。”
小跑儿和陈光景跑进跑出地帮着医生拿这找那。陈新仁在外面烧火,锅台上铁锅里的水哗啦哗啦地开着,不停地有人过来舀开水,跟着又有人把凉水倒进锅里……
更多的人站在老槐树底下静静地看着窑里,需要帮一把的时候立马有人跑过来。石永成满脸带着笑看着众人忙活,对陈光景说:“光景子,你看,多少人来侍候姥爷。”刚刚受了惊吓的陈光景轻轻摸着石永成裹着白纱布的手背,瞪着一双泪眼看着自己的姥爷没言语。“亲家——”随着一声哭叫,陈孝走进窑里。他花白的头发剃成一寸长的平头,脸蛋子刮得黑青,穿一身干净衣服。他刚刚从监狱里回来。石永成看见陈孝,高兴地叫了一声:我的亲家可是回来了呀。
“哎呀,陈孝面对着石永成扑通跪下:“亲家,亲家!你叫我怎么报答你对我一家人的恩情呀……”“还恩情哩,啥叫恩情呀……”石永成的眼圈红了。
又快交八月了,这是一年里面最热的季节。正午时分日头挂在半空里一动不动,像是用钉子钉在了那里,用炽热的光死死地熏烤着地面。老百姓都待在家里不出来,牲口窝在圈里打着瞌睡,鸡鸭猫狗钻在树底下草丛里歇凉。老槐树上吊着一串串晶莹细嫩的槐荚,翠黄色的槐荚在墨绿色的树叶中间很是显眼。椿树上的花也开了,粉红色的花串顶在高高的椿树枝子上面,像一面面小红旗在空中飘动。村口的皂荚树上面的皂荚长得已经很硬了,山风吹过来,密密匝匝的皂荚你碰我,我挤你,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大人叫娃们爬到树上摘下肥嘟嘟的皂荚用来浆洗衣物。
八月也是叫老百姓满怀着希望的日月。日头晒着,隔三差五的猛雨淋着,庄稼咯吧咯吧地朝上蹿。玉米棒子越来越粗,豆荚儿越来越饱,谷穗子越来越长得像狼尾巴,还有那高粱秆子像旗杆似的站在地里,脖子叫扫帚一般大的穗子压弯了。山菊花也开了,黄的、白的、紫的,一簇簇一片片盖满了沟边地垄,人走过去就能闻到一股股淡淡的清香……丰满的田野给老百姓的脸上添上几分笑的模样。八月一过,秋天就来了,那可是农家大忙的季节呀。
以前每年八一节,上面都要派人下来慰问复退军人和烈军属。前一天传来消息,说是今年的八一节慰问不下来人了,要把复退军人和烈军属集中到城里开大会纪念八一建军节,上面还要来大干部参加会议。这是石永成最重视的事情了。几十年了,哪一年纪念八一的活动都没误过。今年活动的规模大,不知道有啥新精神,他早早就做开了准备。他提前剃了头,刮了胡子,把原本就稀疏了的头发剃得溜光,腮帮子和下巴子刮得发了青。石永成照着镜子看看,笑着对灵巧子说:“你看,我这张脸是不是越好看了?”灵巧子一边帮他试衣服,一边说:“可不越好看了。好看得都没有人样了,好看得连我都不敢看你了。”
三奶奶把那几个军功章拿出来擦得明光锃亮,把石永成从队伍上带回来的军用水壶也洗得里外干净。
石永成穿上黄军装:“现在我是谁?凭一只大灰狼还敢吃我?我是复退军人,还是现役军人的老爹!我这一身焦了毛的干骨头老皮跟孙悟空一样,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子里面炼过了,大灰狼啃不动。现在你们还说我是啥样人物?我就是这样人物!”
灵巧子斜了石永成一眼:“我还真不知道,你还是大人物哩。是不是明天县里还要开着小鳖盖汽车来接你呀?”
石永成不由得仰头看看村口的皂荚树:“那可不一定。”
灵巧子拍拍手说:“唉,也就是我吧……”灵巧子说不下去了,转过身子不再言语。
小光景撩起衣襟把眼镜擦擦,递给石永成:“姥爷,眼镜,快戴上。”
石永成伸手要接眼镜,小光景不给他,要亲自给他戴上。石永成只好弯下腰,叫小光景给他戴上:“还是我光景子跟姥爷亲。明天跟姥爷一块儿到县里开纪念八一建军节大会去。”
小光景高兴地转开了圈子,嘴里不停地叫唤起来:“我跟姥爷到城里开会去了——开会去了——我要进城去了——”
——巧子说:“你也不嫌麻烦,带个娃去干啥?”
石永成直起腰扶扶眼镜,指点着灵巧子:“看看你,净说些没材料的话。我娃是支前烈士的重外孙子,老八路的外孙子,解放军的外甥子,为啥不能参加八一建军节大会?将来长大了,也要当正规军去。快给我娃洗洗衣裳,明天跟我进城开会。”
三奶奶看着高兴地转着圈子的小光景点点头:“也是,我娃长了这么大,还没进过城哩,就叫我娃到城里逛一回。再开一回会,见见大世面。将来报名当正规军也能找见地方。”
灵巧子也说:“永成子,你也带上几块钱,给娃买点好吃的,再给娃买一件绒衣。过了八月十五天就凉了,春天换下的那一件短得不能穿了。小人儿长得快。”
石永成赞许地看着灵巧子:“这还像个当姥姥的说的话。”
灵巧子立马挤对了石永成一句:“全天下就你一个好人,行了吧。”
一只喜鹊飞过来飞过去,最后落在老槐树上叽叽喳喳地叫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