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良驹带着一伙子人走到铁头崖,站在路边指着前边对身边的人说:“你们看,这里就是铁头崖,军事要道。我当区武委会主任的时候,就率领区游击小队在这里打了小日本鬼子的伏击,一战打死了三个小鬼子。还用土地雷把一辆小鬼子的汽车炸得翻到了深沟里。”
马县长连声说:“不简单,真不简单呀。凭那个时候区小队的装备,一仗消灭三个小鬼子,炸毁一辆军车,就是一个了不起的胜仗呀。”
刘良驹哈哈一笑:“可不是。太岳区的抗战小报还刊登了我们打胜仗的消息呢。那一仗以后,我就担任了区委书记,主持整个东山地区的抗战工作。”
马县长不停地点头:“刘专员真是大功臣。东山地区到处都留下了您战斗的足迹呀。我们这一次跟着您出来,正经是受了一次深刻的革命传统教育呀。”
石天锁走到刘良驹跟前说:“爸,铁头崖上面埋着抗日烈士孙大胖。”
刘良驹扬起头看看铁头崖:“是该上去看看,是该上去看看。走,咱们上。”
马县长抬起手腕看看手表:“刘专员,您看时间不早了,这铁头崖的路也不好走,上下得一个多种头,要不今天就别上去了,改天我带着他们专门来给烈士扫墓。”
刘良驹点点头对石天锁说:“今天就不上去了。你们一定不能忘了革命先烈。走咱们再到别处看看。”
石天锁嘴唇动动还想说什么,看看刘良驹转身走了,只好跟着走了。
刘良驹领着他们又转了几个地方,最后来到一条山沟。这里全是石头,不宽的路面也是石板铺成的,两边尽是张牙舞爪的石头,石头缝里挤出一簇簇低矮的野草。刘良驹指着前面对马县长说:“老马,那一年我带着区小队就是在这里救的苏冬花,要不是我们目标明确,动作迅速,火力集中,那一回苏冬花就完了。”
马县长感慨地说:“就是呀,要不是老一辈打下江山,哪里来的今天的幸福生活呀。”
石天锁赶上来走到刘良驹跟前小声说:“爸,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剪彩吧。村里的乡亲们还在村口等着您剪彩哩。我奶奶和我爸也在家里做好饭等着您哩。”
刘良驹回头看看石天锁:“对对,赶紧走,别把正事误了。”马县长斜了石天锁一眼:“刘专员对我们进行革命传统教育也是正经事呀。”刘良驹笑笑:“我说,咱们还是先回村里把彩剪了,替我家天锁子把心思了了。”说完刘良驹哈哈大笑起来。马县长他们也跟着刘良驹哈哈笑起来。听着他们轻悄的笑声,石天锁默默跟在他们身后回到村口,他真想用棉花套子塞紧自己的耳朵眼儿。
等刘良驹带着众人回到村口皂荚树底下的时候,挂在树身上的红布条幅已经叫山风刮掉了,挂在树杈上的鞭炮也叫风刮断了,桌子上的水碗也刮进了一层灰色的尘土。原本扫得干干净净的会场也落满了树叶杂草。大部分村里人等不上,回家去了,还剩几个人缩头缩脑地等在那里。听说刘专员回来了,有的人又急急忙忙跑到村口来了。
石天锁急忙叫几个小伙子把条幅重新挂起来,一看,上面用糨糊粘的字又掉了几个。刘良驹满不在乎地笑着说:“天锁子,行了,别忙了。就这样子剪一下算了,有这么个意思就行了。”石天锁叫放炮奏乐。
由于鞭炮辫子断了,啪啪响了几下就断了。
石天锁叫再点火重放。
马县长说:“算了,算了!别放炮了,开始剪吧,回到县里刘专员还有事哩。”
石天锁只好叫两个小娃娃拉展一条几尺长的红布条,刘良驹、马县长站在红布条后边一人拿一把剪刀把红布条剪断。随后刘良驹亲自按下电闸,清清的河水流进蓄水池。刘良驹又拧开水龙头,自来水流到下面的水桶里。众人拍着手欢呼起来。
石天锁请刘良驹讲话。刘良驹对着众人扬扬手臂:“乡亲们,今天咱们村里通了电和自来水,以后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这里是老革命根据地,群众为革命做出了巨大贡献,我们要尽自己的力量为群众做好事,叫群众的生活尽快好起来。下面请你们的马县长讲话,大家欢迎。”
马县长走到众人面前:“乡亲们,刘专员点了我的将,只好说几句了。皂荚树底下村子是我长期蹲点的地方,也是刘专员抓的点。今天通了电和自来水,全是刘专员关心的结果。我们要感谢刘专员对我们的关怀。怎么感谢呢?就是千方百计地搞好农业生产和社会主义建设。我们要用农业生产的大丰收和社会主义建设的新成就,感谢刘专员对我们的关怀!希望大家记住。来,让我们再一次用热烈的掌声感谢刘专员!”
众人跟着马县长拍起手来。
刘良驹摇摇手,笑得鼻子和眼睛眉毛挤成了堆:“哈哈!你们听听,马县长的话说得多好呀!比当局长的时候讲得更好了……”
一阵山风刮过来,打断了刘良驹的话,皂荚叮叮当当地响起来。马县长走到刘良驹跟前小声说:“刘专员,您看天变了,现在也剪了彩了,咱就赶快回县里吧。要是下了雨,山路一滑就不好走了。”
刘良驹看看村子里面:“我还要看看三奶奶和我的亲家石永成哩。战争年代我经常在她家里吃住,比回我家还方便。三奶奶两回救了我的命,要不我哪里还有今天呀。”
几个雨点子落下来,刘良驹朝皂荚树底下躲躲。马县长说:“刘专员,您看下起雨来了,今天就别去了,以后有机会再去。县委和政府机关干部还坐在礼堂里面等着您去做重要指示哩。”
石天锁着急地说:“爸,我奶奶和我爸妈在家里做好了饭等着您哩。他们准备了两天了,您回到家里动动筷子再走也好。”
刘良驹看看石天锁,又看看陪同的干部,嘴里念叨着:“就是呀,该回家里看看老妈,我可有多少年没回去了。”雨越下越大,地皮都湿了。风也刮得急起来,树上的皂荚响成一片,家雀子呼啦一声飞走了。马县长叫人指挥小汽车掉过头。马县长向石天锁使使眼色,着急地说:“刘专员,再不走就走不成了。咱这里是红土,一和水就黏得没法子走了。汽车轮子打滑。”石天锁没理会马县长:“爸,您看,这是猛雨,下上一阵子就停了。先回家吃饭,雨就停了,不误事。我奶奶恐怕都等急了。”马县长用眼睛瞪着石天锁:“你这娃咋没眼色呢?刘专员还有事情,还能把时间都耽误在你们家里呀。”
刘良驹看看村里,又回头看看叫雨点子砸得溅起尘土的村道,最后叫司机从车里面拿出几个大小包裹交给石天锁:“天锁子,你看天下了雨,我就不回去了。你给你奶奶说一声,有了时间我再回来看她老人家。”
石天锁还想说啥。
刘良驹不等石天锁回话,弯腰钻进小汽车,小汽车屁股冒出一股子黑烟,嘟一声走了。小汽车轮子甩起的泥点子溅到前面老百姓的身上,人们大呼小叫地朝后退。
雨下大了,雨水顺着村道流到村里。村民们吱吱哇哇地说着闲话朝自家院子跑去。
石天锁抱着刘良驹给的大包小包顶着雨回到老槐树院里。小光景手里也拿着一个包裹跟在后面。三奶奶接过东西就问:“良驹子呢?你爸呢?”小跑儿赶紧拉过陈光景,忙着给他擦头上的雨水。石永成满脸的不高兴:“咋耽误了这半天?你奶奶炒的菜都凉了。”石天锁跺着脚:“人家看了几个打日本的时候打过仗的地方,把时间耽误了。”石永成转身看看院子外面,又回过头问:“现在也看完了,彩也剪了,人呢?”
石天锁低着头,嘴里喃喃地说:“他说怕雨下大了,小汽车下不了山。叫我给奶奶说一声,今天就不回来了,以后有了时间再来看奶奶。我咋说都不行。您看这是他给买的礼物。”
全家人都愣住了。三奶奶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灵巧子赶紧扶住三奶奶,三奶奶无力地靠在灵巧子身上。小跑儿走过去用双手轻轻捧着三奶奶的脸,小声叫了一声:“奶——”“哈哈,就这两步都下不来呀!看这雨下得多不是时候。老天爷也跟咱们捣乱。”石永成苦笑了一声。
刘春梅一把夺过石天锁手里的礼物,转身扔到院子外头,大声骂起来:“刘良驹,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刘春梅回头看见小光景手里还有一个包裹,顺手夺过来扔出去。
刘春梅哭着跑回窑里,跪在三奶奶面前:“奶奶,您老人家打我一顿吧!我咋遇上了这样一个不通人性的爸呀……他将来死了,我们谁都不管他,把他扔到野地里叫饿狼撕、野狗啃!”刘春梅趴在地上失声哭起来。
三奶奶厉声斥责起来:“春梅子,不要胡说八道!”
石永成斜着身子靠在墙上,眼睛没目标地看着前边。
石天锁站在刘春梅身后,两手轻轻扶着她的肩膀子不言语。刘春梅无力地靠在石天锁身上,不停地抽泣。
三奶奶伸出青筋暴露的手把刘春梅拉起来:“春梅子,别哭了。我娃也是在咱这个穷家里长大的,咱一个满脸灰浑身土的老百姓哪能指望别人家做这做那的呀。咱能做了自家的主,管住自家的胳膊腿儿,就算是天大的本事了。去,我娃给我下面去,把菜也热一下,咱们一块儿吃,全说是你们给奶奶过八十大寿。咱提前过,反正也差不了几天。你不是舍不得这一碗白面叫你爸吃吗?正好。”
刘春梅顾不上擦眼泪,紧打紧地说:正好给奶奶过八十大寿。
“对对对,三奶奶拉一下小跑儿的手:“跑女子,把新仁子也叫过来。”
小跑儿说:“算了吧,有那些饭吗?”
三奶奶说:“一人吃上一口就行了,吃不饱再回家吃去。给奶奶过寿,还能少了我的新仁子。”
刘春梅站起身来,指着石天锁喊叫起来:“石天锁,你办的好事,叫奶奶和爸妈跟着你生气!我今天给你把话说明白了,以后你要是再舔别人的屁眼,你就别进这个家的门!东阳有人管吃管住,你到那里享福去吧!”
石天锁苦笑了一下:我算是在你跟前栽了。
“有了这一回,刘春梅还是满脸怒气:“你觉得自己还做下啥有理的事情了?”
“春梅子,别跟天锁子使厉害了,这事跟他没啥牵连。快去给你奶奶下长寿面,咱们给你奶奶过八十大寿。”石永成转身扶住门框子朝院里看。猛雨已经停了,天上的云像惊了的牲口撒开四蹄跑散了,日头又露出圆圆的脸,把热乎乎的光均匀地洒下来。村道上还流着水,一片泥泞。几个小孩子在水里打闹戏耍,不时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
一会儿工夫,饭就热好了。炕中间的小饭桌上摆着一小碟炒鸡蛋,一小碟炒酸菜,一小碟腌萝卜丝,一个小碟里面放着盐和辣椒面。这就是为三奶奶八十大寿祝寿的饭菜。
灵巧子扶三奶奶在炕里面上首坐好。三奶奶穿了一件崭新的大红新褂子,是苏冬花提前亲手做好的。石永成成了司仪:“现在重孙子辈拜寿了——”小跑儿赶紧把小光景推到三奶奶面前跪下,小光景听话地跪下给三奶奶磕头。刘春梅指着自己鼓起来的小肚子小声问石天锁:“咱这小东西咋给他老奶奶拜寿呀?”石天锁小声说:“那还不好办,你带着他给奶奶拜寿呀。”刘春梅听了赶紧面向三奶奶跪下:“奶奶,您老人家没出世的重孙子给您拜寿了。祝您老人家健康长……”话没说完,刘春梅呜呜地哭了。不等刘春梅站起身来,石永成就说:——”
“现在孙子辈拜寿了——小跑儿和陈新仁,石天锁和刘春梅在三奶奶面前跪成一排给三奶奶磕头。石永成又说:“现在轮着儿子辈拜寿了——”石永成说完就拉着灵巧子跪在三奶奶面前给三奶奶磕头。三奶奶先笑后哭:“好好好,你们都在,就是我的冬花子没来。我这一辈子没生下女儿,冬花子就是我的女儿。我恓惶的娃呀。还有雪梅子两口子也没来……”
刘春梅擦擦眼泪,笑了:“奶奶,您老人家四世同堂,这是您老人家修来的福呀。明年过寿咱把我苏妈和我雪梅姐和生战哥也通知回来,我们一大家子人给您老人家祝寿,那才热闹哩。”
三奶奶高兴地说:“好好好,反正过一年少一年。”小跑儿说:“奶,您说得不对,是过一年多一年。”三奶奶一手拉着刘春梅,一手拉着小跑儿:“看我这两个娃,就能把话说到我心里。”刘春梅拿起筷子双手递给三奶奶:“奶奶,您先吃。”三奶奶拿着筷子夹了一小块炒鸡蛋吃了,随后是石永成。全家人一人吃了一口菜。小跑儿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也是一人吃了一口。
还剩下半碗,三奶奶给了小光景,小光景又给了石永成,石永成又递给小光景:“老奶奶叫你吃,你快吃了。”小光景夹起一截面条刺溜吸到嘴里,说:“我吃饱了,老奶奶您吃……”把面碗递给三奶奶。
三奶奶吃了一口,递给灵巧子……等面碗再传到小光景手里的时候,还有少半碗。三奶奶说:“光景子你给咱都吃了,给咱快快朝大里长。老奶还要享你的福哩。”
小光景把碗轻轻放到小饭桌上,含着眼泪,咧着嘴角,看看身边的长辈们,说了一声:“老奶,我吃饱了……”说完,低下头走出窑门。石永成含着眼泪看着出了门的小光景,喜欢地对小跑儿说:“跑女,你看,咱们的光景子长大了,也懂事多了。”小跑儿看着儿子点点头,眼睛里渗出泪水……那天后晌三奶奶没吃饭,喝了半碗水,早早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