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在城里住得娇气了,清明旮旯里的日头还能把人晒着了?”石永成追上两个孩子,把他们拉回槐树荫凉底下,“大哥大嫂,你们这是把家都搬回来了呀。”
石永有弯下身子亲亲石长河:“可不。退休了,夜天才办完手续。落叶归根,我们急着回村里跟你做伴养老。”
石永成高兴了:“好好,这一下咱兄弟们可好了。在家里有人说话,出了门有人相跟。”
石永有从怀里掏出一份红头文件:“还有一件大事哩。你看上面给咱们平反了,给你恢复了党籍。”
石永成接过红头文件看了看,不是太热心:“你的事情真该平反。对社会对自己总是个交代,对儿孙们也有个说法。对我就寡淡了,我一个光头老百姓,平反不平反的还不是在黄土里面打滚呀。”
石永有说:“不对,兄弟你说得不对。这件事把咱们这一辈子的好时候都沤了粪,不能叫子孙后代再受制了。”
石永成一下子想起了一件事:“就是呀,咱们平反了,陈孝呢?他的事情平反了吗?可把人家冤枉惨了。”
石永有笑着说:“也平反了。你是两头都沾上了,你可真是个人物。我的事情里面有你,他的事情里面也有你。听说还要给陈孝补发一点补偿金。”
石永成点点头,脸上带上了笑模样:“这还差不多,这还差不多。”
穿戴整洁的陈孝进了院子,见了石永有赶紧打招呼:“亲家大哥,你回来了。”
石永成抢先说:“大哥,你看,有人管就是不一样。你看咱亲家拾掇得跟新女婿一样。”
陈孝指着石永成笑着说:“大哥你看看,当过兵的人讲究就是少,亲家跟亲家还能这样淘气?”
石永有笑笑,没接他的话茬:“亲家,蘑菇卖得咋样?”
陈孝抱起石长河亲了一口,高兴地说:“好。县里的宾馆和几家饭店都要咱的东西,新仁子还跟东阳的大饭店签订了送货合同哩。还不敢都给他们,还要给村里人剩一些,叫一个村的邻居们也有一点进项。”
石永有说:“要的货多了,你那个小院子能够用呀?”
陈孝看看槐树院:“我就是下来跟亲家商量,在他家这院子里也搭上一个大棚子,咱们一起干。新仁子又从外面引进几个新品种,销路挺好。”
石永成伸出短了一截指头的手掌摸摸满脑袋的白头发:“新仁子这娃就是有出息。新东西学得快,地没误了种,还挣了不少钱。快成农业科学家了,可比咱这些老白毛强多了。”
陈孝指指院子外面:“年轻人总是年轻人。见识比咱们多,对事情也看得开,想问题也想得远想得深呀。你们看看天锁子把咱村里建设得快赶上城里了。这又要修路了,等修好了柏油路,咱进城还不像串门走亲戚一样便利呀。”
石永有把手里的文件递给陈孝:“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一辈一辈地朝下传,一辈比一辈有本事。哎,亲家,县里叫你去一趟。你的案子平反了,还能给你补一点钱。”
“是吗?”陈孝脸红了,低下头看看文件,眼睛里面涌上了泪水,嘴唇颤颤地说,“平反了?平反了?那个时候不调查就判了刑,现在不调查就平了反?尘世上的事情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石永有摆摆手:“你不知道,那个时候你的案子没法翻了,永成子也受了牵连,没法医治了。永成子把我小叔按着血手印的证明材料放到我那里,再三吩咐我保存好,说不定能等着有用的时候。前些日子上面平反冤假错案,我就把那个材料递上去,上面读了材料后认定是错案。你看,还真叫咱们等上了。这都是咱的运气呀。”
陈孝对着石永成说:“亲家,啥事离了你都不行呀。”
石永成仰头看看村口的皂荚树:“亲家,快别说那些寡淡的话了,总算是平反了。就那么一件明明白白的事情,叫我亲家遭了多大的罪呀。现在总算等到平反了,我就是立马死了,也能闭上眼了。”
陈孝拉一把石永成:“亲家,别说这些没材料的话,好日子开始了。你看咱们都成了老白毛了,还有几天好日子过呀,咱们要紧打紧地活得好好的,帮助天锁子他们把村里的事情办好,把孩子们带好呀。”
石永有高兴地说:“亲家说对了。”
石永成看看村口的皂荚树:“永有哥,你说这社会就这样了?再不会像以前那样了吧。”
石永有显得很有把握:“我看不会了。有两条很重要,一个是社会发展的目的是为了老百姓过上好日月。还有一个是最大限度地发挥每一个社会成员的工作积极性。各级政府制定落实各项政策措施,都以这两条为目的了。以后,只要你有本事,有真本事,有大本事,总能发挥出来。你们还看不出来?现今的社会环境已经初步形成了有本事的人张扬个性,发挥专长的条件。像这样干上几年,社会还能不发展?好日子还在后头哩。”
石永成还有些不明白:“永有哥,你说的是有本事的人,没本事的人咋活呀?”
石永有指指陈孝:“你看,答案在这里明摆着。跑女子和新仁子有本事开发食用菌,挣大钱。村里人不会培育食用菌,只能在他们这里批发蘑菇到市场上去卖,挣个辛苦钱。还有的人连买卖都不会做,总会种地吧。现今再不会有人说长道短了。”
石永成皱皱眉头:“这样下去,不是又有了差距了,穷的穷,富的富。”
石永有笑笑:“绝对的平等啥时候都不存在。当然国家要想办法避免这种差距无限制地扩大,保证每个阶层的合法利益。”
陈孝点点头:“唉,总算盼到好日月了。”
石永成又问:“刘良驹那个主儿咋样了?这些日子春梅子她们忙得也没顾得上看她爸去。”
石永有摇摇头:“退休了。他比我小两岁,按规定还能干两年,可是他说思想跟不上改革开放形势的发展,看着啥都不顺眼,有看法,没办法,干生气,就提前退休了。廉莲那女人还住在东山县城里,身体不太好,一下子也咋样不了,在街上开了一个小卖铺,一天到晚热热闹闹的,活得挺自在。”
石永成点点头:“这我知道。天锁子隔上一段时间就帮她进些货。也算,咋着都是一辈子。”
石永有说:“说实在的,多亏了咱天锁子和春梅子经常过去照护,要不廉莲早没人了。这都是你给他们掌着辕,廉莲见了我就说你是个大好人。”
石永成伸出一个指头摇摇:“看我哥说的,当儿女的照护老人是老天爷定下的规矩。他们敢不服?还多亏了?还值得一提?”
几个人正说着话,一个老汉拄着拐棍进了院子。石永成急忙迎了上去:“吉祥叔叔,您老人家来了。”
老水眼孙吉祥笑呵呵地说:“我看见永有子一家回来了,过来看看。”
石永有赶紧递上一支香烟:还敢劳您老人家来看我呀。”
“好我的老叔,石永成扶孙吉祥坐下:“现在,咱村里比咱们老的一辈就剩吉祥叔叔一个人了。他老人家是咱们全村人的老尊长。”老水眼孙吉祥摇摇头:还不是给儿孙们添累赘呀。”
“啥尊长不尊长的呀,石永有笑着问:“老叔现今几个孙子重孙子呀?”
老水眼孙吉祥捋捋雪白的胡须:“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大孙子又给我生了一个重孙子,一个重孙女。小孙子媳妇也快生了。”
陈孝对孙吉祥说:您老人家可是儿孙满堂呀。”
“老叔,孙吉祥指指石永成:“要不是永成子,我家哪来的这光景呀。”
石永成站起身来:“老叔,快不要提那些陈糠烂谷了。这是您老人家的福分,谁也夺不走。”
几个人高兴地笑起来。
没几天,石永发服刑期满也回来了。石永有叫老伴刘石榴炒了几个菜,把石永成叫过来给石永发接风洗尘。多少年来这是弟兄三个头一回坐到一起。石永发低下头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石永有说:“永发子,永成子,你们看,咱石家老人们都走了,前几天没胡子爷也走了。咱们也老了,都是儿孙满堂了。以前的事情,再不要想了。老弟兄几个好好活着,把剩下的日子打发了就行了。”
石永成说:“永发哥,人活一辈子不容易,不管啥原因,咱们都受过制。好的是咱老弟兄三个都活过来了,屁股后面跟着一咕嘟人,儿子孙子一大堆,想开些吧。来,喝酒。”
石永发慢慢举起酒杯:“永有哥,永成子,我先喝了。”说完,一饮而尽。石永有问:“永发子,你回来了,地也分到自家名下了,安下心来把地种好。我小叔把种地的本事都交给你了。我小叔那可真是好把式。”
石永发抬起头,睁开发红的眼睛:“那点地还能经得起咱折腾?我在里面这些年,学会了修汽车,还带了徒弟。我想带着灵锁子在城里开一个汽车修理部,地方都看定了。那几亩地,捎带就种了。”
石永有看着石永发说:“我看,种庄稼也是一条好路子。村里人都出去打工挣钱去了,还有的像跑女子两口子和春梅子这样有知识有心眼的年轻人,搞起了食用菌养殖开发,顾不上种地。村里好多地都荒了,还得有好把式来种呀,要不老百姓吃啥呀。”
石永成说:“我知道,永发哥就是一把种庄稼的好手。”
石永发点点头:“我先出去挣点钱,回过头再回来种地。种地没有资金也不行,现在种地可不是我爸他们那会子把种子扔到土里就行了。”
石永成笑着说:“你们看真是车有车路,马有马路呀。猪往前拱,鸡朝后扒,各有各的吃法。”石永发的情绪也好了:“永成子说得对。”弟兄三个高兴地喝着酒,拉着家常话,不知不觉一下午就过去了。
说话又是清明节了。带着凉意的东风一吹,树叶憋出了嫩芽,小草拱出了地皮,山野里的桃花杏花比赛似的开了,这里一片是红的,那里一片是白的,像一片片淡淡的彩云在天地间飘浮。布谷鸟也使劲叫唤起来,歇了一个冬天的大地又醒过来了。
石永有和石永发、石永成老弟兄三个带着石天锁、石金锁、石灵锁小弟兄三个和石长山、石长枝、石长河、石长川、石长福一伙子孙子辈的人先给石家老祖先上了坟。石永成带着石天锁和石长河又给烈士孙大胖和没胡子爷扫了墓。没胡子爷死前交代石永成,把他埋到铁头崖上和大胖子做伴儿。
这个铁头崖是一个孤孤的小山峰,南北都是深沟,山上是厚厚的黄土,山下是硬硬的青石,远远看来像一个大得了不得的人头,年深日久了百姓们就叫铁头崖。通向县城的官道绕着山脚朝东西走了。说是官道,路面可不是很宽,老辈子人在青石上用凿子凿出来的,只能单行过一辆大车,两个人挑着担子还要互相让让才能过去。这里是东山县城通向岭东深山的咽喉要道。抗战时期,刘良驹领着游击队就是在这里打过小鬼子的伏击。那一年抗日烈士孙大胖的尸首运回来以后,村里人就把他埋在了崖上面,好叫他看着家乡人民早一天赶走小日本鬼子,过上安稳日月。后来汉奸告密,小鬼子上了铁头崖扒了孙大胖的坟,把他的骨头扔到深山沟里。小鬼子走后,没胡子爷又偷偷下到沟里把烈士的骨殖捡回来,重新埋在崖上面,怕小鬼子再来捣乱,就没有垒坟堆,栽了三棵柏树。后来,八路军打下东阳以后,才给烈士修了坟立了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