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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欧·亨利卷(14)

‘那还不是最糟糕的,’我趁热打铁,不给他思考的时间。‘我们原以为你是好人家出身。这里的小熊先生是柴罗基酋长,逢年过节有资格在毡斗篷上佩带九条水獭尾巴,宾克利教授是演莎士比亚戏剧、弹班卓琴的,我有几百元钱,放在大篷车上那个黑铁皮箱子里,我们结交的人都是有根有蒂的。那个人说,你家住在那条又破又小的鸡窝巷,街上没有人行道,山羊和你们同桌吃饭。’

那孩子几乎要哭了。‘不是这样的,’他气急败坏地说。‘那个人瞎说八道。我们住在白杨大道,我同山羊没有关系。你怎么搞的?’

‘白杨大道,’我讥刺地说,‘那算是什么大道!只有两个街口长,突然就断了。你托起一桶一百磅的钉子,一举手就可以从街一头扔到另一头。别提什么白杨大道了。’

‘那条街有几里长呢,’孩子说。‘我们家的门牌是862号,后面还有许多许多房子。你怎么啦,杰甫——哎,你真烦人。’

‘得啦,得啦,’我说。‘那个人也许搞错了。也许他说的是另一个孩子。下次我碰到他,我一定教训他一顿,看他还敢胡说八道。’晚饭后,我去镇上发了一个电报,收报人是伊利诺斯州昆西市白杨大道862号柯尼尔斯太太,内容是孩子在我们这里,安全无恙,如何处理盼复。两小时后回电来了,说是请牢牢看住,她搭下一班火车赶来。

下一班火车预定第二天下午六点到站,我和约翰·汤姆带着孩子在车站等候。任你怎么张望,也找不到威什希普多大酋长了,取而代之的是小熊先生,一身盎格鲁一撒克逊人的打扮,锃亮的漆皮皮鞋,名牌的领结。约翰·汤姆上大学时,除了形而上学和足球之外,还学会了这些习俗。若不是皮肤有点黄,头发又黑又直的话,你很可能认为他和电话簿上的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那些人订阅杂志,傍晚只穿一件衬衫在院子里推刈草机。

列车缓缓进站,一个穿灰色衣服的、头发光泽的小妇人下了车,急切地四下张望。小复仇者一看到她就大叫‘妈妈’,她也喊了一声‘啊!’,两人便抱在一起,现在讨厌的印第安人可以从山里来到平原,不必担心红狼罗伊的来复枪了。柯尼尔斯太太上前向我和约翰·汤姆道谢,丝毫没有一般女人的激动失态。她言语不多,恰好让人感到她的真诚。我嗫嗫嚅嚅说了一些客套话,那位太太报之以友好的微笑,仿佛一星期前就认识我了。这时候,小熊先生也来凑热闹,说了一些应酬话。我发觉孩子的妈妈并不清楚约翰·汤姆是谁,但注意到了他的语言能力,便用以一顶三的词汇来应对。

孩子把我们介绍给他妈妈,添上一些脚注和解释,比学了一星期修辞学的人更说得简单明了。他跳来跳去,捅我们的后背,试图爬上约翰·汤姆的大腿。‘他叫约翰·汤姆,妈妈,’他说。‘是印第安人。在一辆红色的大篷车上卖药。我开枪打了他,他没有发脾气。那一个叫杰甫,也是游方和尚。你来看看我们住的营地,好吗,妈妈?’

显而易见,孩子是那女人的心肝宝贝。她一有机会就抱着孩子,那一点就足以说明问题了。只要是让孩子高兴的事,她无不去做。她迟疑了八分之一秒,朝几个男人又看了一眼。我觉得她心里是这样评价约翰·汤姆的:‘即使他的头发不拳曲,看来似乎也是个绅士。’她对彼德斯先生的看法是:‘不是讨女人喜欢的男人,但了解女人。’

我们像守灵后的街坊邻居们一样,逛到营地。她察看了大篷车,拍拍孩子睡觉的地方,用手帕擦擦眼角。教授用班卓琴的一根单弦为我们弹奏了威尔迪歌剧《游吟诗人》的旋律,正想转入哈姆莱特的独白时,一匹马被绳索缠住了,他说了一声‘老是添乱’,不得不过去照看。

天黑时,我和约翰·汤姆回到玉米交易旅馆,我们四个人一起在那里吃晚饭。我想麻烦就是从晚饭开始的,因为小熊先生那时乘上智力的气球飞升了。依我看,那个红种人相当博学广闻,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就像意大利人的通心粉似的。他锦心绣口的语言带有深湛的动词和前缀词。流丽的音节同他要表达的思想配合得天衣无缝。我原以为听过他说话,其实以前听的根本不能同现在相比。差别不在语言的数量,而在表达的方式。而且不在于主题,因为他说的都是普普通通的事物,例如大教堂、足球、诗歌、感冒、灵魂、运费率、雕塑,等等。科尼尔斯太太懂得他的词句和在词句中间回荡的优美的声音。杰弗逊·D.彼得斯偶尔也插进少许陈旧的、没有意义的词句,例如请递一下黄油,或者再来一条鸡腿。

是啊,那个科尼尔斯太太似乎使小熊约翰·汤姆有点怦然心动。她属于那种讨人欢喜的类型。除了容貌姣好以外,她还有别的引人之处,请听我解释。就拿大商店里展示服装的人体模型做个比方吧。它们给你的印象是没有个性的。它们只供观赏,作用是体现三围尺寸和皮色,并且造成幻想,让人觉得那件海豹皮大衣即使穿在脸上长疣子但钱包很鼓的女士身上也很漂亮。假如一具模型撤了下来,你把它搬回家,碰到它时它会开口说‘查利’,并且在桌子旁边坐直,那情景就和科尼尔斯太太相似了。我看得出来,约翰·汤姆对那个白种女人不可能不产生好感。

那位太太和孩子在旅馆过夜。他们说准备第二天早晨回家。我和小熊八点钟离开旅馆,在县政府门口的广场上卖印第安神药,直到九点。小熊让我和教授赶着大篷车回营地,他自己要在镇上多待一会儿。我不喜欢这种安排,因为这说明约翰·汤姆情绪不对头,会去喝酒,可能引起麻烦和损失。威什希普多酋长喝酒的情况并不多,但是只要他一喝,那些穿蓝制服、拿警棍的白人的辖区就不得安宁了。

九点半钟,宾克利教授已经裹着被子,用无韵诗在打鼾,我坐在火边听蛙呜。小熊先生悄悄回到营地,靠着一棵树坐下。没有喝过酒的迹象。

‘杰甫,’他歇了好久以后说,‘一个小男孩到西部来射取印第安人。’

‘然后呢?’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随便应了一声。

‘他射中了一个,’约翰·汤姆说,‘不是用枪射击的,他生平从没有穿过平绒衣服。’这时我开始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知道了,’我说。‘他的画像印在情人节的卡片上,他射中的,无论红种人白种人,都是傻瓜。’

‘这次的傻瓜是红种人,’约翰·汤姆平静地说。‘杰甫,你认为我用多少匹马能买下科尼尔斯太太?’

‘胡说八道!’我说。‘白人没有这种习俗。’约翰·汤姆大声笑了起来,咬着雪茄。‘当然没有,’他说,‘我指的是白人操办婚事要用多少美元。

哎,我知道。种族之间有一道推不倒的墙。杰甫,如果我办得到的话,我要在红种人进过的每一所白人大学里竖起一个火炬。你们为什么要来干预,不让我们跳鬼神舞,吃狗肉宴,不让我们的婆娘替我们做蚱蜢汤、补鹿皮鞋?’

‘你不至于不尊重那朵叫做教育的永恒的鲜花吧?’我愤慨地说,‘我把它佩在我智力的上衣胸前。我受过教育,’我说,‘从没有因此受到损害。’

‘你用套索拴住我们,’小熊不理会我平庸的插话,自顾自往下说,‘教我们认识文学和生活的美,教我们欣赏男人女人的优点。你在我身上做了些什么?你使我成了柴罗基的摩西。你教我憎恨印第安人的棚屋,喜爱白人的生活方式。我可以望望应许之地,看看科尼尔斯太太,但是我的位置在印第安人保留地。’

酋长打扮的小熊站起来,又哈哈大笑。‘但是白人杰甫啊,’他接着说,‘白人提供了一种安慰品。虽然是暂时的,但能缓解一下,它的名字叫威士忌。’他又朝镇上走去。‘但愿曼尼托保佑他今晚别闯大祸!’我暗忖道。因为我看出约翰·汤姆准备利用白人的安慰品。

十点半左右,我坐着抽烟时,听到小路上有脚步声,只见科尼尔斯太太快步跑来,她头发零乱,脸上的神情像是家里既遭了贼偷,又发现了耗子,再加上面粉全用光了似的。

‘哎,彼得斯先生,’她打老远就嚷了起来,‘哎,哎!’我飞快地思索一下,说出了问题的要害。‘我和那个印第安人情同手足,我两分钟内就能让他安静下来——’

‘不,不,’她不知所措地扭着手说,‘我没有看见小熊先生。是——是我的丈夫。他抢走了我的儿子。啊呀,我刚找回来,却被他抢走了!那个没良心的恶棍!他让我吃尽了生活的苦头。我可怜的小羊羔,他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被那个恶魔抢走了!’

‘怎么回事?’我问道。‘你先说说事情经过。’

‘我替罗伊铺床的时候,’她解释说,‘孩子在旅馆门廊上玩,他驾车来到台阶前。我听到罗伊的叫声,跑了出来。我的丈夫已经把他抱上马车。我求他把孩子还给我。他往我脸上抽了一鞭子。’她把脸转向亮处。面颊和嘴巴上有一道红印。‘是他用鞭子抽的,’她说。

‘回旅馆去,’我说,‘我们商量商量怎么办。’

她在路上谈了经过情况。他用鞭子抽她时,说他发现她来接孩子,便搭同一班火车来了。科尼尔斯太太住在她哥哥家,他们一直看管着孩子,因为她丈夫以前也曾想把孩子拐走。我判断那男人是个无可救药的二流子。他挥霍她的钱,殴打她,弄死她养的金丝雀,到处宣扬说她的脚冰冷。

我们回旅馆后,发现五个愤怒的公民聚在一起,嚼着烟叶,谴责这种暴行。晚上十点钟,镇上的人大多都睡了。我平静地对那位女士说,我准备乘一点钟的火车去东面四十英里外的下一个火车站,因为那位科尼尔斯先生很可能把马车赶到那里转乘火车。我对她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合法权利,不过找到他后,我要以扰乱治安的罪名给他眼睛上来一记非法的左直拳,让他一两天动弹不得。’

科尼尔斯太太进屋去和旅馆老板娘一起哭,老板娘煮了猫薄荷茶,安抚那可怜的女人。老板用拇指扣着吊裤带到门廊上对我说:

自从贝德福德·斯蒂高尔的老婆误吞一条壁虎以来,镇上还没有这么骚动过。我在窗子里看见他用鞭子抽她。

你身上这套衣服花多少钱买的?看样子这两天会下雨,是吗?大夫,你的那个印第安人今晚好像喝多了,是吗?他比你早来一会儿,我把这里发生的事讲给他听,他像汽笛似的尖叫一声,急匆匆地跑了。我想我们的警察在天亮之前会把他关起来的。

我想我不如坐在门廊上等一点钟的火车。我觉得没有什么可高兴的。约翰·汤姆又一次喝得烂醉,绑架的事害我睡不着觉。不过,我一向为别人的烦恼而烦恼。

每隔几分钟,科尼尔斯太太就到门廊上来望望马车驶去的那条路,似乎指望那孩子手里拿着一个红苹果,骑在一匹白马上回来。女人的脾气不就是那样吗?那让人想起了猫的故事。‘我看见一只耗子钻进了这个洞,’猫太太说,‘你高兴的话可以去那儿撬开一块地板,我要守住这个洞口。

十二点三刻左右,那位没有合过眼的太太又出来了,像自得其乐的女人那样慢悠悠地哭着,她又朝那条路张望、倾听。‘夫人,’我说,‘他们走了好久,看也没用。这时候他们大概已经在——“嘘,’她举起手说。我果真也听到黑暗中有些吧嗒吧嗒的响动,然后是一声呐喊,那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是麦迪逊广场花园野牛比尔野牛比尔(1846—1917):美国西部拓荒时期的一个传奇性人物,真名威廉·科迪,传说曾在十七个月中杀死四千二百八十头野牛而得此绰号,后在美国各地作蛮荒西部骑术巡回表演。的日场表演之外从未听到的。然后,那个不值得尊敬的印第安人跳上了台阶和门廊。在门厅的灯光下,我没有认出一八九一班的校友小熊约翰·汤姆先生。我看到的是一个出征归来的柴罗基战士。烈酒和别的东西激励了他。他的鹿皮衣服被荆棘刮得破破烂烂,羽毛像鸡毛似的纠结在一起,鹿皮鞋上沾着几千里路的尘土,眼睛闪着原居民的光芒。但是他怀里抱着那孩子,孩子一手紧搂着印第安人的脖子,睡迷迷的眼睛半开半闭,两只小脚无力地晃荡。

‘娃子!’约翰·汤姆说,我发现他的言语已经丧失了白人的词藻。他成了同熊搏斗的、古铜色皮肤的土著。‘我把娃子带来了,’他把孩子交到母亲手里说。‘跑了十五英里!唔!抓到白人。带来娃子。’

那个小妇人喜出望外。她抱紧那个惹是生非的小家伙,满口心肝宝贝的乱叫,把他弄醒了。我正想问小熊先生,但瞥见了他腰上挂的一件东西。‘去睡吧,夫人,’我说,‘这个爱游荡的小家伙也去睡吧,再也没有危险了,绑架事件已经彻底结束。’

我劝约翰·汤姆尽快去营地,他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我把他腰间的那件东西取下来,丢到文明人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因为即使有校足球队的大学也不设剥头皮的课程。

约翰·汤姆醒来,四下张望时已是第二天上午十点钟了。我很高兴地看到他眼神里重新有了19世纪的气息。

‘怎么啦,杰甫?’他问道。

‘酒喝多了,’我说。

约翰·汤姆皱起眉头,思考了一会儿。‘再加上那种叫做返祖现象的小小的生理骚动,’他直截了当地说,‘我现在记起来了。他们走了没有?’

‘乘七点三十分的火车走了,’我回说。

“‘唔!’约翰·汤姆说,‘这样更好。白人,给威什希普多酋长拿些溴塞尔泽一种有镇静作用的治头痛的溴泡腾盐。来,他又可以担负红种人的责任了。’”

慈善事业数学讲座

“我注意到教育事业方面收到了五千多万元的巨额捐款。”我说。

我在翻阅晚报上的花絮新闻,杰甫·彼得斯正在把板烟丝塞进他那只欧石南根烟斗。

“提起这件事,”杰甫说,“我大有文章可做,并且可以发表一篇讲演,供慈善事业数学班全体参考。”

“你是不是有所指?”我问道。

“正是。”杰甫说。“我从没有告诉过你,我和安岱·塔克做过慈善家,是不是?那是八年前在亚利桑那州时的事了。安岱和我驾了一辆双马货车,在基拉基拉:亚利桑那州南部的河流。流域的山岭里踏勘银矿。我们发现了矿苗,把它卖给塔克森塔克森:亚利桑那州南部的城市。方面的人,换得两万五千元钱。我们把支票在银行里兑了银币——一千元装一袋。我们把银币装上货车,晕头晕脑地往东赶了百来里路,神志才恢复清醒。你看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的业务年报,或是听一位演员说他的薪金时,两万五千元好像并不多,可是当你掀开货车篷布,用靴跟踢踢钱袋,听到每一块银币碰撞得叮当发响时,你就会觉得自己仿佛是十二点整的通宵营业的银行。

第三天,我们到了一个小镇上,镇容美丽整洁,可算是自然界或者兰德一麦克内莱兰德一麦克内莱:19世纪美国一家旅行指南和画片的出版公司。的精心杰作。它坐落在山脚下,四周花木扶疏,居民有两千左右,都是诚恳老实、慢条斯理的。小镇的名字好像是百花村,那里还没有被铁路、跳蚤或者东部的游客所污染。

我和安岱把钱存进当地的希望储蓄银行,联名开了一个户头,然后到天景旅馆开了房间。晚饭过后,我们点上烟斗,坐在走廊上抽烟。

就在那当儿,我灵机一动,想起了慈善事业。我想每一个当过骗子的人迟早总会转到那个念头上去的。

当一个人从大伙身上诈骗了相当可观的数目时,他就不免有点胆怯,总想吐出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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