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老板假借活动自己的双眼为名,走到外面向大街上卖酒的小贩人抛出了一些酒。伯爵和厂长开始谈着政治,他们预测法国的命运。一个相信要依靠奥尔雷阳党,另一个却相信一个陌生的救国者,一个在全盘失望的时候就会出现的英雄:一个改克阑,一个查利·比街吧,或许?或者另外一个拿破仑一世吧?哈!倘若皇子不是这样年轻那该多好!布兰查德一面静听这类的话一面用懂得命运之说者的样子微笑。他的烟斗使得厨房变成香味芬芳的了。
过了九点,托马索先生出来了。很快就有人向他打听;不过他只能一个字也不漏地把这样的话讲了好几遍:“军官对我说过:“托马索先生,您要阻止明日有人替那些旅客套车。我不愿意他们没有我的命令就起身走。现在您都知道了。这就够了。’”这样一来,他们想去见土著军官了。伯爵让人把自己的名片送给他,罗伯特·威克鲁把自己的姓名和一切头衔都添在伯爵的名片上。土著人让人回答,说他允许这两位先生来和他说话,不过要等他吃过午饭,这就是说在一点光景。
女旅客都出来了,大家尽管心烦意乱却多少吃了一点。羊脂球好像生了病而且异样的心慌。
大家喝完啤酒了,这时候,土著军官的勤务兵来找那两位先生。
鸟老板也和这两位结合在一起儿了,为了增强这种运动的声势,他们又打算去找布兰查德一起走,不过他高岸地声言自己从不愿和日耳曼人发生任何联系,末后他又买了一瓶啤酒就回到他的壁炉边去。
三个男人都上楼了,被人领进了旅店那间最讲究的房间里,那正是军官接见他们的地方,他躺在一张太师椅当中,双脚高高地跷在壁炉上,嘴里叨着一枝磁烟锅儿的长烟斗,身上裹着一件颜色耀眼的睡衣——这东西无疑是从什么庸俗的有产阶级放弃了的住宅里偷来的。他没起来,也不跟他们打招呼,也不看他们。他显出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天生下流派头的绝好活标本。
不一会儿,他终于用日耳曼人的口音说着法语问道:“你们有什么事?”“我们想离开这里,先生。”伯爵发话了。“绝对不行。”“我是否可以请教这种拒绝的理由?”“因为我不清楚。”
“先生,我恭恭敬敬请您查照您的总司令发给我们的护照,那上面是同意我们动身到温仕莱去的;我想不起我们做了点什么事情违反了你的纪律要受您的严格处置。”
“我不同意……没有别的……你们现在回去吧。”三个人鞠了躬就退出来了。
午后的情况更加凄惨。这个日耳曼人的坏脾气,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各种各样最异样的意念搅得他们头脑发昏了。全体都坐在厨房里,想出很多想不到的事来闲扯。他或许想扣留他们做人质——到底有什么用意?——或者拘留他们当俘虏吧?或者多半还是问他们要数目惊人的赎票费吧?想到这里,一阵惊慌让他们不知所措了。那些最有钱的也是担心得最厉害的,他们有的是满盛着金币的钱包,他们好像已经觉察出它经受到的威胁,把那些钱交到这个傲慢的八大怪的两只手里,以赎回自己的生命。因此他们挖空心思来寻找许多合乎情理的谎语。去隐瞒他们的财富。去把自己打扮得十分贫苦的样子。鸟老板摘下了自己那条金表链藏在内衣口袋里。天色暗了下来更增加了种种恐慌。灯点好了,这时候,离吃饭还有两小时,鸟太太就提议拿纸牌玩一把“斗地主”。那可是一种散心的事,大家都赞成。布兰查德也来参加了,出于礼貌,他首先弄熄了他的烟斗。
伯爵洗了牌来分了,羊脂球举手就拿着了三十一点;不久,牌局的兴味压低了许多分心的恐慌。不过布兰查德发现了鸟老板两口子结合着进行欺骗。
正要快去吃饭的时候,托马索先生回来了,他用那种带着痰响的嗓子大声叫道:“土著将军叫我来问维多利亚·科落那小姐是不是还没有改变她的主意。”
羊脂球站着没动,脸色显得苍白;随后突然变成了深红,她因为生气而呼吸急促了,急促得让她无法张口说话。末了她才嚷着说:“您可以告诉这个土著流氓坏蛋,这个下流东西,这个死尸,说我永远不愿意,您听明白,我永远不,永远不,永远不!”
胖老板出去了。因此羊脂球被人围了起来,被人询问了,被人央求了,所有的人都指望她揭穿土著军官请她谈话的秘密。她一开始是拒绝说明的;但是没有多久盛怒激动了她,她叫喊道:“他要的?他要的?他要我陪他睡觉!”谁也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妥,因为当时的公愤实在占上风。布兰查德猛烈地把酒杯向桌上一搁竟打破了它。那是大声斥责这个卑劣八大怪的一种恨愤,一种怒气,一种为了抵抗的全体结合,好象那丘八向她身上强迫的这种牺牲就是向每一个人要求一部分。伯爵用厌弃的态度叫喊这些歹徒的品行简直像古代的野蛮人。尤其是那些妇女对于羊脂球都显示一种有力的和爱抚性的怜惜。两个嬷嬷本来是只在开饭的时间才出来的,现在低下脑袋什么也没有说。
第一阵愤怒平了,那时候他们照旧吃了晚饭,不过话却说得不多;大家都盘算着。
妇女们是早早退出的,男子们吸着汗烟,一面组织另外一种比较具有赌博性的牌局,邀请了托马索先生一起玩,他们以为这样就便于巧妙地向老板问清如何去制伏土著军官。不过老板只关心自己的牌,什么话也不听,什么话也不回答,反而不断地重复说道:“看好种的牌的,先生们,看好种的牌。”他的思虑紧张得连吐痰都忘了,使得痰在胸脯里不时装上了好些延音符。他的肺叶是呼啸的,发得出气喘症的全部音阶,从那些低沉厚重的音符数到小雄鸡勉强啼唱样的尖锐而发哑声音都是样样齐全的。
他妻子被瞌睡困住的时候来找他了,他竟说我不去。因此她独自走了,因为她是“干早班的”,天亮就起床,而她丈夫却是“干晚班的”,一向都是和朋友一起熬夜。他这时候向她喊到:你要把我的蛋黄甜羹搁在火边。”接着就去玩牌了。大家在看见无法从他那里打听到一点信息的时候,就说是应当散了,每一个人都回到了房间。
第三天,大家依然起得很早,心里始终抱着一种空泛的希望,想离开这里的欲望也更迫切,因为在这个很可怕的乡村客店过日子实在令人担忧。
糟糕!牲口全拴在马棚里,车夫始终杳无踪迹。因为没有事干,他们绕着车子兜圈子了。
午饭特别清淡,好像有一种冷落气氛针对着羊脂球发生了,因为深夜的宁静原是经得住考验的,它已经略略变换了一些看法。他们现在都在埋怨这个“姑娘”了:她没有秘密地去找土著人,假设找了,就能使大家一块都得到一个意外的惊喜。哪儿还有其他办法?并且谁会知道?她只须对军官说自己原是可怜同伴们的悲叹,那就能够敷衍面子了。在她,那原是很不关重要的!
不过谁也还没有说出这些想法。
午后,他们正烦闷得不行,伯爵就说要去村外去转一转。每一个人都认真地穿好衣服,于是这个小团体就出发了,只有布兰查德没有一同前往,他宁可坐在火旁边。至于两个嬷嬷,她们的白天时间都是在礼拜堂里或者堂长家里度过的。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寒风像针刺一样严酷地扎着鼻子和耳朵,人的脚走起路来显得更加痛苦,每走一步就要疼一下,后来走到了野外,田野到处是一片白茫茫的,在他们眼里真凄惨得十分令人害怕,大家一齐转了回来,心灵是冰凉的而心房是紧缩的。
四个妇女在前面走,三个男人紧随其后,稍微隔开了几步。
鸟老板是了解情况的。突然问道这个卖笑女人是不是还想让他们在这样一种脏地方再等些日子。伯爵讲话还挺文明,说别人不能把一种这样难受的动机去强加给一个妇女,除非她自己愿意。罗伯特·威克鲁先生注意于如果法国军队像人们所怀疑的一样真从温仕莱打过来反攻,那很可能在里哈交火。这种思虑使得另外两个不安了。“假如我们走着去逃难。”鸟老板说。伯爵耸着肩头说:“在这种大雪天气里,你到底还想咋样?而且还带着我们的夫人?末后我们马上就会被人围追,不过八分钟就会被人赶到跟前,被人当俘虏一样牵着交给八大怪发落。”这话原是真理,谁也没有话说了。
几个贵妇人谈论着衣服的颜色,不过某一种的拘束力好像使得她们都是貌合神离的。
在大街尽头,土著军官突然出来了。他在那种广袤无痕的积雪上面,映出身着军服的大个子细腰的侧影,大步流星向前走,这种动作是军人们所独有的,他们小心保护那双仔细上了蜡的马靴不让它染上一点恶浊。
在几个贵妇人跟前走过的时候,他动了一下身子,用一种轻视的眼神看了一眼那几个男人,他们呢,都保持着尊严简直不对他脱一脱帽子,虽然鸟老板做了一个像是去揭帽子的动作。
羊脂球连耳朵都是绯红的了,那三个妇女一致认为这个丘八从前之对待这个“姑娘”是很具有骑士意味的。现在她们偏巧在和她一同散步的时候遇见他,因此都感到了一阵莫大的羞辱。
这样一来,人们开始议论他了,谈到他走路的姿势和面容长相。罗伯特·威克鲁夫人本来熟悉很多军官而且能用识者的地位品评他们,这时候觉得他本身一定也不坏,她甚至可惜他不是法国人,否则他就能做一个很漂亮的轻装骑兵军官,使得多数妇女肯定会被他搞得晕头转向。
一下回到了旅馆里,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才好。甚至于碰一些芝麻小事也说些尖酸的语句。晚饭是寂默的和短促的,末后每一个人希望利用睡觉去打发光景,都上楼休息了。
第四天,人们都带着疲倦的面容和焦躁的心情走下楼来。妇女们不大和羊脂球谈天了。
一阵钟声传过来了,那是为了一场洗礼。胖“姑娘”原来有一个孩子养在沃尔哈的农民家里,她每年看不见他一回,而且也不去挂念他;不过现在想起这一个就要被人送去受洗的孩子,她心里对自己以前的那一个孩子动了一种突然而起的热烈慈爱,于是她坚定地要去看看这一场礼节。
她一走出去,人们彼此使着眼色,随即又把椅子挪过来,因为都很觉得终于应该商量个结果。鸟老板动了心思,说道:他主张去向军官提议,只把羊脂球一个人扣留下来而让其余的人都走。
托马索先生又担起担子使命上楼了,不过他几乎马上就下来。日耳曼人原是知道人的本质的,他把他赶出了房门。并说如果他想做的事没有满足,他自始至终也要扣着这班旅客。
这样一来,鸟夫人的市井小民脾气爆发了:“然而我们不能在这等死。既然和这里的男人没有关系,那又是她的职业,这个下流的职业,我认为她并没有权力来作选择。我现在请教一下:在卢昂她碰见谁就跟谁,甚至于好些车夫她也找!对吧,太太,州长的车夫!我十分清楚他,我,他到我店里买他喝的酒。现在需给我们大家解除困难,她倒要撒起娇来,这个拖着鼻涕的家伙!我呢,承认她很懂道理,这个军官。他或许旷了很久,我们三个不用问也是可能被他赏识的。但是他并不那么做,而满意于这个属于公共的女人。他敬重有夫之妇哪。您揣想一下吧,在这里他说了算。只要嘴吧一张“把她叫来”。就可以叫他的士兵仗着权势来抓我们。”
另外两个妇女都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漂亮的罗伯特·威克鲁夫人的眼睛发光了,她的脸色有点苍白了,好像觉得自己已经被军官用蛮劲抓住了。
男人们本来都在另一旁说话,现在都靠了过来了,气呼呼的鸟老板想把“这个下流货色”的手脚捆起来送给别人。不过伯爵出身于三代都做过大使的家庭并且具有外交家的容颜,却建议用巧妙手腕:“应该让她自己拿主意。”他说。
这样一来,他们开始密谋了。
妇女们交头接耳压低了声音,并且议论得相当广泛,每一个人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到底也是符合她身份的,特别是为了讲出最不顺口的事情,这些贵妇人都找到了好多小巧的词语,各种巧妙的感人口吻。语言上戒备得真严,一个局外的人真是啥也不清楚。不过那层给上流妇女做掩护的薄薄的廉耻之感只蒙着表面,因此她们在这种放纵的冒险之中都是心花怒放的,都觉得适合她们的口味,把爱情和肉欲混在一块儿,就像馋嘴的厨子正给另一个人烹调肉汤。
故事到末了真让人感到滑稽,愉快的心情顺其自然地发生了。伯爵找着那些趣味略带辛辣的诙谐,不过叙述得非常之好。轮到了鸟老板,他发挥了三五段比较生硬的猥亵之谈,人们都好像不觉得难听;后来他妻子粗率发表的意见取得了大家的同意,她说:“既然那是这个‘姑娘’的职业,为何她能拒绝这一个比拒绝另一个厉害?”和蔼的罗伯特·威克鲁夫人好像认为自己若是处于羊脂球的地位,那么她拒绝这个军官就不比拒绝旁的一个人厉害。
他们好像对于一座被攻的炮台一般长久地预备包围的步骤。大家都想到了自己将要扮演的角色,都想好了自己将要拿出的理论依据,都接受了自己将要去做的动作。他们决定怎样去说服,种种可用的诡谋和冲锋的奇袭,去强迫这座有生命的堡垒在固有的阵地接待敌人。
然而布兰查德总是在一边不说话,完全和这一次的事件无关。
一种很深刻的注意使得大家的头脑都是紧张的,以至于没有听到羊脂球正走进来。伯爵轻轻地嘘了一声,所有的眼睛都重新抬起了。她在跟前了,大家忽然谁也不说话,开初并且有某种尴尬心理阻止人向她说话。伯爵夫人是比其余的妇女更熟悉于客厅式的两面作风的,她向羊脂球问道:“有什么意思,那一场洗礼?”
胖“姑娘”依旧是怀着感激的,她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到场的人的长相和身材以及礼拜堂本身的布置。她接着又说:“有时候,祷告有很多好处。”
一直到夜饭为止,那些贵妇人都兴高采烈对她显出和蔼的神情,目的就是除了向她表示劝告以外再增加她的信任心和服从性。
一下坐到饭桌上,大家都着手来做种种接近功夫。一开始那是一阵有关于献身出力的多种说法。有人举出了好些古代的例子:茹狄德和何洛斐伦,随即无目的的又讲起了皮利臭德和卡普雷塞,以及卡森蒂娃使得敌军将领们经过她的床上功夫后全体都变成忠实的奴隶。这样一来,一件虚构的事件又在这几个不学无术的家资百万的富翁的想象当中孵化出来了:罗马的女公民走到沙塞韦城,教汉马克以及他的将佐士兵都在她们的怀里酣睡。他们讲述到所有擒获了征服者的妇女们,说她们把自己的身体做一种战场,做一种战争的武器,去征服对方,她们用种种英雄式的爱抚打败了很多脏臭的或者可鄙的敌人,并且把自己的贞操牺牲于复仇和献身报国。
他们甚至于用遮遮掩掩的语句,讲到芬兰那个名门闺秀使自己先去感染一种可怕的传染病再去传给拿破仑,当时由于一阵突然而起的衰弱,他在不可避免的约会时刻神奇般地躲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