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是用一种适当的和蕴藉的方式讲述的,有时候还故意装出一种极端感叹的姿势去激起竞争心。
到最后,人们相信妇女们在人间的惟一任务,就是一种个人的永久牺牲,一种对于强横的武人的暴戾脾气不断委身的义务。
两个嬷嬷装作是什么也没有听到,完全坠入一种深邃的想念之中了,羊脂球始终没发表议论。
整个下半天,人都听凭羊脂球去思考。不过大家一直称呼她做“夫人”,现在却简单地称呼她做“小姐”了,谁也不很清楚这是为着啥,好像她以前在评价当中爬到了某种地位,如今呢,人都想把她从那种地位降下一级似的,使她清楚自己的地位是可羞的。
到了夜饭开始的时候,托马索先生又回来了,嘴里重述着昨天那句老话:“土著军官叫我来问维多利亚·科落娜小姐是不是还没有改变她的主意。”
羊脂球干脆地回答:“没有改变,先生。”
不过在饭桌上,同盟解体了。鸟老板说了三五句使人不大关切的话。每一个人都搜索枯肠去发现新的例子,然而却什么也找不到,这时候,伯爵夫人或许突然觉得一阵泛泛的需要想对天主教尊敬一番,因此对那个年龄较大的嬷嬷问起圣徒们生活中的一些情况。谁知有好多个圣徒做过的事,在我们看来都可以算是犯了重罪的行为;不过只要那都是为了上帝的光荣或者为了大家的幸福,天主教会并不处罚而都赦免了这类的罪恶。这是一种很有说服力证据,伯爵夫人就来利用它了。这样一来,年老的嬷嬷对阴谋带来了一种巨大的支援,那或者出于一种默契,一种所有披着道袍的人最拿手的暗献殷勤,或者简单地由于一种凑巧的聪明的效力,一种可以受人利用的愚昧行为的效力。从前,人们以为她是害怕的,现在,她显示她是胆大的、爱说话的、激烈的。这一个没有被决疑论的暗中摸索搞糊涂,她的主义像铁一般坚定,她的信仰心从不犹豫,她的良心丝毫没有顾忌。她认为拉莱挺的牺牲十分简单,因为她本人若是接到了来自上级的指令,就马上去杀父母,而且在她的理解里,只要居心可嘉,绝没有什么是可以使得主不高兴的。伯爵夫人利用她这来自望外的同谋者的神权,好似依据这种道德公理做了一个解释似的向她说道:“结局是判断方法的标准哪。”
随后她问嬷嬷了:
“嬷嬷,那么您认定上帝允许所有方法,而在动机纯洁的时候上帝是能够原谅的?”
“谁也不能怀疑这一层,夫人?一个在自己认定能够斥责的行为,每每由于思想而变成值得赞成的行为。”
她俩这样继续讨论下去,讨论上帝的各种意思,猜想他的各种决策,替他和好些不大和他有关的事扯上了关系。
这些议论十分含蓄也十分巧妙,而且十分慎重,不过这个戴着尖角风帽的圣女的每一句话,都使那个出卖风情的女人的愤怒抵抗力受到了损伤。随后,谈话稍微调换了方向,手挽念珠的妇女讲起她会里的那些修道院,讲起她的院长,讲起她自己又讲起她那矫小的同伴依达希洼嬷嬷。有人从马吉尔找她们去看护各医院里的好几百个出天花的士兵。她描绘那些可悲的人,详细说明他们的病状。而这时候她们在路上偏偏被这个土著人的急性子扣留不让走,因此有很多可能由她们救出来的法国士兵都难免一死!看护军人原是她自己的专门技术,她曾经到过匈牙利,到过捷克,到过斯洛伐克,说起自己在那些地方的战场经历,她突然一下表白自己是个听熟了铜鼓和喇叭的女修道士,这类的修道士都像是为了追踪战争,为了在战役的边缘当中收治伤员才生到世上的,如果说到用一句话去控制那些不安分的老兵,她们的效力比一个长官的来得大,这真是一个军队中的嬷嬷,她那张满是麻子破了相的脸儿好像是战争种种破坏力的一幅缩影。
没有一个人接在她后面说一句话了,效果像是好极了。
饭一吃完,人都很快地就到楼上的房间去了,第五天早上直到很晚的时候才下来。
午饭是吃得平静的。对于昨天播下的种子,人都留着时间让它发芽和结果。
伯爵夫人提议饭后出去溜达溜达,于是伯爵依照协商好了的一样挽着羊脂球的胳膊,并且和她都落在其余那些人的后面走。
他对她说话的音调十分亲切,有长辈意味,稍微有点蔑视,正是爱摆谱的人对“姑娘们”说话所用的,他叫她做“我的好孩子”,用自己的社会地位低头和她说话,用自己的无可争议的名望和她说话,他马上深入到问题的中心:“所以,这样一种献殷勤的事情原是您在生活当中经常碰到的,而您现在不愿接受,反而宁可让我们留在这儿受苦,难道想让大家也像您自己一样,来冒犯一切可以跟着土著人的失败而起的反抗行动?”
羊脂球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用雍容的气概,用理论上的推敲,用情感去争取她的信心。他清楚保持“伯爵先生”的身分,一面在必要的时候却显出自己是讨欢心的,会颂扬的,总而言之和蔼可亲的。他亲切地称颂她能替他们去尽的力,表示他们对她的感恩,之后他忽然高高兴兴用“你”字称呼对她说话:“你清楚,我的亲爱的,那个土著人以后可以夸口说他品尝着了年轻漂亮姑娘,在他的国家里那简直是找不着的。”
羊脂球还是不说话,并且赶到了头里和大家一块儿走。
一回到旅店,她就上楼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再也不出来。伙伴的担心也到顶了。她到底会怎样?假如她还是不同意,那该倒霉了!
晚饭的铃子响了,大伙一直等着她,后来托马索先生进来报告科落娜小姐不太舒服,你们可以先吃。大伙好像是感到了可怕。伯爵走到旅店老板跟前用很低的声音问:“是否办妥了?”对方回答:“是的。”由于表示蕴藉,他什么话也没有给大家讲,不过简单地对他们点头示意。马上,各人的胸脯里吐出一声表示舒服的长叹,各人的脸上显出一阵喜悦。鸟老板叫道:“大快人心!如果旅店里找得出白酒,今天我请客。”鸟夫人感到心痛了,等到老板带着四瓶酒进来的时候。每一个人徒然都变成喜欢说话而且都是声音特别大,一阵爽快的愉乐充满了大家的心。伯爵觉得罗伯特·威克鲁夫人是娇媚的,厂长赞美伯爵夫人。人都谈论得眉开眼笑而且高兴得前仰后合。
鸟老板脸上突然露出悬念的样子,并且他扬起两只胳膊大声叫唤道:“安静一下!”人都不说话了,惊呆了,几乎都害怕起来。这时候,他侧着耳朵一面用双手让人不能出声,双眼凝视天花板重新再来静听,而后他用稳稳当当的声音说道:“请大家放心,一切都顺利。”
大家都能够马上理解他的意思,而且很快又露出一阵微笑了。
过了十几分钟时间,他又做着相同的滑稽样子,而且后来又重复了一遍,他装腔作势质问楼上的一个人,同时给了他好多一语双关的劝告,好些从掮客头脑星空想出来的一语双关的劝告。有时候,他做出一阵愁苦的样子来叹口气说:“可怜的女孩子。”或者用一种十分愤怒的语调在牙缝当中含糊其辞地说,“土著光棍,滚开!”有时候人都不再去想这件事,他就用一道颤抖的声音接连好些次说道:“够了!够了!”末后他好像自言自语似的,“只要我们还能和她见面,怎么也成,因此指望这个可耻的家伙不把她置于死地!”
这类诙谐虽然都是属于低级情调的,不过却使人感到愉快而且又不得罪谁,因为愤怒向来依靠境而度化,而在他们的周围渐渐形成了的气氛是充满着猥亵思想的。
吃到饭后的甜食了,几个妇女彼此间说了好些聪明而谨慎的隐语。眼睛都是发光的了,酒也喝得不少。伯爵起初本来保持着他那种大人物的沉着仪表,而且置身度外,现在他找着一个很使人玩味的比方,说这真像好些漂流在北冰洋的人遇着冬去春回找到一条向南走的路。
鸟老板喜出望外,手里拿起一杯香槟站起来:“我为了我们获得胜利干一杯!”全体都站起了,都向他喝彩了。那两个嬷嬷因为几个贵妇人的哀求,也答应把嘴唇靠近这种从来没有试过的冒着泡沫的酒里沾一下。她们大声说论这酒很像柠檬汽水,然而它的味道到底比汽水好很多。
鸟老板粗略地提出了几点建议。
“这儿没有乐器真没意思,要不就能弹一首四人对舞的曲子。”
布兰查德一直一言不发,一动也没动,并且像是沉没在一些很严肃的深思中,有时用一个气愤得很的动作捋着自己的长胡子如同想再拉长一点似的。末了,在十一点钟人都快要回去的时候,鸟老板正晃着身子东倒西歪,忽然拍着布兰查德的肚子一面吞吞吐吐向他说:“您平时也不开玩笑,今天晚上,您一句话也不说吗,伙计?”但是布兰查德突然抬起了头,用瞪大眼睛瞅着大家扫视了一周,他说:“我说你们各位刚才都做了一件很无耻的事!”他说完站起来,走到了门口又说一遍,“一件很无耻的事!”说完就走了。
起初,这像是给他们泼了一头的冷水,鸟老板吓了一跳呆呆地站着,不过随后他稳了稳情绪,突然弯着身子喜不自胜一边重复地说:“他们都太粗心了,老朋友,他们都太大意了。”这时候,人们都搞不懂他的意思,因此他讲到了“过道里的秘密”。这样使大家重新捧腹大笑了一阵。那些贵妇人高兴得就像痴婆子一样。伯爵和罗伯特·威克鲁先生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他们真是不能相信有这回事。
“怎样!您能肯定?他当初想……”“我告诉各位那原是我亲眼看见的。”“而她拒绝了……”“因为土著人就住在隔壁的屋子里。”“不可能吧?”“我向您发誓。”
伯爵透不过气来了;实业家用双手捧着肚子。鸟老板接着说道:“你们知道,所以今天晚上,他并不认为她是滑稽的,真是一点也不。”
三个人挤眉弄眼,谈笑风生,直笑得心里都不好受,都喘不过气来。
大家就是这样回房间了。不过鸟夫人的格性是和荨麻样的,到了两夫妇刚刚躺下去的时候,她向丈夫指出了罗伯特·威克鲁家那个娇小的坏东西在整个晚上一直装模作样:“你可知道,女人到了心爱着军人的时候,不管那是法国人或者土著人,在她们看来全是一样的。这是不是一种怜悯的意思,我的上帝!”
整整一晚上,在过道的黑暗中间,好象战栗似地传出一阵阵的轻微声音,那是仅仅让人察觉得到的,像是一阵阵的呼吸声,一阵阵赤脚的触地声,一阵阵捉摸不透的摩擦声。人们显然是睡得很晚了,因为有许多灯光从各个房间门底下的缝儿里长久地漏到了外面。白酒真有它的威力,据人说,它是能兴奋神经的。
第六天,冬天的明亮太阳把积雪照得令人头晕目眩了。那辆终于套好了的长途马车在旅店门外等着,一大群灰白的鸽子从它们的厚而密的羽毛里伸着脑袋,亮出它们那种瞳孔乌黑的玫瑰色眼睛,稳重地在六匹牲口的脚底下散步,向着牲口拉下的冒着热气的粪里边寻找它们的食物。
车夫披上狗皮大衣,坐在车子头里的坐位上安闲地叨着烟斗,所有的人全是眉开眼笑的,急急忙忙让人包好为了在余下的路程上够用的食品。
人都只等候羊脂球来就开车。她最后出现了。
她像是有点神不守舍,忧心忡忡,后来她胆怯地向她的旅伴们走过来,旅伴们却在同一动作之下把身子侧向另一面,如同都没有看到她似的。伯爵用严肃的态度搀着他妻子的胳膊,使她远远地避开那种不干净的接触。
胖“姑娘”惘然若失心下茫然,停下不走了,随后鼓了鼓全部勇气,她才卑屈地轻轻说了一句“早安,夫人”,走到厂长夫人的近边,那一个只用头部表示一个倨傲的招呼,同时还用一种丢面子的人的眼光望着。大家都像挺忙碌的,而且离开她远远站着,好像她的裙子里带来了一种肮脏。随后人都赶到了车子跟前,她单独地到了最后,悄无声息重新坐上了她在第一天路上坐过的那个座位。
大家都好像是没看到她,不认识她;不过鸟夫人远远地用斜眼看着她,同时用低声向她丈夫说:“幸而我没和她坐在一条长凳上。”
那辆笨重的马车摇晃起来,新的旅行又开始了。
开初,谁也没有说话。羊脂球低头不语,同时觉得自己被同车的人瞧不起,更觉得自己以前让步是受了莫大委屈的,是被土著人的嘴巴弄脏了的,然而从前把她扔到土著人怀抱里的却是这些同车旅伴的假仁假义的手段。
但是伯爵夫人侧过头来看着罗伯特·威克鲁夫人,很快就打破了那种令人难堪的沉寂。
“我想您认识埃瓦尼里夫人,是不是?”“对呀,那是我女朋友当中的一个。”“她是那么如花似玉!”
“真教人爱哟!她长得真是眉清目秀,并且文化知识很高,连手指头儿上都是艺术家的风度,唱得教人忘了忧愁,又画得尽善尽美。”
厂长和伯爵高谈阔论,在车上玻璃的抖动喧哗当中偶然飞出来一两个新名词:“息票——付款期限——票面超出额——期货。”
鸟老板偷拿旅馆里的一副旧纸牌,那是在那些揩得不干净的桌子上经过多年的摩擦变成满是油污的,现在他拿着这副牌和妻子玩着一种名叫“捉王八”的玩法。
两个嬷嬷在腰带上提起那串垂着的佛珠,共同在胸脯上划着十字,并且她们的嘴唇陡然开始活泼地嘟哝起来,渐渐越动越快,催动她们的模糊喃喃声音好象为了一种祈祷的比赛,后来她们不时吻着一方金属圆牌,重新再划十字,再动口嘟哝她们那种迅速而且不断的模糊咒语。
布兰查德陷入沉思了,没有动弹。
在路上走过了三小时,鸟老板收起了纸牌,他说道:“我有点饿了。”
于是他妻子摸着了一个用绳子捆好的纸包,从中拿出了一块冷的鸡腿。她认认真真把它切成了一些齐整的薄片儿,两口子动手吃起来。
“我们是不是也吃一点。”伯爵夫人说。有人同意了,于是她打开了那些为了两家而准备的食品。那是装在一只长方形的陶质钵子里的,钵子的盖上塑着一只鸽子,表示那里面装的是一份速冻野鸽,一份美味的冷食,看得见一些冻了的猪油夹在那种和其他肉末相混的棕色野味中央,像是许多雪白的溪涧。另外有一方用报纸包着的漂亮的豆腐干,报纸上面印的“琐闻”的大字标题还在它的腴润的表面上保留得清清楚楚。
两个嬷嬷解开了一段红润的香肠,那东西的蒜味儿很浓,布兰查德把两只手同时插进了披风的两只大口袋,从一只口袋里拿出来两个咸鸭蛋,从另一口袋里取出了一片面包。他剥去了蛋壳扔到脚底下的麦秸当中,就这样拿着蛋吃,使得好些蛋黄末儿落在他那一大撮长胡子中间像是好些繁星一般挂着。
羊脂球在慌乱中起床的时候是什么也没有计划的,现在望着这些叽叽咔咔吃东西的人,她生气了,因为愤怒而呼吸迫促了。开初,一阵骚动的愤怒使得她肌肉痉挛,她张开了嘴准备把一阵升到嘴边的辱骂去斥责他们不道德的行为,不过因为愤怒扼住了嗓子,她就是张不开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