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末章中,困扰经师们最大的就是“归宁父母”一句。大约魏晋以降,一般经师都把此章看作是对女子出嫁后准备回家省亲的描写。依常识,依诗文本,这是最通顺、最合理的解释。在生活中,一般女性回娘家后都要住一段时间,自然需要收拾好衣物,似乎这在逻辑上也是很通顺的。然而此解释却遇到了两个难题,第一是关于“归宁”之礼的。从诗中所反映的情况看,这个女子的身份应当属于贵族小姐,因为如果把“师氏”视为保姆的话,一般平民是不可能有师氏的。如果说是贵族女子,其所嫁为王侯之家,则“归宁”又受到了种种限制。如《公羊传·庄公二十七年》何休注说:“诸侯夫人尊重,既嫁,非有大故,不得反。唯自大夫妻虽无事岁一归宁。”惠周惕《诗说》言之甚详,其云:“《葛覃》之诗曰:‘曷澣曷否,归宁父母。’言女子之适人者,有省父母之礼也。《泉水》、《蝃蝀》、《竹竿》之诗曰:‘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言女子之适人者,不得复省其父母兄弟也。两者抵牾如此。而《春秋左氏传》曰:‘凡诸侯之女归宁曰来。’赵匡曰:‘诸侯之女既嫁,父母存,则归宁;不然,则否。’《谷梁传》曰:‘妇人既嫁,不踰竟。踰竟,非礼也。’又各自为说如此。而毛氏传诗,以为后妃之父母在,故得归;卫女之父母不在,故不得归。其在与不在,无论荒远不可据,就令可据,则诗止言‘远兄弟’可已,何以并及父母而一再言之不已也?且《昏礼》、《昏义》亦当载归宁一条,着其仪节云何,如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之类,不应详于未昏之前,而略于既昏之后,如此其疎脱也。愚尝求之孔子之意,而知归宁之说非也。于何知之?于《春秋》知之。《春秋》庄二十七年冬书‘杞伯姬来’,左氏曰:‘归宁也。’杜氏曰:‘庄公女也。’庄公在而伯姬来,则正与归宁之礼合,而《春秋》何以书而讥之?以此知归宁之说非也,不宁惟是。
《春秋》桓三年书‘齐侯送姜氏于讙’,庄二十七年‘公会伯姬于洮’,皆讥也。齐僖于姜氏、鲁庄于伯姬,父子也,父之于子,犹不可送焉会焉,况女之来归于父母乎?以此知归宁之说非也。”据惠氏所言,“归宁”是不大合于礼的,诗所言“归宁父母”自然难解释为回娘家省亲。第二,汉以前,未曾见将此处的“归宁”认作是女子省亲的。《毛诗序》前言“后妃在父母家”,后言“可以归安父母,化天下以妇道”,“归”显然指的是出嫁,言出嫁后则可以安父母之心,并可以其妇德纯化天下风俗。《毛传》释“言告言归”之“归”为“妇人谓嫁曰归”,而于“归宁”只释“宁,安也”,于“归”则无说。这表示“归宁”的“归”,与“言归”的“归”同训,而不能释为回家探望父母。《毛传》中有“父母在则有时归宁耳”九字,与《诗序》及传前后文相矛盾,段玉裁《毛诗故训传定本》以为此九字为后人所加。此说很有见地。郑玄笺序“可以归安父母”说:“言嫁而得意,犹不忘孝。”“嫁而得意”释序“归”字,“犹不忘孝”释“安”字。而于诗“归宁父母”句则不加解释。这说明郑玄与毛氏及《诗序》的意见是一致的,都不认为“归宁”是“省亲”。关于这一点,臧庸《拜经日记》有解释云:“《序》曰‘后妃在父母家’,又曰‘则可以归安父母’,文同则义无不同。果有异义,郑当笺出。今郑云:‘可以归安父母,言嫁而得意,犹不忘孝。’是郑氏之以归为嫁,以父母为后妃之父母,考之序而可见。又案:《召南·草虫》‘未见君子,忧心忡忡。’《笺》云:‘未见君子者,谓在途时也。在途而忧,忧不当君子,无以宁父母,故心冲冲然。’‘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笺》云:‘始者忧于不当,今君子待己以礼,庶自此可以宁父母,故心下也。’此《笺》一曰‘宁父母’,再曰‘宁父母’,即曰《葛覃》‘归宁父母’之经。本章《笺》云:‘言常自洁清,以事君子。’谓嫁而见当於君子,则可以安父母之心矣。”何休《公羊传》注“大夫妻岁一归宁”之说,唐徐彦疏说:“案《诗》是后妃之事,而云大夫妻者,何氏不信毛叙故也。”徐璈《诗经广诂》遂将此定为《鲁诗》之说,并引蔡邕《协和婚赋》“《葛蕈》恐失其时”而按之云:“赋意盖以葛之长大而可为絺綌,如女之及时而当归于夫家,刈濩汙澣且以见妇功之成也。故与《摽梅》并称。是亦士大夫婚姻之诗,与何氏为归宁非诸侯之礼者义同,鲁家之训欤?”王先谦《三家诗义集疏》从徐氏说,以为《鲁诗》以此为大夫妻归宁之作,其说实不可从,因何休是解释礼,而非解《诗》。《鲁诗》派学者王符所著《潜夫论·断讼》云:“贞女不二心以数变,故有‘匪石’之诗;不枉行以遗忧,故美‘归宁’之志。一许不改,盖所以长贞洁而宁父兄也。”“归宁之志”即指《葛覃》诗的“归宁父母”。而所谓“长贞洁而宁父兄”,即由“归宁父母”一义而来。如此则知《鲁诗》也不以“归宁”为省亲。《说文》引诗作“以妟父母”,学者或以为此为齐、韩异文。如此看来,齐、韩两家中,也有不以“归宁”为省亲者。释“归宁父母”为“探望父母”,当是《诗经》有关的背景传说消失之后的观点。
从“归宁”一词意义的变化,似乎也可看出些问题来。“归宁”,在《史记》、《汉书》中都没有出现,到《后汉书》中出现约七次,《光武十王列传》“下诏曰:礼伯父归宁乃国”,此指诸侯归国;《陈重传》“同舍郎有告归宁者,误持邻舍郎绔以去”,此指官员还乡。《列女传》“夫亡无子,归宁于家”,此指被夫家遗弃回娘家。又同传载蔡琰骚体《悲愤诗》言:“含哀咽兮涕沾颈,家既迎兮当归宁。”此时蔡琰父母已亡,此归宁是指回乡。其余三处则指女子省亲。《晋书》中出现三次,《北史》中出现七次,皆指女子省亲。这从侧面反映了“归宁”被解释为女子省亲,大约是魏晋以降的事了。
诗说
这是一首葛藤的赞美歌,因而前两章主在写葛。首章写春天葛藤长势之茂。葛藤蔓延在山谷间,渐渐伸长壮大,呈现出一片青翠。黄雀婉转的鸣叫声,更使山谷间生机盎然。美丽的春景增添了诗篇欢快和乐的气氛。第二章写葛成熟后的情景。人们将葛割下、煮治、纺丝,织成精粗不一的各种布料,以及做成各种服装。在这里葛的价值得到了充分体现。如此关于葛的赞美似乎已到尽头,不必再说。第三章却笔锋一转,写人对葛衣的爱惜,于诗中织进了人的故事:女孩学习了治葛的全套本领,又向女师请教为妇之道。女师教给他勤俭为妇的道理。故她不务鲜华,清洗旧衣,并将衣物打点得利利索索,学会了为妇之道,便可以嫁人了却父母的一桩心事了。“害澣害否”反映了葛布衣服不是一件。从女孩清洗旧衣以及从众多衣服“害澣害否”的选择中,进一步体现了葛布对人生活的意义以及人们对葛布的喜爱。
由此我们推测这首歌子,当是配合着舞蹈,由女子来表演。收葛、治葛、绩麻、织布、成衣、澣衣全过程都要表演出来。诗篇以缓调起,用急调收,中点缀以谐音双关语,使诗意含蓄有致。如“萋萋”即“妻妻”的谐音,“喈喈”即“谐谐”的谐音,隐喻未来家庭和谐的前景。“莫莫”即“勉勉”的谐音,隐喻女子的勤劳。戴君恩《读风臆评》说:“诗题故伏中章,‘为为绤,服之无斁’二句是也。却用退一步法,描写中谷始生时景物,点缀如画。三章忽设‘归宁’一段,空中构想,无中生有,奇奇怪怪,极意描写。从来认‘归宁’为实境,不但诗趣索然,更于事理可笑。”万时华《诗经偶笺》说:“此诗本为治葛而作。首章要体认初夏光景,描写得出人到意念难忘处。时过景销,当时耳目经历时似意中眼中一一活现,此便是‘服之无斁’根子。首二章赋治葛已竟其事,若无末章则意义浅短,景象寂寥矣。他却从治葛上说到归宁,归宁中仍带说衣服,合而复离(按:当作‘离而复合’),远而复近。后人作体物诗赋,大都题外生意,殆本于此。诗中如此等处,不独人伦之准则,抑亦词家之鼻祖也。”高侪鹤《诗经图谱慧解》说:“此赋体第一章,句句皆实景也。本属写葛,偏见出无限景状。真惜劳惜福之极思,千古赋体之绝调也。展玩之馀,后妃勤俭之风弥复宛然,而西岐高旷之境亦如在目矣。”李诒经《诗经蠹简》云:“采葛、刈濩、告师、归宁,皆乌有之事,乃凭虚结构,幻化出如许情事。”他们对诗旨的理解或尝有偏差,但都关注到了诗篇的变化,以及末章的意义,这对我们阅读是有启发的。
经说
这首诗被编于《诗经》的第二篇,《诗序》已经把它的用意说得很清楚。序说:“《葛覃》,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则志在于女功之事,躬俭节用,服澣濯之衣,尊敬师傅,则可以归安父母,化天下以妇道也。”这可以说是编《诗》者之意,同时也是诗的乐用意义,这也就奠定了它作为经的意义基础。宋、元以降的经师,如宋之段昌武、王与之,元之刘瑾、朱公迁,明之胡广、丘浚、柯尚迁、何楷、张次仲,清之韩菼、田澄之、顾镇、李光地等反复节引宋儒张栻《经筵讲议》中的几句话:“周家建国,自后稷以农事为务,历世相传,其君子则重稼穑之事,其室家则躬织纴之勤,相与咨嗟叹息,服习乎艰难,咏歌其劳苦,此实王业之根本也。如周公之告成王,其见于《诗》,有若《七月》,皆言农桑之候也;其见于《书》,有若《无逸》,则欲其知稼穑之艰难,知小人之依也。臣以为帝王所传心法之要端在乎此。夫治常生于敬谨,而乱常起于骄肆。使为国者而毎念乎稼穑之劳,而其后妃又不忘乎织纴之事,则心不存焉寡矣。何者?其必严恭朝夕而不敢怠也,其必怀保小民而不敢康也,其必思天下之饥寒若己饥寒之也。是心常存,则骄矜放肆何自而生?岂非治之所由兴也欤?美哉周之家法也……故诵‘服之无斁’之章,则知周之所以兴;诵‘休其蚕织’之章,则知周之所以衰。其得失所自岂不较着乎!以是意而考秦汉以下,其治乱成坏之源,皆可见矣。”这是把勤苦绩织与“王业”联系了起来,而又把《葛覃》之所咏与周王业之兴联系起来。也就是说,王业兴于勤苦而衰于安逸。这代表了古代大多数人的认识。从这个意义上讲,这篇诗对于帝王之家无疑是有榜样与告戒意义的,对于维护天下和平与历史稳定,其意义也自不待言。而这一点也正是作为纯文学的诗所无法承载的。
就今天看来,所谓“后妃之本”自然难从诗中看出。但诗却从对葛的赞美中,披露了将葛由野外植物加工成服装的艰辛过程,由此也展示出了勤劳善良的传统妇女形象。其中可称道的也是具有道德意义与榜样价值的主要有三点。一是勤劳。收葛、治葛、绩麻、织布、成衣,这是一个复杂而又繁重的劳动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感受不到诗中女子因劳动压力而带来的痛苦,相反诗中却充满了欢乐的情调,体现出了对劳动的赞美。似乎无论是什么人,哪怕是贵为王妃,只有劳动才能使她变得更加美丽、高大。二是俭用。从第二章的“服之无斁”到第三章的“汙私”、“澣衣”,尽管诗的目的是在表现人对葛衣的喜爱之情,而客观上却反映了诗中主人公勤俭节约的生活作风,这也是《诗序》中所说的“躬俭节用”。《史记·五帝本纪》称扬黄帝的美德,说他“劳勤心力耳目,节作水火材物”。《尚书·武成》痛斥纣王之罪,则说他“暴殄天物,害虐烝民”。中国古人认为,“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左传》)。勤俭节约是所有的人都应该有的品质。那种不知珍爱材用,过度消费人类资源的行为,是极大的犯罪。诗中女子虽身为贵族,但仍躬行节俭,故此足以楷模天下。三是孝敬。虽然我们不太相信古经师“富贵不忘孝思”之说,但诗中确实反映了中国传统的孝亲观念。在这里不是把出嫁作为个人生活的乐事,而考虑的是解除父母之忧。在受西方文化影响极深的人的眼里,可能认为这是违背人性的,他们认为:只有追求个性自由,才是人生的本质目的。将活泼的年轻生命系于衰老之躯,必然会影响社会的发展。但要知道所谓人性,就是人所具有而其它动物所不能具备的那一部分。在追求个人幸福的道理上,人不是像动物那样“义无返顾”,而是能够不忘其本,始终感念生养自己的父母的恩德,从而为尽孝道,甚至牺牲部分的个人利益,这才是人类高尚之所在。那些为了个人幸福而不顾其为家庭带来痛苦的所谓个性解放的行为,难道是人类应该提倡的吗?
卷耳思妇怀人歌。
一
采采卷耳,
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
寘彼周行。
采呀采呀采卷耳哟,
却摘不满浅浅的罗筐。
思念我那奔忙的人啊,
不时眺望大路的远方。
[异文]卷,《鲁诗》作菤,武威磨咀子六号汉墓简本《仪礼》作“縇耳”。顷,《齐诗》作倾。彼,《鲁诗》亦作之。
[韵读]筐、行,阳部。
【采采】采呀采,采了又采。一说盛多之貌。
按:《毛传》云:“采采,事采之也。”孔颖达疏毛氏说:“言事采之者,言勤事采此菜也。”陈奂解释说:“古采、事声同。《尔雅》:‘采,事也。’云‘采采事采之也’者,言勤事采之而已也。”苏辙“采采,不已之辞也”,朱熹云“采采,非一采也”,其意与《毛传》同。清朱彬《经传考证》则提出异说云:“彬谓《兼葭传》:苍苍,盛也。萋萋,犹苍苍。采采,犹萋萋。《蜉蝣》‘采采衣服’,《传》:‘采采,众多也。’是采采亦茂盛之貌。”马瑞辰用同样的方法否定了《毛传》之说,并云:“《芣苢》下句始云‘薄言采之’,不得以上言‘采采’为采取。此诗下言‘不盈顷筐’,则采取之意已见,亦不得以‘采采’为采取也。《芣苢传》:‘采采,非一辞也。’亦状其盛多之貌。”今人又以古籍中叠字多为形容词为由,申清儒之说,以为“采采”是形容卷耳茂盛之状的,或以为是形容色彩鲜明之貌的,或以为是形容卷耳众多的。以致今20世纪出版的几部大型词典,如《词源》、《中文大辞典》、《汉语大词典》等,皆在“采采”词条下删除了“事采之也”这一义项。细会诗义,虽朱彬、马瑞辰之说很有道理,但《毛传》说似不可轻易废弃。《诗经》中“采采”出现四次,《毛传》皆循文解义,不必要求一律。竹添光鸿《毛诗会笺》引俞樾说:“《卷耳传》曰:‘采采。事采之也。’《芣苢》篇《传》曰:‘采采,非一辞也。’毛于《卷耳》篇用一‘事’字,于《芣苢传》用一‘辞’字,明有虚实之分。‘采采卷耳’犹云‘参差荇菜,左右采之’也,是实事也。‘采采芣苢’犹云‘蒹葭采采’也,乃重言以形况之,是虚词也。使‘采采卷耳’非实事,则既不采取,何能盈筐?与下句不贯矣。‘采采芣苢’非虚辞,则既云‘采采’,又云‘薄言采之’,与下句重复矣。故于芣苢曰‘非一辞’,见芣苢之众多也。”《郑志》载郑玄就《卷耳传》“采采事采之也”答张逸云:“事谓事事一一用意之事,芣苢亦然,虽说异,义则同。”后汉高诱注《淮南子·俶真训》所引《卷耳》诗云:“采采易得之菜,不满易盈之器。”高诱学《鲁诗》,此直以“采采”为动作,是《鲁诗》以“采采”为采摘。《文选·(刘孝标)辨命论》注引薛君《韩诗章句》曰“采采而不已”,是《韩诗》也以“采采”为采摘。由此可见训此“采采”为采摘不已,汉以前无异说。《说文》:“采,捋取也,从木从爪。”又陆机《拟渉江采芙蓉》:“采采不盈掬,悠悠怀所欢。”南朝陶功曹《采菱曲》:“采采讵盈匊,还望空延伫。”“采采”皆为采摘不已之意。犹“行行重行行”,“行行”为行走不已用法相同。据牟庭说,“今俗语欲事采之,犹曰采采。”是此意清时尚存于栖霞方言中。
【卷耳】苓耳,一种蔓生植物。一说即苍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