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赴任
山连着山,水连着水,山连着水,水连着山。这是汉水在陕南的白河、旬阳、安康、紫阳这一段景观的真实写照。如果山是江河的分水岭,那么水是山的分界线。一般把安康汉水两岸这一段的山脉统称秦巴山脉,按照水是山的分界线,那么汉水以北的山属秦岭,汉水以南的山属巴山。我们习惯上把远一点的山叫余脉,那么汉水边上的山都远离它的主峰,尤其是汉水北面的山,它们是秦岭的余脉或是巴山的余脉?但石庙沟的山脉实难说清它们是谁的余脉,它的主峰在西北,叫凤凰山。从骆驼山往北登上那更大的形似大象的高峰(姑且叫它“大象峰”吧),一眼望去,是一块很大的月河冲积盆地,秦岭远在天边,实际从西安翻越秦岭,过了石泉就是断陷冲积盆地与河谷,翻越凤凰山就是汉水,凤凰山伸延在汉水和月河之间。也可以说,凤凰山头向东,向着安康展开汉水和月河两个翅膀迎着朝阳,使这一带形成明显的三山夹两川的地势轮廓。所以你又如何说石庙沟的山是秦岭的余脉,凤凰山难道不是汉水切割了巴山的一角,好比我们无法把三峡的山脉划分成两个一样。
广义的大巴山从接近陇西的米仓山到湖北的武当山连绵千里。汉水出陇西前为漾水,就一直蜿蜒缠绵地陪伴着巴山迪逦东南而去。巴山是一个雄伟豪迈铁骨铮铮的丈夫,汉水是他百依百顺、风情万种的妻子;汉水的支流溪涧像伸出无数柔软曼延的手臂紧紧搂抱他的丈夫,高傲的巴山依偎在妻子温存柔顺的臂弯中,在无穷无尽风情水柔荡荡漾漾低吟浅唱的絮叨中沉睡万年。
那月河逶迤流淌,从安康城北面汇入汉水。从大象峰看到的那个镇,就是五里,是五八五三团部所在地。团部倒在平原地带,它下辖的5个营(中队)都战斗在崇山峻岭之中。这也好理解,因为离团部不远就是从丘陵高架起来的月河大桥和2793米长的月河隧道,还有安康火车站的建设。团部在条件好、交通便利的平原地带,有利于对下的供给保障。53团学兵的女兵连主要驻扎在开阔的月河下游谷地,她们的任务主要是为长长的月河隧道和高高的月河大桥施工备料和参加安康火车站以及安康附近平川地带的铁路建设。
一条装满水泥包的水泥机船从安康码头出发,不用10分钟就航行到月河和汉水的汇合处,过了这里,汉水打开了它的山水屏画。那正在修建的襄渝线像一根红线把汉水北面的青山像碧玉一般串起;两边的山影都倾泻在汉水里,真不知道是绿水染青了山,还是青山染绿了水。水泥船像一把锋利的剪刀把碧绸绿缎的江水从中剪开,柴油机的轰鸣打破绿的静谧。
用钢筋水泥造船是现代人的一大发明。但传说古代大巴山一带有巴氏、樊氏、覃氏、相氏、郑氏五姓,共同生活在一个叫“武落钟离山”的地方。五姓的首领聚在一起时,定出了选举共同君长的两个办法:一是看谁能将短剑掷中半山腰的石穴,二是看谁能乘陶船于江中而不沉,皆胜者即为君:竞技的结果,是巴氏年轻的首领务相连胜,他于是做了五姓共同的君长,史称“廪君”;这五姓结盟形成的部族共同体,就叫“廪君族”,他们就是巴人的祖先。那么巴人的“陶船”就应该是这现代“水泥船”的祖先了。
水泥船不用“乘风破浪”,它像是在深绿色的玻璃上滑行,又像是在蓝天绿水青山的甬道里飞行。这是五七六一师部专门在汉水上运输铁路建设物资的船只。船上除了开船的两位战士,立在船头观赏风景的有柳军和一个英俊的军人,那军人姓陈,名哲夫,是二军大毕业的高才生。军人身边依偎着一位美丽的姑娘。
也就是在昨天,柳军被营部卫生所的卫生员留下和二连的几个人将五六个伤员直接送到安康师部医院。陈军医正好上最后一个班,因为第二天他就要派到石庙沟的一中队卫生所来,巧的是一中队的伤员就送上门了,更可见下面的形势严峻。
那时,上了6年军医大学的高才生可是“人精人种”,应该说师部团部管的面大,更需要这样医学的高精尖人才,那么是什么原因使陈军医被贬到基层去了呢?这就是那个时代最古怪的事情,因为他的未婚妻,那位美丽的姑娘的家庭成份是地主,姑娘是地主的女儿,陈军医要娶她,他就是地主的女婿,地主的女婿就是和地主站在一条线上,就是思想意识不好,就是政治立场不坚定,就是危险分子。阵军医最开始被分配在铁道兵司令部,再下放到师部,哪知道师部医院也呆不成,准备下派到离师部不远的五八五三团,团部领导听说他找了一个地主的女儿,是这种情况派下来,又听说他马上要打报告结婚,还没有等陈军医来报到,就一个电话把他派到石庙沟一中队,并通知陈军医直接去一中队报到。
“屌毛灰!不管他找啥子老婆,我这里正好缺医生,他要打报告结婚,是党员给他一个处分就是了,这个恶人让我来做了。”邓营长接了团政委的电话叉着腰操着一口的四川话说。邓营长说的“处分”是党内警告,那是当时党内的规定。他不可能把陈军医派到连队里去,连队里一般只有卫生员。可惜陈军医不是党员,这事情就更复杂了,不是党员的军人找地主的女儿结婚,该如何处理?
陈军医和他的未婚妻汉玉都是平利人,平利县城距安康城约70公里。平利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她东靠湖北,南靠四川(今重庆市),身处大巴山,又在武当山、神农架和秦岭之间。她的神奇在于在县城的西北部有一座女娲山,《列子·汤问》有文:女娲氏练五色石以补天阙。她应该是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女帝王,或者说是母系社会传说的族长,她“抟土作人”,是造人的上帝,平利则是她的家乡故里。平利还有伏羲的遗迹,传说《易经》八卦为伏羲所作,还传说他是女娲的哥哥,他们兄妹成婚才衍生了人类。还有更神奇的是城关镇冲河境内有一座常年云遮雾绕,古木参天的高山,清代一位猎人在打猎时发现了庞大的废弃的古寺建筑群,寺院雕梁画栋,巍峨壮观,却不知何时所建,后来这座山就取名“佛殿山”。
1932年,红军第四方面军在大巴山建立红色苏维埃政权,扩展中国工农红军,陈军医的爸爸年仅17岁参加了红军,陈军医的父亲解放平利时留下来当了县领导干部。可以说除了他妈妈,认识陈军医的没人支持他的婚事,他父亲说:“老子革命找了一个地主的女儿生了你。你倒好,读了几年书,也来找地主的女儿”。他妈妈为他辩护说:“谁能选择娘肚子?你有骨气当时不要找我!”
美人真是天地间的尤物,陈军医更是怜香惜玉的种。汉玉再漂亮,她可是地主的女儿,怎么也要跟她划清界限,陈军医可好,初中到高中一直是汉玉的护花使者,他父亲认为那是小孩不懂事,这可好,大了还要找她当老婆。
美山美水美人立船头,是否会“大煞风景’’?现代歌曲里“爱江山更爱美人”,美人是否给江山添彩,江山是否为美人增色,虽然有“云想衣裳花想容”“人面桃花相映红”,但更多的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美人专门干“坏事”;江山美人是一对矛盾,更悲壮的是“霸王别姬”,江山美人都丢掉了。你爱美人,美人也爱你,你们可以恩恩爱爱。你爱江山,但江山并不知道爱你;千古的江山,无尽的爱人、无尽的游客,还有现在无尽的、仍然用脚掌,但隔着鞋子袜子去一步步亲吻你的“徐霞客”。对于江山来讲,人群不过是亘古以来一道源源不断、奔赴坟墓的风景,而人们却一路上争吵不停,争来斗去,大动干戈,却美其名日“打江山”;实际上谁也没有把她打下来,她不是还在那儿么;而打来打去却把江山打成了“铁打的江山”。
陈军医就因为美人丢了“江山”。因为有了美人,巴山汉水的美丽风光黯然失色,刚满17岁的柳军那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看不过来了。同时有美山美水美女,毫无疑问,美女是给男人看的,那么美山美水只有让美女独享了。
“小伙子,你可以学医,你可以在连队当卫生员,我跟你连的连长、指导员说说。”
陈军医看见柳军处理这些伤员胆大心细,而且尽心尽力,于是对柳军如是说。其实,连队的药箱已经在柳军的手中。王指导员选卫生员的时候很好玩,他不知道该选谁,于是他就来翻档案;孩子们刚走上社会,哪有学过医的,不,他是看谁的父母是医生,这也是档案的奇妙作用,这也算是职业“成份论”了。他在好几个父母当医生的学兵里选来选去选了一个比较满意的,李西周,他爸爸是某大医院的院长;哪知道很讲究卫生、也很有品位的李西周,当了卫生员后,成天躺在床上,他倒成了病号,学兵来找他看病,他懒得动都不愿意动,让学兵自己到药箱里拿药。指导员找他谈话,他说:“我又不想当什么卫生员,是你要我当!”他可不是学江西怕担什么责任,搞的指导员哭笑不得,看来老鼠生来不一定都会打洞,也不一定都愿意打洞。指导员只好让李西周重新回到排里,把药箱暂时放在柳军那儿。
这一路好山好水促成了陈军医和柳军的友谊。陈军医果然不食前言,后来专门到学兵四连找连长、指导员推荐柳军当卫生员,并着实把柳军美言了一番。而柳军从内心深处萌发对医生职业的热爱和依恋,不仅只是一个职业饭碗,“不为良相,便为良将,不为良将,则为良医”,在小小年纪萌发的政治抱负可能受阻的情况下,能选择一项好的终生职业成为骨子里发出的渴望,这也从此奠定了柳军一生的职业——医生。
90年代后,柳军在西安自办卫生院,不肯称院长,只让大家称呼他“主任”,“主任主任负主要责任”,他这样自嘲。他和他的医院在他所处的街坊口碑极好,甚至有些智者名流、隐退的官员来找他看病,与之交往聊天,“良医一席话,胜服十年药”,闻者无不引为知己,知己者“知身、知病、知心、知底”,常言道:“疾从口入,病自心出”,柳主任杏林雅谈,“无射止射”,“无药胜有药”,识者称他为“神医”,无不劝他做大,他答日:“做大做甚?每天睡到自然醒,端着茶壶去坐诊,新老病客聊聊天,人间疾苦去三分”。他每天像钟摆来往居所和医院之间,没有时间概念,没有双休日,也没有节假日,他说,这是他人生追求到的最高境界。是啊,坐在悬挂着名人字画和悬壶济世金匾的雅房里,无论你“大人额头堪走马”也要用“五指山”摸摸你的重岳尊头,试问贵人世态炎凉?无论你“守口如瓶”也要用“笏满床”似的压舌板启开你的“金口玉牙”看看你何等喉舌,试问富者财白财黄?无论你“壮士敢断臂’’也要用“二指禅,,切切你的脉搏,试问英雄何去何从?无论你“酥胸未裹金石难开”也要用无处不探的听诊器轻磕你的心门,听听你的心声,随问春色芳龄芳名?世界上哪有比“望、闻、问、切”更全面、更详实的“调查研究’’方式?何止看的是“体病”,更多看的是“心病”。“人参党参都是参,党参何比人参;生地熟地都是地,生地何如熟地”。一辈子一丝不苟地写着与其他“写天书”“鬼画桃符”的医生不同的金钩银剑字,像钎、像镐、更像风枪,哦!舒婷后来说,“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一根银针扎人生穴位,两只火罐拔古今浊气。也曾“走穴’’广州,当妻子一封“猜谜信”:“何人不起故园情”,马上让他“熟地…‘当归”了。
当春风拂岸,秋月临江时,他就千里约江西在能时而听到襄渝铁路电气化列车穿梭的“隆隆”声的瀛湖上观鱼“赏石”兜风飙艇,数粼粼碧波中漾漾晃动的枚枚坟茔;在能遥看石庙沟桥隧的汉江上揽风邀月把盏荡舟,问江上往来客,谁是旧时燕,谁是新来人?在魂萦梦牵如泣如诉的小路上高一脚浅一腿地踟躇徜徉,忆多少往事?多少传奇?恩恩怨怨回肠荡气!此情此景,他们就会对吟唐代诗人韦应物的《淮上喜会梁川故人》: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
何因北归去,淮上对秋山。
流水何止10年间?都30多年了。这时他俩就感到他们是学兵连里最幸福的人,还要“做大做甚?”柳军也不“带子学医”,儿子是不是这块料?他是真猜不透,他深谙医生的责任和神圣,宁做庸人,不做庸医,儿子的职业由着他自己的性子去。此是后话,按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