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赌注
当柳军等人搭乘的水泥船正往石庙沟而来，一排的学兵们正好在汉江边上下午班。三线建设是没有日夜的，24小时倒班，每班6个小时。班制是这样的，早上6点到中午12点是早班，中午12点到下午6点是中班，下午6点到午夜12点是晚班，午夜12点到早上6点是夜班，5个组轮转倒，没有专门的休息日；但五天里有一天24小时不用上班；比如第一天上早班的，第二天上中班，第三天上晚班，第四天上夜班，第五天不上班，第六天又开始上早班，周而复始。上了几个月后，孩子们尝到了滋味，把早班叫“鸡班”(鸡叫就要上班了)，中班叫“人班”，晚班叫“神班”，夜班叫“鬼班”。实际上在隧道里上班根本分不出“早中晚夜”，只是早班起来难受，5点种就要起床了，洗刷吃饭半小时，路上半小时，隧道打长了，里面就要走5到10分钟；夜班主要是困得不行，打风枪的，扒渣的，跑矿车的还行，就怕做清闲活的，如扳道岔之类，可要打瞌睡了。下班以后正是早晨，如果白天睡觉，晚上又睡不着，影响第二天上早班，所以孩子们就要利用这种休息日安排活动了，有的去“吃模糊”，有的去附近连队走访熟人，还有的找“自以为是”的理由去安康城逛。
一排昨天上了早班，所以今天上下午班，二号隧道遇到了“卡脖子”，正在抢险，调度只好随意安排一点活给一排干，到汉江边沙石备料处拣去脏东西。70年代初的汉江边上哪有什么脏东西，顶多有一些树枝草根石块，那简直就是让孩子们到汉江边上去游玩。
石庙沟的骆驼山很是奇巧，它纵看是一匹骆驼，横看也是一匹骆驼。不过你要看到它的全貌必须到江对岸的山头上去看，而且是一匹更大更高的骆驼。临江的一面壁立千仞，壁上几处凹陷处，奇松挺立蓊郁葱宠藤缠萝布，在接近山顶的地方突起两座峰头，恰似一对驼峰，使这骆驼山逾发像向东跋涉的骆驼。
而骆驼的尾部就是地名叫“火石岩”的地方，在离江面10多米高的地方硬凿出一条公路通向那里，到二号洞口的公路就是从这条路上突然180度的掉头岔上去的。4月3日孩子们来的第一天有几个孩子没有看见提示就顺着这条路走到了火石岩。
火石岩那边是五八五三部队三中队。火石岩的隧道正好和石庙沟隧道对打，打的是同一个隧道，不过他那边进洞是下坡，出洞是上坡，出渣的难度要大一些，就像洞这边进料一样，出渣要把死沉的铁矿车死命往外推。同是一座山，那边的岩层却很奇怪，是黑色，象煤矿一般；在洞里干一般下来，除了眼白还是白的，人就象石炭雕塑的一般，只能跳到汉江里洗个干净。
西安西郊，西电中学出来的一个学兵连正好驻扎在火石岩。江西的一个朋友，一个高个魁梧，敦厚又白净的孩子，叫汤维胜，在那儿当副排长。他那个连就往这边打隧道，秋初积原来就是那个中学的，自然和那里的孩子有点认识，山沟里还有什么好玩的，于是他俩就利用倒班时间到那儿去玩。隧道长度是1548米，从公路绕过去4000米也不止。汤维胜他们连的驻地就在汉江边上，去了以后无非是叙叙旧。到中午时分，汤排长(最早是在炊事班当班长)拿个盆子到食堂叫客饭，从食堂端来一盆有很多菜的烩面片，他那里老吃这种面食，味道建好，看来汤排长还是有一点特权和面子的。然后找来3个匙子，3个人就围着盆子蹲在住房外面望着汉江一匙一匙舀着往嘴里送，一会儿，那盆儿就底朝天。他俩就弄得个肚儿圆回来，也算吃了一顿“模糊”，这边又让人代领饭攒下一白一黑两个馍。
老汤和江西是老朋友，所以有一次，老汤为了江西好，就跟江西“咬耳朵”。秋初积有“作风”问题，是走后门去了你们连，你可要小心哟！但江西搞不清楚什么是“作风”问题；秋初积是不够“团结紧张”，还是不够“严肃活泼”。
骆驼山虽然壁立千仞，但它的前脚处有一块很大的沙滩。中国大陆由于处于北半球，受地球自转的影响，江流地貌一般呈现南矶北滩，如长江上著名的采石矶、彭郎矶、城陵矶都在南岸，骆驼山处于汉江北岸，所以它脚下的沙滩很大，而对岸的两个沙滩一般和突出到江里的山角平齐，由于都是在洪水中冲积成的，又没有人去采沙取料，所以那沙滩都比较高耸，像个坝子。
那沙滩长约500米，孩子们懒散着从东走到西，从混杂着鹅卵石的沙滩上随便拣一些什么东西，一个个手里拿着树枝草根什么的，难得这么悠闲自在。汉江边是孩子们最喜欢来的地方，这条长江的最长的支流，流经陕南12个县区，由白河县进入湖北省，于武汉注入长江，全长1532公里，它实际是接纳秦岭南部和大巴山北部水流的一个大槽，在陕西南部和四川北部制造出一个很大的空间，冲积出一块很大的平原，供人生息。
山区的人低头看路，抬头看山，眼界受到很大的限制，一到了汉江边眼界就无限拉开，在青山列队排出的甬道里，极目上下游可以达几十里。汉江看似碧绿平缓，实际江中心水流湍急，上游下来的木船在江中心如离弦箭那么快，艄公只要把住舵，就能顺流而下，岸上瞻观之人无不赏心悦目。汉江的甬道里风向是固定的，所以汉江上这一带的船一般都不用帆，由于水流湍急，上游船要靠拉纤上行。
在这汉江边上，吸引孩子们目光的还有两样东西，一个是长臂铲沙车，那个黄颜色像螃蟹一样伸着两个大钳子的车，灵活地在推沙、铲沙、装车。那铁疙瘩似的东西万向般的异常灵活，从城里来的孩子还真没有见过这东西。但由于洞里塌方，都在抢险，暂时还不要沙石料，军人干了一下就把那“螃蟹车”开走了。
另一样东西是汉江上的像野鸭的不知名的水禽。上体深褐色，下体纯白，《诗经》里称它们为“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叫起来确实是“关关”的声音。它们的学名应该是“鱼鹰”。它可是汉江上的精灵，它们七八只一群，一会儿在江面上游水，钻到水下去捉鱼虾；一会儿它们又从水面上起飞，在空灵的青山间掠过；一会他们又降落在对岸的沙坝上，真的是“在河之洲”他们在沙丘上蹒跚、觅食、戏耍，游荡在云朵儿踩水而过的江面上，飘渺在倒影汉水清江的长空明镜中，空逸灵动。在画图难足的山水间，它们是点睛的神来之笔，使那似乎定格的山水画活了起来。
对这水禽的本领，孩子们是看呆了，西安可没有这种尤物，好像整个汉江就是它们的领地，它们的家园。受苦受难的孩子们想：如果要有它的本领该多好啊，那就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天地间。孩子们很崇敬地给它们取了一个名字：“海陆空”，可不是嘛！你看它什么地方都能去，什么地方都能到，什么行动方式都有，它成了孩子们的崇拜物，图腾！
还有能吸引孩子目光的，是从山上崩落到江边的一堆石头，石头东面就连接着伸向江中的山岬。只见乱石星罗棋布，此横彼叠，高低错落，起伏峥嵘，各具其形态：有的平如砥砺，有的耸如峰嶂；或如藏龙卧虎，栩栩如生；或如蹲狮走象，俯瞰江上；或如鲸翻鳌游，击水拍浪……。
人在图画中。江西独坐在江边的一块如鳄的大石上，面对这鞭山走兽般的如画江山陷入沉思：中国各民族中人口最多的是汉族，汉族是什么时候形成的，是汉朝吗？西汉建都长安，为什么要叫“汉”呢？这个字为什么这样发音？为什么和“汗”字发音相似？
江西钻研这些问题非常认真，又喜欢博览群书，在那年月里，书是多么难找啊！刚从江西到西安时，他没有熟人、朋友、同学，但他住的电工城一来一往的马路中间是很宽阔的树林，据说是当时援中的苏联人设计的，虽然树种的太密，树老也长不粗，但从生态的角度看还是很有远见的。江西那时喜欢在那儿踱步看书，电工城中学的高洪达在散步时与其邂逅，对那年月还在孜孜不倦汲取知识的江西惊叹不已，他说：“我明天给你介绍一个朋友”。于是一个也爱读书的赵京安出现在江西的视野，赵京安自小有足疾，行动要拄拐杖，这一点也不影响他们成为朋友，后来大个，已经是班长的汤维胜加入进来，他们四人经常在树林里蹒跚踟躇，赵京安睿智——不健全的四肢上顶着个大大的脑袋，嗜读——他能一目十行，而且都能记得住，博学——基本他什么书都翻阅，他自然成了大家的中心。
当江西去了三线，常写信告诉他三线的情况。苦倒从来没诉过，因为江西不怕苦，他诉说最多的是没有书读的苦闷，于是赵京安到书店买了惟一能买到的小说《海岛女民兵》，又把借来的《贺敬之诗集》、《郭沫若诗集》如悉誊抄给江西寄去，江西收到这些宝贝简直比收到寄来的炒面还高兴，虽然从来没有人给他寄过炒面。炒面也许就是果腹一顿，而这些文化食品，除了《海岛女民兵》，《贺敬之诗集》、《郭沫若诗集》是可以反复咀嚼的。一到夜里，江西就藏在蚊帐里，借着昏暗的灯光“反刍’’着收集来的各种手抄的文字，有时也划拉一些文字。柳军有时晚上闲得无聊也躲到江西的蚊帐里来“吃点夜宵”，以至江西把他的诗集取名《蚊帐集》。
江西的知识面在同学里显然是超常的。在上所谓的初中时，有一次他告诉同学：“狼烟”是用狼粪烧的。同学们没有一个相信他讲的这条知识，而愿意从字面理解“狼”代表侵略和战争。又有一次江西告诉同学：美国的飞机在空中没有了油，由空中加油机来加油。同学们无不讥笑他：空中怎么可能加油？江西也不争辩，因为“知识”这个东西，你看到了就看到了，不可能凭自己的想像去估计的，江西后来也就很少再卖弄自己的知识。因为江西说的这两条知识太离奇，过了很久一些同学才看到这方面的知识，从此比较信服江西说的话。
江西最近确实被“汉”字所困惑，竟望着“逝者如斯夫”的江水傻想他的两个问题。其一：中国之大，汉族生活的区域那么广阔，为何独独把这条夹持在秦巴山脉中交通不甚方便，仅仅是长江支流的河流称作汉水？它跟汉族的起源有没有地域的联系？汉江南岸平利县境内大巴山里有女娲山，离它不远还有一座伏羲山，千秋传颂的帝舜，在安康也有遗迹传说，这些都是中国传说中的古代帝王。虽然是瑰丽的神话传说，但世界上所有民族没有发明文字前的历史都是神话传说，实际就是带想象夸张的口传历史。这里的地理气候应该很适合原始人生活，原始人不就是从大山走向平原的吗！那么远在域外的非我族的朝鲜半岛上的“汉江”以及“汉城”又是怎么回事？我们的这条河流口呼：“汉江”，文日：“汉水”，为什么文字不表述为“江”或“河”，“水”是不是更古的“江河”的称谓，古称“江”就是长江，“河”就是黄河，“长”和“黄”都是“水”的特征，如果“水”不是特指“汉水”，那么“汉”至少是“水”的特征，那含义又是什么呢？怪不得上游不远一个地名就叫“流水”，这是朴素的不能再朴素的名字，也古的不能再古的名字。
江西感到头疼，他在钻文字或地理文化的牛角尖。第二个问题他更找不到头绪，这时在江边的孩子们已经闹腾起来。
饱腹增淫欲，无事生是非。
汉江的巴山段，是一段很奇怪的江水。在没有过船的情况下，整条江就像一条长长的碧玉，没有波，没有浪，没有水花，没有旋涡，没有涟漪，那江水丝纹不动，那种深绿色像在江面上铺着厚厚的玻璃板，惟有江中心像绸缎工厂流水线，一块绿绸儿在迅速地飘动。江水静得仿佛能听到云儿在江面上彷徨的足音，不知是那蓝天倒影在蓝水里，还是蓝水倒影在蓝天上。面对清幽诱人的江水，孩子们动心了，能到这天池般的水里去游泳或者去洗浴一下该多好。但这可是在4月中旬，俗话说：空气温度升十度，流水温度升一度。何况这都是从幽幽深山里淌下的清泉水，可以说这江水还是两个月前的温度，那可是透骨之寒啊！只要你用手去撩一下水，就知道这个水能不能下了，大多数人还穿着绒衣线裤哩。
然而，杨立国说他能游过江去，这些孩子们都不相信，尤其是谭木林和杨立国较上了劲，说如果杨立国要能游过去再游回来，就送一瓶肉罐头给他。
在石庙废墟下面还有两栋大瓦房，墙壁是山里开采的大大小小石块砌的。一栋离江面约15米，就在孩子们去码头的小路的右手边，那里有一块几百米的平地，那房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院子的围墙用各种形状的石块垒着，大约半米高，石块上面是随意摆布着干的带刺的荆条。但是那个房门好象永远锁着，从来没有看见有人进出，充满着神秘感。这种没有人气的房子，孩子们是从不进入的；但孩子们路过此地总是好奇地向里张望，或将背的石炭倚放在矮墙上，好再次背走。另一栋离江面20米，在石庙废墟的正下面，这也是骆驼山难得的一块空地，东西上下有四条小路通到这里，这里有供销社，基本是这方圆十几里惟一的商店了，而且可以买邮票寄信，邮递员两天来一次，这也是孩子们最爱来的地方，也是孩子们来江边的一个主要目的。可惜的是1983年一场特大洪水使这两栋房屋荡然无存，据说当时大雨滂沱，可以一分钟接一盆，那洪水的浪头比安康的城墙还要高，你说这时候要不要女娲来补天？
那商店面江而开，坐北朝南。顾客主要是石庙沟里来的和江对岸摆渡过来的，以前这里一天也就是八九人光顾，来的都是熟客。自从这里修铁路，一下子变得热闹了，军人、民兵、学兵多少有点收入，商店里除了日常用品油盐酱醋外，又增添了原来很少能卖动的牙膏、牙刷、香皂、毛巾，这些都放在木制的镶着玻璃的柜台里。那柜台看来是有了年代，木纹筋都突了出来。更高档的奢侈品，玻璃罐头放在柜台后面的货架上，那柜台顶着门框，一上门板，柜台就在门板后面，但门上面伸出一段屋檐，飘雨一般打不进来。门框到货架也就两米见宽，那货架上的罐头就两种，一种水果罐头，分别是糖水苹果和糖水梨，一元二角一瓶；另一种就是猪肉罐头，二元一瓶。军人伙食好，民兵也会操持伙食，就是孩子们想这些食品，但一个月13块钱工资，够买几瓶罐头？“钱钱钱，命相连”，那时的孩子们仅有的一点钱都有自己的“小九九”，想到自己贫困的家境，有的每月寄十元钱给父母尽孝心，有的寄存在父母那里，回西安后好买只上海牌手表、永久牌自行车什么的，自己仅留3元钱零花，所以到这里来的学兵大多是来寄信，对那罐头只是过过“眼瘾”，看的多买的少，听说两块钱一瓶有的都咂舌头。小店还有吸引孩子们眼球的，店里有一位40岁左右、“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女售货员，脸庞姣好，孩子们不时来解解眼谗，这有益发育。孔子都说：“食色性也。”陕西话这叫“骚情”，而孩子们则说：“吃不到罐头，来看看罐头，还不行么？”你看这小店里全有了。
实际上，孩子们已经尝过这一类肉罐头了。前几天，要正式上工前，万军代表实在是不放心这些未成年人，看着孩子们做不来饭，吃的太差，就从部队买回来一批罐头和压缩菜。压缩菜没什么好说的，那玩意像干枯的草，已经是没有多少营养成分，用水发起来也是蔫巴巴的，吃在嘴里全然没有蔬菜的感觉，只能像黑馍一样供充饥。那罐头不错，听说也是两块钱一瓶，那是镀锡的马口铁外壳，一瓶有两斤肉，那肉软软的，绵绵的，形状很好看，到嘴里就化了，有一种孩子们没有吃过的特殊的滋味，那可是军用品，也可能肉罐头都是这种味道。杨立国当时吃的时候从罐头里舀出一块皮上全是黑毛的肉，他想弃之又舍不得，正好小疙瘩在旁边，他就递给小疙瘩吃，小疙瘩用目光征询大疙瘩的意见，大疙瘩一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点点头，小疙瘩把那带毛的肉一口吞了下去。那肉罐头里还巴着厚厚的猪油，像干渴了很久的禾苗遇到了雨露，孩子们统统把它们装进了肚子，哪知道孩子们吃惯了素的，肚子一下子适应不了这么大的荤油，一个个拉起了肚子。后来基本成了规律，十天半个月吃一次荤腥就要拉一次肚子，原因是荤腥太少，如果天天有肉罐头吃那才不会拉肚子呢。
而杨立国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那白多黑少的眼珠子一转说：“人太少，你们多一些人参加，一人一瓶。”“好，就多叫几个人参加。”大懒谭木林看来志在必得。他去动员多一孩子参加他发起的一场看行为结果的赌，全然不管这里面隐藏的危险。令他天算不懒，手里还拿着拣来还没有丢弃的树枝条。
“魔头”(有些孩子背后已经这样叫他)杨立国则把周东叫到一边嘀咕些什么，就带着周东追着大懒，原来孩子们都散落在偌大的沙滩上，他们要一个个去找孩子们说事情缘由，邀孩子们参加他俩的赌局。
孩子们一听说都不太好意思反对，再说两块钱对每月有13元收入的孩子们已经不是太大的经济压力。江西正在遐想，他向来是顺大流，又听说已经有10几个人参加，碍着大懒一大把年纪的面子，杨立国的“魔威”，也只好点头同意了。这样除了排长尚守业等几个徜徉到较远的地方的人没有参加外，都参加了，一共有24人，杨立国要赢了，每人给他一瓶，24瓶罐头够他吃一个月，他若输了，给每人发一瓶罐头，24瓶要48块钱，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
孩子们三三两两全部来到沙滩的最西边，那里有一个突出到江里的山岬，看起来似乎离对岸要近一点。杨立国突然叫周东脱衣服，大懒愣住了，此时他也不好说什么，因为争论开始的焦点就是这里有没有人敢游过去，谁游过去不是游，谁游不是游呢？大懒只好再强调一定是游过去再游回来才算赢。
周东在大家的注目下，在魔头的督促下脱下了衣服。周东脱了衣服显得白白胖胖，又配着一张猪头脸，孩子们里确实还没有他这么胖的人，看来他确实善于搞吃的。为了搞吃的，他是巴着魔头来，因为魔头那里好像有吃不完的东西，所以周东在他那儿肯定拣到了很多“馍屑屑”，也只有魔头叫得动周东为他“卖命”。
江西想，魔头到底答应给周东分多少罐头，魔头这不是无形中在当肩客吗？这可是做一笔大买卖。
周东脱了衣服后，冷得有点哆嗦，不断用手擦着身子，魔头不停地跟他打气：“下吧，呆的越久越冷，在水里就舒服了，运动了就不冷了。”
古话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人一旦落了套，要从套子里跳出来就要非凡的理智和勇气，要经得起人家的奚落和耻笑，就像“韩信能忍胯下之辱”。人们在做事的时候往往会从各自的利益出发，而很少考虑会发生的不良后果，甚至是十分严重的后果，这就叫“利令智昏”。周东只是胆怯，他没有想到他可能会付出生命的代价；谭木林没想到，这里所有的孩子都应该没有想到，因为他们的得失也就是一瓶价值二元钱的罐头。魔头应该想到了，要不他就不会让周东给他做“替罪羊”，只能说明他存在侥幸心理，再说有这么多人参加一旦有事他的罪责也不会太大，关键是每天有肉罐头吃，他不惜用周东的生命来作赌注。
站在山岬尖上的周东这时只有用生命来赌那可能属于他的几瓶罐头。他一跃身扎到那并不欢迎他的汉江里，他那漂亮的下水动作把孩子们“镇”住了，因为虽然缺水的西安有些公园里有游泳池，但要在游泳池里学会游泳并非易事。
只见周东先是蛙泳，也许是蛙泳动作慢，不够激烈，太冷，周东快到江中间的时候又改成了自由泳。孩子们这时着实有点佩服了，有的认为杨立国和周东赢定了。
从来没有看见魔头这么认真过。他站在山岬上，两只眼睛死盯着水中周东那越来越小的头部的影子，尤其当周东在中流时改成自由式后，洋洋得意的神态已在魔头的脸上荡漾。但很快他脸色严峻起来，孩子们也惊叫起来，大懒的脸上也没有了表情，因为在江流快速的中部已经看不见任何人的影子了，人的脑袋大致也有篮球那么大，即使在江中心至少也可以看到一点影子，但是江面上什么也看不见，毫无杂物，这时魔头紧张起来，毕竟他是罪祸魁首，他提起嗓门喊了起来：“周东！”
孩子们见状也都慌了，一起大叫起来，那江面最少也有一里宽，能否听得见？尤其人在水里耳朵会被水堵住。
汉江水情复杂，部队早有通知禁止在汉江里游泳，先来的69级的学兵已经有人送命给汉江，所以部队是一再打招呼汉江禁游，更禁止在汉江里炸鱼(以前发生过有孩子把施工中带有雷管的炸药偷出来到汉江去炸鱼)。营部就设在临江突出的山崖上，对汉江上下十几里是一览无余，一但发现类似情况就用高音喇叭对着大吼，整个江谷里都回荡那高音喇叭的“嗡嗡”声。在汉江里炸鱼那更是不可能的事，可以错过眼腈，但决躲不过耳朵。汉江走廊就像长形的巨型音箱；爆炸声会不断地在江面上、山谷间、反射、撞击激荡回响，那也算是一种“天籁”。这天，孩子们在这里折腾了这么久，营部一点也没有反应，是不是这块地方正好是营部观瞻的死角？
等副排长尚守业闻讯赶来，这里早已生米煮成了熟饭，干预不是，不干预也不是，也只有来凑个热闹。再说孩子们初来咋到，都是“娃们家”，谁把区区一个副排长当回事，对于杨立国和谭木林这些“大孩子”，他们能做到表面上服管，不当面顶撞使你下不了台，就已经给了你很大的面子。
好像呼叫起了作用，周东的头隐隐约约从水里露出来了，魔头的脸开始由阴转晴，孩子们终于松了口气，而大懒脸上仍然没有表情。
那渺小的影子终于飘到了对岸，爬上了沙坝，由于太遥远人显得只有火柴棒大。魔头脸上已流露出得意，脸上的“青春美丽豆’’一个个都胀的通红。大懒和所有的孩子都盯着对岸沙坝上的周东。只见他开始是蹲着，后来站起来礅脚，再后来在沙坝上绕着圈子跑步，看来是冷的受不了，看那样子是没有想游回来的煮恩。魔头耐着性子看着周东在对岸“驴推磨”，等了10分钟终于对着对岸大叫起来：“游回来呀，你在那跑什么步，有那劲赶快游回来啊！”周东似乎是听到了什么，跑到江水边，只把脚往水里那么一伸，就马上缩了回去，又开始他的跑圈。
这一下可把魔头给惹急了，他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猪头’！你怎么答应我的！你这个窝囊废！平时就是你会吃！都他妈的喂了狗！”
至此以后，“猪头”就成了周东的绰号。
集体生活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绰号现象”。大家在一起朝夕相处，往往大家会忽视你的大姓大名，而喜欢从你有别于他人的特征里找出一个五花八门的名字——绰号(外号)。这有点像古人的“字”，但“字”是自己取的，绰号是别人强加给你的，而且是你不得不接受的既成事实。就这样，孩子们到这里不到半个月，几乎人人都有了绰号，不过有的是原有带过来的。如：“江西”、“狗蛋”、“大疙瘩”、“小疙瘩”……等等，虽然区区百十号人，但要在短时间里相识也是不容易的，首先名字就记不牢，父母给孩子取名字其初衷理念和思路基本差不多，虽然名字不重，可能音重，音不重，可能意重，或者混音混意，而且某人名字的表意又往往和他的各种特征相反，绰号大多不好听，但它为识别和称呼人提供了方便，当被称者也愉快地接受了，就成了日常生活中的适量“胡椒粉”，所以《水浒》里的108将人人都有绰号。四连最后绰号多得成了顺口溜：什么“辘轳”、“板带”，“死疙瘩”、“二赖”……
江西感到“尚守业”的名字很好玩，就给他取了个反名：“下手抓”，你“上手捏”，那就不“下手抓”，当排长就要下手抓工作。尚守业有点像张飞，憨厚中精明且大度，他很爽快地接受这个绰号。绰号的负作用是当大家接受但被叫人不接受这个绰号时，造成被叫人和大家的关系紧张，你本人和大家都会不愉快。如果你有性格和能耐，那么你的绰号就转为背后的称呼。绰号是抵挡不住的，是不可抗拒的，只有称呼是当面还是背后的区别。
只有品行极好，人缘极好，又极有能耐的人，才可能没有绰号，即使给他取了绰号，也肯定是一种美誉。柳军就是这样的。
聪明人为了避免贬义的不好听的绰号，一开始就给自己取一个中性的绰号。如一排排长李中亚，一开始就让大家叫他“鸭子”。70年代“鸭子”确实是一个中性的词，也确实符合他扁扁嘴，走路一摇一摆的特征，又和他的名字相联系，所以大家一接受，就先入为主了。
“猪头”周东还在对岸“推磨”，被骂的几次想游回来，但那脚往水里一杵又缩了回去，跑了几圈又把脚往水里一蘸又缩了回去，最后离水远远地跑圈，好像他有“恐水症”似的。
这边魔头已是脸红脖子粗，太阳穴和脖子上都暴着青筋，脸上的“小疙瘩”变成“大疙瘩”，“大疙瘩”变成“死疙瘩”，他已经用了唱秦腔的吼叫和气力，他已经把能骂的全骂了，猪、狗、驴、牛、羊、马、熊……所有的畜生和名字不中听的野兽都倒了霉，但他没有骂周东是“鸡”和“鸭”，鸡可能能飞过来，鸭子游过来就是了，他更没有骂周东是“鱼”，是鱼还要他骂吗？鱼还能怕水？这倒告诉初涉世事的孩子们一个这样的事例，一个人为了自己的一点利益会疯狂起来，全然不顾战友的生命可能殪没在这寒冷漠然的江水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