糨子一族
一排土屋的北面是一堵土墙,这是在连队交通要道上唯一可以观瞻的一堵墙。偌大个连队也就这一面墙可以做宣传栏。从上往下看,连部是“活动房”,除了门就是窗,就是有墙,它高高在上谁也看不到;下来就是二排的铁架简易房,南北是门,东西是芦苇席的墙,没有窗,但芦苇席早已搞的千窗百孔,而且西墙顶着山,东墙对着一排的屋顶。从下往上看,回民食堂和汉民食堂相连有一堵长长的墙,但墙下是不到两米宽的通道,再往外就是悬崖,掉下去就滚到了大河连。那墙就像江南城镇那种“小巷深深深几许’’的那种墙,写“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头都会看大;再往上是操场,南面是三排(回民排),和二排一样的房子;北面是炊事班的帐篷;西面就是一排的房子了。
天降大任与此墙。它上是二排和连部,下是三排和食堂,墙远远正对着连队唯一的正式厕所,它的东北角是帐篷;它正好在连队的中心,距它三米就是连队的十字路口;这是上连部,下食堂,去厕所,到各排串门的必经之地。
来此不久指导员便看中了这堵光秃秃有碍“雅观’’又在交通要道的墙,他让柳军去办一个宣传栏。从那以后这堵墙就成了连队唯一的“文化中心”。
都是在上小学就开始闹文化大革命,初中学了一点狗屁东西的孩子搞宣传栏这种简单的文化事也是不容易的。柳军自然是来找江西,江西说里面的内容没问题,但他没有练过毛笔字,也不会绘画插图什么的;这样柳军又找到”狗爬字”写得还过得去的雷振楚和二排会插图的于良甫。
于良甫小眼浓眉,个不大心不小,一看就是个明白人。他也算是个文化人,带了一本《唐诗一百首》,外面用纸包着,封皮上写着“食堂”,反过来读又是“堂食”,不翻里面谁也不知道是一本什么书。别的诗倒没有听到他背,那最后一首: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倒是背得滚瓜烂熟,看到食堂的汪胖子,就来一句:“官仓老鼠大如斗。”自己没吃饱的时候又来一句:“谁遣朝朝入君口?”时间久了“官仓老鼠大如斗”成了汪胖子的代号,“谁遣朝朝入君口”成了他的代号。
由于内容全是江西写,所以江西自然就成了主编,那两个孩子也只有听他的。一般江西说这一块写什么,那一块写什么,然后他的诗集上有就现抄,没有他就着手现写,雷振楚就抄,于良甫就按照江西的安排边贴边插图,大概几个小时就搞好了。
由于柳军放手让江西搞,也不搞什么“宣传口径”、“新闻检查”和“发表审查”,所以江西诗集上的狗屁诗全部得以在石庙沟学兵四连的宣传栏上发表。江西的稿费和那两个孩子的辛苦费自然是一分没有,那时还没有这种说法。不过柳军也会安排,一般安排在上班的时间做,跟排长打一个招呼,这样班就不用上了:再刷墙报不是要糨糊吗,柳军让食堂不用苞谷面,说是黏不住,用白面做四五斤糨糊,再用干净的桶装了给这三个孩子。糨糊不就是粮食,不就是面糊吗。平常这上好的面做的面糊见都见不到,这一下来了一大桶,岂能把它全部糊到
墙上去?
糨糊一来,江西仨人先把手头的活停下来,各自掏出各自的家什,三人围定那糨糊桶你一瓢我一勺他一匙吃将起来,一直吃的三人直不起身子,再开始干活。往往糊墙报的糨糊不够了,又到食堂去补;食堂的人又搞不清楚要用多少糨糊,他们是不愁吃,那知道这些孩子连糨子都吃。这也算柳军支付给江西三人的稿费和辛苦费吧。
糨糊寡而无味,三孩子却吃的津津有味。但要加点盐就更有味了,雷振楚到食堂说,那糨糊粘性不够,要放点盐。后来雷振楚又去跟食堂的人说,放盐还是不够粘,糖的粘性大,最好放糖。糖可是有计划的,要拿票去买,为了全连人的精神食粮,食堂只好在糨糊里再放一斤白糖。甜甜的面糊,连城里断奶的婴儿也吃不上啊!那糖面糊是粘性大,最后都“粘”到江西他仨的肚子里去了。
现在吃公饭的人说:“嘴里没有味,赶紧开个会”。那时江西的顺口溜是:“肚子吃不饱,赶紧办墙报”。他的“满腹经纶”就可以换到糨子吃了,这也是他最早用笔墨混肚皮的历史。可是墙报不能天天办,要等字糊了纸破了,那最少也得半个月。最好是那刮大风下大雨,把那字淋糊了,把那纸刮走了。
那墙报也是一个吃饭的“饭碗”,“舞文弄墨”者的饭碗。“精神食粮”就是精神粮食,精神给了大家,粮食就放在自己的肚子里;肚子的享受比精神的享受更为重要。最后用最少的粮食去“粘”那最伟大的“精神”,实在不够,再掺点水。所以糨子一定要打得稠稠的,稠糨子才好掺水呀!原来“腐败”是无所不在的,而且穷有穷的腐败,这算是最典型的文人的腐败。所有的书刊杂志都不是糨子糊得吗?敢情文人们就是靠吃那糊书掉下来糨糊过活?“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文人儒生所以能在这物欲横流的世界上活命,是因为有营养并不是很差
得糨糊在填饱他们的肚子。
30年后,柳军讲起“三线”的趣事,每每要说起江西写诗吃糨子的故事。柳军当时是为了照顾江西那瘦弱的身体?还是鼓励江西“舞文弄墨”最少混到糨子吃?还是抓一个江西的把柄,今后好穷开心?一代代文人不过是在阅读前人古籍的基础上再去描绘和总结这个世界,为今人和后人提供经验教训以及消遣和愉悦。有骨气的文人倒不会为肚皮去钻研学问,但解决不了肚皮往往陷入“孔已己”的窘状,这也是鲁迅善意地给其他文人的一个暗示。由于文人是“描绘和总结这个世界”,并不直接创造这个世界,所以文人本质上只有依附所谓创造这个
世界的人才能生存才能发挥作用;所以文人常常以“谋略…‘策划”“师爷”的身份出现,他们由此吃上了“上好的糨子”。但他们若是酸酸的、傲傲的,自以为是,说三道四,满腹牢骚,政治家就会像捏虱子一样把他们灭掉,“焚书坑儒”是也。
江西吃“甜糨子”的机会又来了。柳军摸清楚江西是上“人班”后,上班前就给排长打个招呼。江西再告诉雷振楚和于良甫,他的“糨子一族”。于是他们在人家“劈里乓当”拿工具上班时,就开始睡午觉。大约2点多,肚子里的稀汤寡水早已化作了一泡尿。于良甫就提着早以洗的干干净净的洋铁桶去食堂打糨子,食堂已经成了“定律”了,柳军打不打招呼都一样,而且那糨子不稠不多还“粘不起”那“精神食粮”。只有这个时候食堂为了“精神食粮”才对粮食网开一面。
江西自然甩过去一句“多余的话”:“把糨子打稠一点!”江西想这关键的时候于良甫的脑子千万不要出了问题。
于良甫也自然是“多余的回答”:“知道了!”他也心想:这还用讲吗?刮风下雨地盼,盼了半个月才盼来这桶糨子,能不打得稠稠的吗!
实际上人们在使用语言时,百分之九十是多余的。人们所谓的“寒暄”“谈情”“叙旧”“口号”“吵嘴”“歌唱”“训话”“作报告”……,大话、假话、空话、废话构成了语言的主体,达到各自不同的目的。糨子桶一到,三人鼎足坐定,中间就是那白生生的热腾腾的稠乎乎的甜蜜
蜜的一桶糨子。于良甫第一勺到口后,嫌稠,就去拿那匙儿搅,那黏兮兮的面糊结了块似的,哪里搅得动。幸亏于良甫没有把那食堂的大马勺拿得来,那可真像喂猪的,那刷糨子的大排笔是万万不能拿去搅得,那就真正成了“吃糨子”了。
于良甫似乎早有准备,他拿出一个纸包,里面包着一大把白糖。他将那白糖倒在那面糊的中间,一会儿那白糖就漾开了。三个孩子就舀那漾着糖水的面糊,是越吃越甜,仨人就你一下我一下他一下地“自遣勺勺入自口”。
半个小时后就要伸进半个胳膊才能舀到那面糊了。那匙子一歪刮得洋铁桶“喳喳”地响,江西马上说:“磨擦产生快感”。哪知道他俩已暗知“风月”,于良甫笑得差一点要喷面糊;雷振楚瞪着又惊奇又佩服的眼光看着江西:“你怎么知道?”因为他还藏着一本“黄色”书籍《青春期卫生》,他以为“摩擦产生快感”是他掌握的秘密,他哪里知道江西是见书就“啃”的。雷振楚用这本“奇货可居”的书跨连队居然陆续换来好几个手抄本,如:《第二次握手》、《一双绣花鞋》、《梅花党》、《少女的心》等,学兵连之间虽然隔着山山水水,但当时的这些违禁书却“暗香浮动”。学兵连之间的走动还是有的,因为毕竟还是有时间,而且又没有什么地方好去,工余还是比较自由的。只要有亲人朋友同学,还是很好去探望的。比如:江西和秋初积就经常去火石岩那边看望汤排长。一次早已被孩子们了解到的一个和老师有恋情的孩子来连队看望同学,结果是他送过来给大家看,那也可是很稀罕的事:小小的年纪敢日老师!违禁书就这样在暗中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