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夜深。
万籁俱寂,悄无人声。
静谧的夜里,似乎一切都陷入了沉睡,便是院中那几只镇日喧闹的母鸡也不例外。
列御寇却是思潮起伏,难以入睡。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照在他脸上,也照在他手中的应龙剑上。
列御寇手中翻来覆去的把玩应龙剑,不知不觉间叹了口气,似有无数心事,随着这一声叹息倾泻而出。
良久良久,列御寇似乎仍是烦恼依旧。他抬头,仰望,月在中天。
又是一声幽长叹息,在深夜中听来,让人柔肠百转。
只是,这一次,叹息却不是出自列御寇口中。
列御寇霍地起身,走到门边。他顿了一下,终于还是开门出房。门外,便是幽幽小院。这小院几天来列御寇转了无数次,一草一木,早已无比熟悉。
只是这夜色中的庭院,列御寇却还没有见过。
清冷月光下,院中的一切都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色光辉,看来是如此幽静,如此深远。
月光之下,花树之旁,一个白衣女子独坐在树下的石块上,对着那一弯明月出神。月光下,这风姿绰约的女子似被薄雾轻纱所笼罩,便是天空中的明月,也不能掩盖她的美丽。
看着这清丽无双的女子,列御寇的脑海中突然浮起了《南华经》中那一段话。那一段被无数人当作了最心底里遥不可及的梦想的话。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眼前这白衣女子,不是便如这段话形容一般么?
只是,为何会是她?
那女子听见房门声响,却并未回头,只是轻声叹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晴天夜夜心。这月宫之上,当真便是如此好吗?值得嫦娥抛下夫君,独自寂寞空守千年?”
她转过头,看着列御寇,轻轻一笑:“列兄弟,你说呢?”笑容竟是如此寂寥,带了几许凄然。
看着这摄人容光,凄美笑容,列御寇不自禁的低下头,一时无语。便听她又道:“所以啊,才有人感慨,但为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我觉得这句话真是说到了人心里。”语声轻柔,倒像是自言自语。
列御寇叹了口气,低声道:“可是人生百年,转瞬即过,纵然夫妻恩爱,亦不过弹指光阴,如果真能修成神仙,这男女之情,还是不如抛却。”
仙华低声道:“不如抛却,不如抛却……”她抬起头,眼中似有什么东西发着晶莹的光芒:“你未经此事,还不懂的。一旦两情相悦,则生死相许,纵是刀山火海,亦不言苦,身化飞灰,亦不言悔,天涯相隔,亦不相忘,其间甘美苦涩之处,犹如美酒入喉,再难忘怀,岂能轻易抛却?若真能抛却,自古至今还能有如此多的痴男怨女么?”
列御寇又是叹了口气,道:“是啊,便是因为难以抛却,才有雷锋塔下,白蛇孤苦千年,九天之上,亦有织女牛郎的无语相望。他们本知道人妖相恋,必为上天所不容,纵能有短暂的欢愉,最终也不过空留遗恨,却仍然如此执着。我确是不懂,这男欢女爱便当真值得他们如此,以千年的离别痛苦,换来数十载短暂的快乐光阴吗?”
仙华重又抬头,清冷月光照耀下,细细夜风吹拂中,她便如一朵山崖边随风摇摆的丁香花,美丽而又孤寂。
静夜中,便听她迷离的声音响起,带了几许无奈,几许惆怅,更充满了一往无前誓不后悔的决绝:“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否值得,我只知道,我若是他们,也会这样做的。”
她顿了顿,又一个字一个字道:“决不后悔!”
列御寇垂下眼睛,不再说话,过了半晌方道:“是吗?”
他慢吞吞的将背在背后双手移至身前,那一柄金色的长剑在他手里灿然发亮,又是一抹金光从剑身上闪过,森寒气息渐渐在四周空气中激荡。
仙华却似一无所觉,突然问道:“你知道了罢?”
列御寇面无表情道:“嗯。”
“其实他把你带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料想你终究会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列御寇嘴唇动了动,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仙华终于又转过头来,笑了笑,明亮的双眸里的温柔便如海水一般荡漾开来:“因为,他要救你。”
列御寇震了震,没有说话。
仙华轻轻吐了口气,道:“其实也因为……算了,你能不能听我讲个故事?”
列御寇犹豫了半晌,还是道:“你要讲便讲罢。”
仙华又是一笑:“谢谢你。我不能讲给他听,可是我又好想对人说说啊。”
天空中群星散发着淡淡的光芒,便如一双双明亮的眼睛代替苍天注视人间。可是,最明亮的一双,却在列御寇面前。
在他背后,幽暗里,似乎还有一双眼睛注视着这里,却又无人知晓。
终于,仙华的声音轻轻响起,依然是如此温柔,轻轻地,轻轻地在心底荡漾:“许久许久以前,在这丹崖山中,有一株山茶花,在山崖下独自生长。本来,它与其他花朵相比,并无什么不同,春荣秋谢,年年如此。过得几年,便也就像漫山其他花朵一般,就此消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有这么一株山茶花在世上存在过。”
她望着天空出神,似乎心神早已到了悠久岁月之前,同是这天空下的同一个地方。“也许,是凑巧,也许,是命里早有的宿缘。那一日,潇湘水神湘妃娘娘路过这里,不知为什么,在山中停留了片刻。她休息站立的地方,便在那株山茶花前。”
“或许是想起了她的逝去的夫君天帝有虞氏,仅仅在此站立片刻,湘妃娘娘便流下了泪水。这泪水,饱含缱绻缠mian之意,就这么洒在了那株山茶花上。”
“湘妃娘娘走了,却将她无尽的哀思留在了这里,留给了那株山茶。那山茶花承受了他泪水的滋润,竟然渐渐有了灵性。”
“接下来,它拥有了别的花朵不曾拥有的漫长岁月,在山崖边上,就这样静悄悄过了近千年。”
“悠久的岁月里,它始终独自生长,独自在春天开放,在夏季灿烂,秋日里凋谢,冬日里苦熬严寒,千年中饱受天地精华。渐渐的,它通智开愚,成了草木之精。”
“然而,它虽然有了思想,却不能随意移动,虽然开了最美丽的花朵,始终无人欣赏,还是只能独自默默在山崖下开放。”
说到这里,仙华笑了一下,带着一丝自伤,一丝自怜,虽然笑容仍是那么温柔,却让人在一刹那悄悄心碎。
列御寇握着应龙剑的手不为人注意的松了一下,旋又猛然振作似地悄悄握紧。
“那是怎样的日子啊,它每日里只能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岩石上悄悄移动,听空中轻轻呼啸而过的风的轻吟。你知道么?这样的日子,它过了几百年。”
“直到有一天,在照亮了整个山谷的朝阳下,一个少年从此路过,看着这株花,欢喜赞叹。他眼中喜悦的光芒,让山茶花永生难忘。”茗华说到这里,眼中露出缅怀神色,嘴角边的笑容,温柔如许,深情如许。
“那少年将山茶花移植到了自己家中,早晚呵护,精心照料。山茶花心中的喜悦更是难以形容。因为,它不再孤单,它的花朵,有了人由衷赞叹。从此,它便一心一意为这个少年生长,它的花朵,便只为这个少年倾情怒放。”
“或许是因为承受了湘妃娘娘的眼泪的同时,也承受了其中所蕴含的脉脉深情,山茶花一腔柔情,也寄托在了那个少年身上。它努力修炼着,计算着时日,因为只再需十余年,它便可以脱却草木之形,化为人身,与倾心喜爱的那人在阳光下漫步,在清风中仰看白云,倾诉在胸中深藏了千余年的深情。”
听到这里,列御寇突然打破沉默,问道:“那个人便是……”
仙华摇了摇头,道:“不是他,但也可说就是他。”
列御寇怔了怔,满眼疑问之色,却强自压抑,没有再做声。
仙华仰望西方深蓝色的天穹,那里,一片淡淡的夜云刚刚飘过,挡住了月亮,也挡住了它的光彩。
“只是过了七八年,那少年便到了婚娶的年龄,娶了个妻子,过起了幸福的日子。从此,他照料山茶花的日子少了,欣赏赞叹它的次数更加少了。因为,他要进山打猎,赡养他的妻子,闲暇时更要和妻子在一起,在没有少年时的闲情逸致了。到得后来,更是难得见他一次。”
“那山茶花心中的失落,是何等的深重啊,它的心,更是伤到了极处,再也开不出往昔美丽的花朵。”
列御寇霍然抬头,眼神中满是疑问,更有一丝冰冷:“所以,它害死了他的妻子?”
仙华转过头来看了看他,明亮的眼神中似有一丝讥讽,却又柔声道:“没有,你多虑了,它那时心中想的,便是修得人形后悄悄看他一眼,便离开这里,永远忘却这里,到它该到的地方去。”
“可是,那一天,便在它终于可以脱却一直以来束缚着它的草木之形的那一天,那个夜晚,他却没有像往日一样,踩着夕阳的余晖回来。”
“她默默地等待,期盼着看到他的身影,便可了却这一桩心事,离开这个让她心碎的地方。”
“可是,直到第二天清晨,他还是没有回来。她再也忍不住了,便第一次离开了自己寄居了千年的草木之躯,去山中寻找。她驾着风,踏过了这山中的每一处地方,却始终找不到他的踪影。”
“后来,直到夜晚,”说到这里,仙华的身子渐渐开始发抖,“她终于寻到了他,原来,他已经被山中的妖怪擒住,正被准备当作一餐美食!”
“这些妖怪尚未成精,正是肆无忌惮疯狂觅食之时,却不料被他正好碰上。那天夜里,她刚刚赶到,还来不及发出一声声响,便亲眼看到他被一个妖精一口咬去了半边身子!”
仙华闭上眼睛,似乎仍被那个场景所震撼,面色更是一片雪白,她喘了口气,过了好半晌才接着说道:“那一个瞬间,仿佛整个天地都崩溃下来,从未有过的怒火在她胸中燃烧,失去理智的她便要让这怒火变成熊熊烈焰,哪怕烧毁天地也在所不惜!”
列御寇眼中有精光闪过:“她杀了它们?那些妖怪?”
仙华点了点头:“那一晚她大开杀戒,手上沾满了妖怪的鲜血,几乎是一个时辰之间,就杀死了所有妖怪。”
列御寇面色一变,禁不住又握紧了手中的应龙剑,惊人的杀气,突然从剑上迸发出来。冷风忽起,绕着列御寇打转,过了好半晌才平静下来。
仙华却似毫无所觉,似乎早已沉浸到了自己的述说中去,语气中充满了惊异恐惧:“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杀伤那么多生灵。身为草木之精,她深知生命的的来之不易,可是那一刻,她的心中却只剩下了仇恨。”
“终于,当最后一个妖怪的鲜血洒在地上,她才想起了他,急忙跑了过去。没想到,只剩下半边身子的竟然他还有口气,只是,他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没过多久,他便在她怀中断了这口气。直到最后,也没有看到她的模样,她变成人形的模样。”
夜风轻送,如泣如诉,列御寇神驰想象,一个柔弱女子,在尸山血海中抱着她的爱人,看着他慢慢绝了最后一丝气息。
千年等待后,这是怎样的伤心欲绝的结局?
难道这就是情深缘浅?
难道这就是造化弄人?
只怕是满天神明,也要为她叹息。
他忍不住低声问道:“后来呢?”
仙华凄然一笑:“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就这样结束,为此,她想出了一个主意。”顿了一下,她又道:“一个有些疯狂的主意。”
“趁着他刚死未久,魂魄还未离体,她不惜拼着遭受天遣,耗费功力,将他的魂魄硬生生夺了过来,收了起来。”
列御寇震动了一下:“你……难道……”
仙华眼中露出了坚决的光芒:“待数百年过后,功力恢复的她四处寻找,过了许久,终于在附近人家中找到了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她便将他的魂魄,推了进去。”
列御寇只觉一阵寒意袭来:“强摄魂魄投胎,这是有违天命的啊,难道她当真不怕天雷亟顶,形神俱灭么?”
仙华摇了摇头:“她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要把他留住,只要能留住他,无论什么代价,她都愿意接受。”
列御寇后退了一步,喃喃道:“这又是何苦?”
仙华道:“你不懂的,在她看来,若是能和心爱的人有片刻相聚,胜过了独自空活千年。”淡淡星光,照在她脸上,她脸上的神情,却是如此决绝。
泠泠轻风,无语吹拂,卷过了树梢,掠过了花丛,将她的黑发舞动。那一片云彩,也被这轻风吹动,慢慢的飘了开去,又露出那一弯残月。此刻看来,这残缺的月亮,在凄迷的夜空中竟是如此清冷美丽。
又一阵风过树梢,树叶簌簌抖动,好似有人在温柔低语。
“后来,她悄悄便看着他出生,成长,看着他的家中从欢笑变为凄凉。待这个家中只剩下他自己后,她慢慢得走近他,最终嫁给了他。她自知上违天命,必招天劫,然而她毫不在乎,她只求能和他厮守这十几年。”
“这些年来,她始终小心翼翼,不敢露出一丝妖气,唯恐被上天察觉,降下天劫。虽然终究是逃不掉,但是和他在一起,能多待一天是一天。”
“可是,最终该来的还是来了。她知道,自己的日子,也到头了。”
“其实你也不一定要束手就戮,以你千余年修行,就算敌不过我,只需抵挡片刻,总可以寻机逃走。”
仙华怔怔的看了看他,道:“我逆天行事,早已为上天所不容,只因这些年不曾露出妖气,这才没有被天雷所亟,一旦全力施展法术,必为上天察觉,天雷顷刻间便会临头。更何况,离开了他,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仙华看着列御寇,慢慢道:“这,便是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