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只恐日月短,势落又恨前路长。
汪海很早之前便听说过这句话,但他在七城盟中呼风唤雨,位高权盛,是以只是对前半句的体会更深些。如今身受难以言语的折磨,终于想起后面的这半句来。现下只觉每熬过一刻都如千万年般漫长,刚开始的一点狂傲之气早已在这痛苦中尽数耗去,代之而起的是满面的乞怜之意。
李冰从窗前转过身来,望着汪海双目尽是血丝,断腕更是在不断的翻滚中拖的鲜血淋漓。终于伸出手来,在汪海的后背一拍。
汪海但觉一股醇然暖流自后背传开,所过之处,不但体内的寒气冰融雪消,先前那股霸烈的炙气也转瞬融入到这股暖流之中。同适才的折磨相比,现下即便是双腕鲜血淋漓,汪海竟也觉得如同身处极乐。一时间竟只是怔愣当场,连匕首重新指在自己脑后都毫无察觉。
李冰走到汪海身前,淡淡一笑,“小弟在马帮中杀伐惯了,是以出手难免重了些,有得罪汪兄的地方,还请见谅。”
“马帮?”汪海目光向四周茫然一转,喃喃道,“你们果然是蛟牙马帮的人。”早在一起始受制,他便隐隐猜测到李冰等人的身份,此刻得证,心中自是复杂之极。
“不错,汪兄既然知道了我等的身份,自然也该明白我等的目的。”李冰嘴角蕴着一丝难测的笑意,起手轻轻往汪海肩上拍下,“还望汪兄……”
汪海骇然瞧着李冰的手缓缓落下,浑身一震。在人间与炼狱中的一个来回,心中的防线早已崩溃,此刻无论要他做什么都可以应承,只是不愿再受那般痛苦。他本是极为乖巧之人,忙抢在李冰前,嘶声道:“一切听从示下。”李冰的手落在汪海肩上,却只是寻常轻轻一拍。汪海心中一松,这才发觉额上的冷汗正缓缓自脸颊滑下。
“汪兄果然是个痛快人,”李冰望着汪海眼中神色的变化,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终于绽放开来,“那咱们便先聊聊你们七城盟的人手调动罢。”说着转身坐回椅子,瞧着桌上的那副茶具,突地转头向蔡洛道:“这是华国思寒窑烧制的吧?倒是挺名贵。”
“堂主好眼力,买卖应酬间,总是少不了这些东西。”蔡洛点头应道,“为买这套茶具,足足花了一万多两银子。”
“汪兄瞧这茶具可还算得上珍品么?”李冰拿起一个茶盏在汪海眼前轻轻一转,通透的白瓷杯体登时在夕阳的余晖下幻出无数流华来。“算得,当然算得。”汪海慌忙瞟一眼,心头却是惴惴,不知李冰怎会突然有此一问。
“但是汪兄现下拿的起么?”
汪海瞧一眼自己血迹斑斑的双腕,眼中闪过一震痛苦之色,茫然道:“拿不起。”
“这就是了,少了一双手便拿不起。若是少了一条命,便是有再多的珍奇古玩又有何用,汪兄,你说是这个理么?”李冰虽然依旧在笑着,但汪海却被他眼眸深处的寒意骇的心惊胆颤。突然间明白了李冰这番话的意思,心底还残留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彻底粉碎。胆寒之下再不敢有一丝隐瞒,索性一五一十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全盘托出。他口齿倒是伶俐,一番交代下来,竟是远比李冰期望知道的要多。
而七城盟此次布置之严密,蛟牙马帮损失之大,也是李冰不曾料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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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精铁出砀山。
铁本来便是铁而已,独独砀山的铁有自己的名字,称为砀铁。用砀铁炼出来兵器锐利而耐久,盔甲轻捷却坚固。也是因为如此,各国铁骑战力当首推槐国,为其余诸国所深惮。
槐国朝廷虽然对砀铁的流通控制的极是严密,除了极少数的官商,不许私人开采冶炼。但在暴利驱使之下,依然有无数商人通过各种渠道走私。甚至有些槐国官商都在暗地里干着诸如此类的勾当。芒水东段的商线能有今日的繁华,也是多拜砀山所赐。
这是一条注定了绝不平凡的山脉,这个秋夜更是如此。
清乐镇东南的砀山山脉入口处,一队队七城盟的人来回巡视,刀上的寒光仿佛使得风也凝固。不远处却有二十余人正大模大样的向入口行去,俱是七城盟的打扮。
“李堂主,这怕是行不通,”汪海走在最前面,或者是因为手腕刚刚被李冰接好,依然发痛的缘故,声音在风中听来有些发颤,“你们面太生,他们会认出……”
“林易弧四下调动人手,现下砀山约有万余人,怎会个个相互都熟悉?”李冰冷冷打断汪海的话,“再说有你这位大红人在前带路,又有谁敢怀疑?”顿了一顿,又道:“若事有不妥,我保证死的第一个人一定是你。”
瞧着汪海的面色转瞬变的惨白,李冰突然又是一笑,“汪兄乃是七城盟堂堂的副盟主,平日里该当威风八面才是,现下这个样子,可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有不妥么?”
汪海闻言忙挺挺胸膛,作出一番趾高气扬的姿态来,心中却是苦不堪言。李冰低声笑道:“是了,这才汪兄男儿本色,就这样走罢。”
“什么人?”李冰一行人尚离卡哨有十余丈,便有人惊觉。呼喝声中立时有四五十人从夜色中闪出,将李冰一行人围在当中。李冰暗暗心惊,这一段入口七城盟竟布下了这许多暗哨,这也证明汪海所言不假,蛟牙马帮余下的一百余人,确是藏身在这砀山的分脉之中。
“诈唬什么?”汪海跨前一步,语调霸气凌人,“没看清是老子吗?”汪海为人霸道,最是容不得别人对他有丝毫的不敬。领头的汉子看清汪海面容,不禁心中有些徨然,“事先并未得到消息说汪副盟主会到,失了礼数,还请赎罪。”
“不知副盟主为何而来?这些兄弟又是……”领头的汉子抬起头来,笑容中陪着小心,眼中却有疑惑之色,望着李冰等人。
“这是新近胡泽城调派过来的追踪高手,”汪海皱着眉,语气中含着几分怒意,“你们这群废物,这么多人去追一百人,竟然几天都没个结果。害的我这么晚还要亲自带人过来。”李冰一直注意着汪海每一个动作,此刻瞧着汪海面上神情竟是做的十足十,不禁心中好笑,此人做起戏来,倒当真是一把好手。
“是属下等没用。”那领头的汉子莫名其妙挨了顿骂,不禁有些尴尬。苦笑着凑向李冰等人道:“一路奔波,辛苦大家了。说起来我也曾在胡泽城住过一段时日,倒是挺怀念城北醉乡斋的烤鸭呢。”
这番话说看似说的漫不经心,李冰心中却是一凛。一旁的汪海眼中闪过几分紧张之色,因了胡泽城地处偏远,这才随口说李冰等人是胡泽城来的。哪料这汉子会有这一问,现下反而弄巧成拙,不答或者语焉不详怕是都会引起怀疑。现下他已是和李冰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李冰若露了馅,他也跑不了通敌之罪。
夜似乎更凉了,李冰突地咳嗽两声。面上现出几分愕然来,将声音压得极是粗豪:“放屁,胡泽城北哪有什么醉乡斋?醉乡斋不是在城西落柳湖的旁边么?”
那领头汉子一愕,突地大笑道:“是了,是了,是我记错了。这离开许久,竟是连醉乡斋在哪儿都记不得了。”
李冰淡淡一笑,向汪海暗暗使个眼色。汪海见状心领神会,厉声道:“怎么,这般试探,是信不过我汪某不成?”心中却对李冰关于胡泽城的情况如此清楚大感讶异。却不知李冰谋划七城盟已久,曾暗中探过几城的情况。胡泽城在几城之中离蛟牙城最近,城中情势,自是尽在李冰心中。
那领头汉子忙道:“林盟主亲自下令此次不能出一丝差错,属下也是职责所在。万不敢对副盟主有半分怀疑之心。”他抬出林易弧来,汪海一时却也无语可对,冷哼一声道:“那现你的职责可曾行完了么?”那汉子连声道:“这些果然是胡泽城的兄弟,再无半分怀疑。不知副盟主是现下便想进山探探情况还是缓到明日?属下也好派些人手协助副盟主。”
汪海眼光一瞥,却见李冰眼光望向夜空,随即手掌微摆,伸出四个手指来。他心念一转,便道:“此事怎能缓得?便是今夜,你派四十个人随我入山。”李冰眼中微有赞许之色,若论临事机变,这汪海倒也算是一号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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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在脚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从林子深处,不时传出夜鸟悲凄的鸣声。摇摆的树枝在火光的明灭间透着几分诡异。
一个七城盟的汉子凑到汪海耳边,悄声道:“蛟牙马帮最后的行迹便在这附近,向其他方向的搜索都没有什么消息,估计便在这片密林某处。”说着望望一旁的李冰,“其实本来不必惊动胡泽城这些兄弟的,若不是我们搜到这里时天色暗了,这林子又是极大,非得到了天明集齐人手方能搜的过来。蛟牙马帮那些人早就落到我们手里了。”
李冰心中略略一松,石刺正是追踪刺探之道的高手。若非如此,蛟牙马帮余下的百多人也撑不到此时。目光一转间,心中突地大震,脚边几根枯枝交错摆在一起。这本是毫不起眼,但对于李冰来说却再熟悉不过,三枝呈牙状,正是蛟牙城的暗记。当是为了避免在林中迷路所设。
“林子四周伏着多少人?”李冰抬眼望望天穹,这个秋夜,是少有的无星也无月。
“有两千余人,若加上往其他方向搜索的兄弟,共有六千余人。”那汉子双眸在火把的照射闪着狂热的光芒,“只待天色一明,常青虎便是我七城盟的阶下囚。”
“不如这便搜林。”李冰转过头来,眼神微微示意,蛟牙马帮的二十余名汉子已知机的混入七城盟的人当中。“这个……”那汉子沉吟道,“现在夜色太深,蛟牙马帮的人又极是狡猾,未免打草惊蛇,还是明日搜林稳妥些。”
李冰将手抵在汪海腰间,笑道:“还是听听副盟主怎么说罢。”汪海只觉一股寒气涌入,眼珠一转,已有了说辞:“明日?明日这六千余人同时搜林,这等大功,还会有你的份么?”那汉子一愣,面上的犹豫之色突然变的极是坚定,“好,那便现下搜林。”
六十余人深入密林,已有半个时辰左右。一路上李冰细心留意,蛟牙马帮活动的迹象也越来越明显。
“应该是这里了,”一个七城盟的汉子突然一声低呼,满面喜色,手中拿着一条带血的布条,“上面的血迹还未干,快发……”李冰心中大惊,手指一弹,一粒早就扣好的石子激射而出,同时低喝:“动手。”蛟牙马帮的汉子们都是李冰一手挑选出来的精锐,早就蓄势待发。而七城盟的人却是毫无防备,尚未回过神来,便有数十人毫无声息的倒地。李冰身形更是翩若游龙,身旁十余人只觉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只是眨眼的功夫,七城盟的四十余条汉子便纷纷倒地,汪海在一旁瞧得恍如梦中。“剥下他们衣衫,快。”李冰低声下令。
树梢微动,仿若只是一阵秋风掠过。李冰却倏的转过身来,对着虚无的黑暗朗声道,“是石堂主么?不妨现身一见。”
“果真是李堂主?”一棵青枫树后悄无声息的转出一个削瘦的青年来,满面疲惫掩不住此刻的惊讶之色,“你不是去华国了么?怎会在这里。”
“这些迟些再讲,”李冰手一摆,急声道:“把头儿现下如何?”
瞧着石刺面上神色一黯,李冰周身一寒,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