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层的小楼香榭,所有的屏阁栏围都是最上等的香楠木制的,便连院门口的牌匾也不例外。每当风起的时候,整座精舍便会浮动着淡淡的幽香。
袖风灯中的烛火明灭不定间,这种香气便越发的飘渺起来。一个廷女拨灯去挑烛芯,转眼望着凭窗独望的那个清瘦的背影。纵然她自幼入宫,揣摩惯了主子的心思,却总心中不解。一年前的古雱院用无完器,居无香衾,但独下无人时,尚能偶尔瞧到这位公主浅浅的笑靥。而如今的吃穿用度,无一不是宫中极品,便连即将登位的太子也对这位公主礼敬有加。那双倚窗望夜的秀眸,为何反而再无一丝以往那种纯冽的神采?
她想不明白,微一愣神间,烛火烫了手,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心中幽幽一叹,看来便是贵为公主,也有着自己化不开的一分愁,这老天,倒也算公平的么?
鲁定的夜空深邃明朗,景心的目光却迷乱濛然。生于帝王家,长于乱世中。那纤弱清丽的外表下,原本敏感柔软的女儿心,早已在人情冷暖中变的坚忍如是。
说什么刺杀皇长子,谈什么畏罪自投于芒水,莫说她从不曾信过半分,即便一切都是真的,那又如何?纵然这个世上所有人都在声讨于他,在她心里,在乎的只是那个挡在她身前挺拔的背影,与那双含着暖暖笑意望着自己的双眸。
一日日的年华似水,涤不去的是愁绪,反而将思念洗的愈来愈清晰。“李大哥,他们都说你已死了。但我知道,你吉人天相,决不会有事的。”景心心中低喃着,“谁的话我都不信,除非是你亲口告诉我你真的死了,我再随你同去。”突的醒悟到自己念头中的矛盾之处,心头一阵莫名的凄苦。一面是坚信着李冰自有天佑,一面却又时时想着要随之而去。当真是连也不忍,断又不能,这般地复杂交战,又岂是‘煎熬’二字所能道尽。
“公主,起风了,这就早些歇了吧。”廷女听着院中落叶发出摩地沙沙的声音,俯到景心身旁轻声道。
景心闻言回过身来,轻轻的点着头。眼光流转,忽而拿起案上的笔随手写着:‘梦里欲寻原无迹,随风消散犹绕指。’那廷女偏头瞧着两行工整细腻的小楷,竟似也有几分痴了。女儿家的愁绪,岂非正是这般不可捉摸,若有若无么?
夜深了,凉如水。
*** *** ***
凉如水的不过是夜,寒如冰的却是李冰此刻的心。
千余原本剽悍精壮的汉子,此时却只余下百多人。大多还带着伤,接连数日来的藏匿奔逃,饥不能食,疲不能歇,已使得这些汉子不论体力抑或精神都到了崩溃的边缘。连握刀的手都似在微微颤抖。
秋风卷起几片枯叶,送来几声刻意压制的轻咳声。“把头儿,”李冰顺声瞧见背靠老树的常青虎,心中一惊,紧着几步赶近身去。常青虎胸前自左而右用撕下来的衣衫下摆粗粗的包着。他每咳一声,包扎处就渗出几分脓水来,显是受伤非轻。
常青虎愕然望着李冰,喘几口气,随即挤出一丝苦笑来,“怪我先前没听你的话,如今……”说着眼光向四周缓缓一转,长叹一口气,喃喃道:“你又来作甚,我又来作甚?”
“把头儿你歇着,不要劳神开口了……”李冰瞧着常青虎重伤之下神智似乎有些恍惚,心中暗急,转身令道:“大家都把衣服换了。”
随着李冰而来的二十余人早将七城盟众人的衣衫尽数剥下,随即脱去自己的外套,里面竟是还穿着一套七城盟的衣衫。李冰望着天枢天璇两堂的人面面相觑,低喝道:“还愣着做什么,都将衣衫换上。”
一个天权堂的汉子凑到李冰身边,悄声道:“堂主,衣衫不足,你看……”李冰环目一望,心中喟然一弹,带着四十个七城盟的人入林已是担着极大的风险,人再多便怕局面控制不住。现下蛟牙马帮尚有百多人,衣衫却只有八十余套。
略一沉吟,道:“你们把衣衫换给其余两堂的兄弟,轻伤的兄弟就不换了。换了衣衫的跟着石堂主,没有衣衫的等我命令,过会儿正是用人的时候。”说着起身走到石刺面前,“石堂主也把衣衫换了罢,一会儿护着把头儿走。”
石刺瞟了一眼李冰,语气极是桀骜:“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再说此事因我而起,我又怎能置身事外?”李冰见他在如此局面下犹要一意逞强,不顾大局。一股怒气勃然而生,“石堂主倒也知千余兄弟因你而受累。即便是你死在这儿,又有何用?死了的兄弟便又活转过来不成?”
石刺面色惨然,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李冰的语气渐渐转为舒缓,沉声道:“石堂主你精通追踪之术,这余下兄弟们还要靠你方能全身回到蛟牙城。都到了这等时候,你还要同我呕气?”
石刺怔然接过一旁的汉子送上的衣衫,啜嗫道:“那此后你打算怎么办?”
李冰望望一旁的汪海,悠然一笑,“我与汪兄殿后,拖拖七城盟的后腿。只待火一起,你便带着兄弟们趁乱出山,清乐镇崇觉仓房,我已经安排好接应的人手。”
“难道李堂主现下还不打算走?”汪海闻言面色大变,按照他的心思,李冰令蛟牙马帮众人换上七城盟的衣衫。该当想要是制造混乱,然后挟着他混在七城盟当中趁乱而出。谁料现在听李冰语气竟是没有走的意思,不由得大感惶急。
“怎么?汪兄可是不乐意么?”李冰眼光冷冷一扫,汪海不禁打一个冷颤,“不是,岂敢,在下自当唯李堂主马首是瞻。”
李冰却懒得再理他,瞧着众人衣衫大都换妥,沉声道:“准备放火!”
*** *** ***
火光乍起,将半天映的通透。秋日的枯叶干枝烧起来格外的爽利,滚滚浓烟更为这暗夜平添了几分狰狞。
一队七城盟的暗哨在密林左近一处高坡之上,火光将他们眼中的愕然之色影得格外清晰。蛟牙马帮如此做,岂非是自暴行迹,连自己的藏身之处都不要了。“张头儿,”一个七城盟的汉子犹豫转头,“蛟牙马帮的人这是搞什么名堂?我们是不是……”
“无须紧张,”领头的汉子神色间颇有些几分自负,冷笑道:“他们这是想做困兽之斗,只要我们不自乱阵脚,就凭百余人又能折腾出个什么动静来?”
先前的汉子非但没有因这番话儿镇定下来,语气中反而更见惊惶,连声道:“火,火……”那领头的汉子微怒,倏的转身喝道:“你慌什么……”只说了四个字,语音突地嘎然而止。顺着众人眼光望去,西北的天穹,正隐隐泛着暗红,明灭闪动,正是清乐镇的方向。仿佛与眼前的林火互为呼应一般,将整个夜空染成不同层次的暗红色。
七城盟众人面上都露出徨然不安之色,清乐镇离磐野城不过六十余里,一向是七城盟实力极为坚厚的地方,此次与蛟牙马帮起了冲突后,更是加强了警戒。清乐镇起火,难道是蛟牙马帮集结了人手大举来攻?
那领头汉先前的些许镇定仿佛也在突然间烟消云散,“不要慌,砀山有我们六千余兄弟,断不会有什么变故的。”他虽想尽力保持镇定,但微微发颤的语音反而让余人更是惶惶不安。
一声短促的惨叫声在夜里格外的清晰,正是外围警戒的暗哨发出的声音。七城盟众人面色大变,纷纷拔出刀来。林中突然悄无声息的涌出许多蛟牙马帮的汉子来,火光下的枯树摇动着斑驳的怪影,竟是一时瞧不清有多少人。
当前一个青年扬刀喝道:“李堂主与罗堂主已带了五千兄弟来接应,清乐镇现下已在掌控之下。大家奋力杀,莫要放走了一个。”
几十蛟牙马帮的汉子更不答话,早已如狼似虎的杀入七城盟众人当中。蛟牙马帮这些人大多是天权堂的精锐,余下的几日来也是被七城盟的人逼的满腔怒火,自是刀刀追命。七城盟的人却是连遭变故,心神惊疑未定。两下一交手,七城盟立时倒下数人。
那领头汉子眼见情势不妙,手刚向怀中探去。眼前的刀光已是如水泼天,只是寻常的一式直劈,却有着急锐冷厉的风骨,心中竟生出避无可避之意。他本也是七城盟的一把好手,半辈子与刀为伴。深知这种刀法正是杀人的刀法,只有攻,绝无守,决不复杂,但每一招都是要人命的。正自心胆愈裂间,眼前的刀光却突然缓了一缓,只是这些许空当,一只警讯烟花从那领头汉子手中鸣啸着直冲夜空。
随着烟花一起跃上而起的,还有他自己的头颅。也直到头颈分离的一刻,他才来得及看清眼前握着刀那个青年,沉静如许。而旁边站着的,竟是副盟主汪海,只是此刻的他发不出一丝的声音,他的喉管,只有利刃过后咝咝的漏气声。
汪海望着烟花在头顶夜空蓬然绽开,跌足道:“这可怎生是好?这烟火一放,周围的暗哨都会蚁聚而来。”
“是么?”烟花的余火将李冰嘴角浮起的笑意照得格外清晰。汪海望着李冰悠然自若的神态,突然明白了李冰真正的用意,他要的,正是局面越乱越好,好为其他人争取时间,竟是全然没有考虑自己的安危。
烟火照亮的,还有林中一地七城盟汉子的尸首。左面林中突然一动,似是枯枝断裂。一个蛟牙马帮的汉子神色一肃,便要追去。“不错的探子,随他去罢……”李冰听着远远已有人语嘈杂之声,眼中蕴着冷厉的笑,“好让这砀山再热闹几分。”
蛟牙马帮大举来袭,清乐镇失陷,连汪副盟主也落在蛟牙马帮手中,这是盟里最好的探子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消息。加上林中与清乐镇的大火,数千七城盟的汉子早已人心涣散,阵脚大乱。不知敌人有多少,更不知在何处,只见四处的求救烟花不住升起。
纵然有老成稳重的人出来想稳住局势,但七城盟结构庞杂的弊端便在此时显现出来。毕竟是十余个马帮杂合而成,混乱之下,有人一心向前,有人却萌生退意,还有些人举棋不定。在满天火光下,号令统属全然乱了套,又岂是一时半会便能稳定下来的。
许多家眷和产业在清乐镇的人更是纷纷往山外涌去,带得局面更是混乱。人心惶惶之下,再无人注意有近百七城盟装扮的人混入人流。这些人当中许多带伤,倒正如和蛟牙马帮的人大战了一场。
又是一颗头颅,又是一枚烟花。周边的二十人一队的暗哨,几乎已被李冰清光。汪海骇然望着血迹缓缓从李冰的刀上滴下,突然有种还好和他是同坐在一条船上的庆幸。这也难怪,一柄杀人累累,犹自滴着鲜血的刀,即便不是直指着你,却也足以令人胆寒。
砀山已是乱作一锅粥,这当真是一条绝不平凡,也不可能寂寞的山脉。李冰举起刀,细细打量着刀背上犹自散着温热的血滴,眼神和刀一样的寂寞。
这个时分,砀山又起风了。极远的地方,应该也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