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君臣
光和七年（公元184年）二月二十一
申时～过半
长乐殿上
眼见圣上和赵忠都急着想知道答案，本以为蹇硕马上就会回答，却不料蹇硕百忙中不忘先躬身又行了个礼。
我不由暗自好笑，脸上却不敢有丝毫显露，心想这宫里的规矩礼仪可真是罗嗦，整天这样不是既费功夫又腰酸背痛嘛，可转念一想，觉得不对，蹇硕这是给我做榜样呢，看来今后我在宫里当差怎么也得注意各种繁琐的官场礼仪细节，不然没准一不留神之下，不知不觉之中，可能就给赵忠抓住小辫子，给我扣个犯上不恭之罪，到那时可真是百口难辨咯。
我正自瞎琢磨，那厢蹇硕终于抬起头来，自信的道：“启禀圣上，若咱家猜的不错，圣上之所以看见今日之赛统领而会想起八年前蹇硕，这第一个原因～～～”
说到这里蹇硕却又有意无意停了一下，我急的直上火，心想这家伙怎么卖关子卖上瘾了？还有完没完呀？就不怕圣上和赵忠不耐烦起来？不知道大家都等得着急咯？
总算蹇硕很快接着道：“这第一个原因，就是赛鹰的身材长相，和八年前第一次面圣时的咱，竟足足有五六分相似～～～”
蹇硕此言一出，我松了一口气，不禁暗自得意起来，嘿嘿，蹇硕这第一个答案，和先前自己暗猜的答案果然分毫不差。
回过头再看圣上脸上的神色表情，只见圣上咯咯轻笑着点了点头，显然是对蹇硕的第一个答案表示满意和认可。
而那大肚子赵忠，见圣上已然点头认可，自然不会傻到站出来表示反对，否则岂不是表示他自己未能领会圣上的心思，虽然此刻他脸上仍是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令人纳闷的是，就我以为蹇硕将一鼓作气说出第二个答案的时候，却意外发现蹇硕脸上显露出一丝极难察觉的犹豫，眼中目光闪烁了一下，似乎临时想到的什么事情打断了他先前的思路，虽然蹇硕仅是极短一瞬间的犹豫，但十几步外圣上身边的赵忠脸上已微露讶色眯起了眼睛，目光如电直射蹇硕，难道赵忠竟已发现了蹇硕身上出现的这仅存一瞬的异样？
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顿时对赵忠此人有了更深一步的观感和认识，整个长乐殿上只有我离蹇硕最近，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加上与生俱来的对外界事物变化的敏锐第六感，我也只不过勉强确认刚才蹇硕身上曾出现过刹那间的犹豫，而赵忠远站在前面十几步外台阶上的御案边，竟也能目光如炬的发现这一点，赵忠的眼力之好，对事物的观察能力和敏感程度看来绝对不可小觑。
想到这里，顿时感觉如芒刺在背，手心微微冒汗，我不由自主的握起了拳头，暗忖道，看来今后和赵忠打交道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分外小心谨慎才行，不然自己的一举一动肯定逃不过他那毒蛇般狠辣的眼睛。哎，能离他远远的就最好咯。
蹇硕显然很快意识到了赵忠那微露出的讶异却又极端敏锐的目光，仓促中蹇硕忙踏前一步，紧接着半转身，指着我加快语速一口气道：“圣上看见赛统领，之所以会想起八年前的咱家，这其中的第二个原因～～～，就是赛鹰和当年第一次面圣的咱一样，都是一十六岁”
听蹇硕如此说，我长出一口气，心中暗自得意，嘿嘿，果然都被我猜中，看来赛鹰我还真不算笨的！不过这蹇硕也当真了得，瞬间即以跨前一步加半转身这样看似随意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失态并避开了赵忠那犀利的目光。
没想到是，蹇硕此言既出，圣上眉头却微微一皱，一时沉吟未语，脸上却明显露出失望的表情，赵忠更是一脸不屑的样子，我一愣。
不过很快圣上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半是失望半是轻松释然，圣上边笑边轻轻摇着头道：“错也！错也！蹇卿，你刚才的第一个答案还说的过去，可这第二个答案却是当真显得牵强附会哦，哈哈，原来蹇卿你也有猜错别人心思的时候哦，哈哈哈哈哈哈”
我目瞪口呆，脑袋顿时嗡的一声，一个头变两个大，怎么会这样？年岁相仿难道不对么？怎么能不算原因？没理由呀？哪里出了差子呢？
蹇硕一时也张口结舌的愣在当场，脸上表情有些尴尬无奈，但细看过去，却也没有很明显的惊惶失措，我更加纳闷。
刚才没啃气的赵忠显然在此刻逮到了说话的机会，只见他不屑的撇了撇嘴，晒然道：“蹇公公，身材长相年龄相仿，只能都算一个答案，哪有分开年龄单独算的，圣上之言甚是，你这回可是牵强附会的紧哟，怎也不像平时的你嘛～～”
说着赵忠不怀好意嘿嘿的笑了起来，很明显，赵忠的确注意到了刚才蹇硕的异样。
但听赵忠这么一说，我心一动，暗骂自己糊涂，身材年龄长相果然可以归入同一个原因之中，实际这三样指的就是一个人的基本外貌特征，把年龄从中单独分开强调，虽然说未尝不可，但的确是显得有些牵强了，想到这里，我的脸不由自主微红了起来，一时间耳根竟有些发烫。
傍晚火红的夕阳从西边的一排长窗斜斜的照了进来，整个大殿笼罩在一片红色光晕之中。
殿中出现短暂的寂静……
很快，蹇硕回过神来，赶紧跪倒在地，俯首低声道：“奴才向圣上请罪，圣上教训的甚是，蹇硕想的当真甚不周全，妄猜圣意，请圣上恕罪……请圣上恕罪……”这次蹇硕的声音听上去甚是慌张苦涩，似乎很懊悔自己刚才的失误。
然而，从我站的角度看过去，却似乎看到蹇硕低着头的眼角中隐约闪过一丝极为隐蔽、不为外人所察觉的笑意……
“这有何妨，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蹇卿无须挂怀，朕又岂会因此事而怪罪于你”圣上见蹇硕突然跪下谢罪，似乎觉得有点意外，忙反过来安慰蹇硕道：“朕赐你无罪，快快平身”
蹇硕谢恩站了起来，此时我脑中灵光一现，暗忖：难道圣上真希望别人能全部猜到他的心思么？难道这世上真有人愿意别人能时刻窥视出自己的全部心思么？
象蹇硕这样心思玲珑剔透的聪明人，我和他接触到现在，虽然只是短短不足一天的功夫，但每次我心里的活动，脑子里在想什么似乎都被他看的一清二楚，我看不透圣上的想法不足为奇，毕竟我是今天第一次见到当今天子，难道蹇硕也会看不清么？他可是和圣上朝夕相处，整整侍奉了圣上八年，他能一眼就看透我的所思所想，他居然会看不透圣上的心思和想法？如果你和一个人朝夕相处八年你会这样么？我暗问自己。
“没可能的！绝……对……不可能！蹇硕刚才的一切都是刻意而为！！！他是故意猜错的！！！”我心里对自己这样喊着。
我正在胡思乱想的当儿，只见圣上转过头对赵忠道：“蹇卿既已猜错，如此就请赵爱卿自己说说这其二其三吧，不过朕有言在先，赵卿，你可别象蹇卿那样又猜错哦”圣上说着瞅了一眼蹇硕，接着又是一阵咯咯浅笑。
就这样长乐殿里多次响起圣上的那女性般轻柔的笑声，说来奇怪，给圣上这么时不时的笑几次，那原本诡异的女性笑声听多了之后，诡异的感觉还当真淡了不少。当紧张或者专注的程度达到忽略一个人的性别的时候，在听这样的笑声，感觉就自然多了。
大常秋中常侍赵忠终于等到了自己表现的机会，又那容它错过，只见他清了清嗓子，腆着个大肚子躬身道：“启禀圣上，奴才妄猜圣意，倘若猜错，万请圣上恕罪，奴才以为，这原因之二，就是当年的蹇硕，虽然只有十六岁，却也和今日的赛鹰一样，小小年纪便身怀绝技，同样是来自虎豹骑的少年英雄！”
啊？！我大为震惊，蹇硕当年竟也会这样厉害？！和我一样靠自身实力从虎豹骑发迹不成？！要是真是这样，后来怎么会进宫当了太监？？
我疑虑丛生……
突然脑子里一闪念，天呀，赵忠会不会为了给亲弟弟赵义报仇，故意借举荐我当禁军统领的机会把我骗进宫来当太监吧？？？
这么一想，我的脑子嗡的一下，顿时六神无主，一个头两个大～～～
“赵卿一言中的！果不其然！答对了！”圣上点了点头，又看着蹇硕抚掌大笑，蹇硕白皙的俊脸上红晕一闪而过。
“启禀圣上，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微臣斗胆，愿闻其详”我情急之下竟躬身向圣上启道。
“喔？赛卿不信？哈哈哈哈，天下就有如此这般巧合之事”圣上看了我一眼，眼中满是笑意，转而又对蹇硕道：“蹇爱卿，既如此，你就说说当年自己是如何进宫面圣的吧，也好让赛卿领略下当年虎豹骑第一勇将的风采”
“虎豹骑第一勇将？！”我不由惊呼出声，心想，这太夸张了吧？蹇硕居然曾是虎豹骑第一勇将？
御案一旁的赵忠神态暧mei的看了我一眼，冷然道：“赛统领，你可得听仔细咯”
蹇硕脸一红，微一踌躇，又似下了什么决心，躬身道：“谨遵圣谕”，接着转身对我道：“蹇硕献丑，赛统领勿笑”略一停顿，接着道：
“当年蹇某孤身一人来京投奔叔父，后凭本领参军加入虎豹骑以图报效国家，刚加入虎豹骑不久，就有幸遇上虎豹骑三年一次的校场大比武，虎豹骑上下从统领到普通军士均可报名参加，当时蹇某还只是普通军士，空有一身本领却无施展的机会，校场比武给了所有军士一次凭真实本事越级升职获取功名的大好机会，说实话，蹇某很珍惜这个机会。”
蹇硕略停了一下，见圣上和赵忠脸上都神色如常，我又一脸急切的样子，这才继续道：
“虎豹骑校场比武，先比三个分项目，拳脚、骑射、兵器”似乎是知道我会有疑问，蹇硕看了我一眼，接着道：“所谓拳脚就是徒手搏击，骑射就是骑马驰射一百步外的箭靶，所谓兵器就是骑在马上用兵器单挑。”
“三个项目的前八名进入总决赛，有重复名额的依次从后递补，直到补足二十四名，决赛采用淘汰制，项目仍是单挑，但决赛单挑时，除了兵器还可以同时使用弓箭，难度和凶险程度大为增加，决赛抽签决定十二对组合的各自对手，十二名胜者进入第二轮，然后再抽签决定六对组合的各自对手，六名胜者进入第三轮，依次通过抽签决定最后三对组合的各自对手，最后胜出的三人就是本次校场比武的前三名，前三名之间用单循环的方式决出一、二、三名最后座次”蹇硕一口气说到这里，再次停了下来，看了看众人，一字一顿缓缓道：
“蹇硕不才，当年便是靠背上一副弓箭，掌中一杆铁枪，以十六岁的年纪夺得校场比武的头名，也因此被宣招入宫面圣。”说着蹇硕竟似有些神情恍惚，居然接着道：“到如今，一晃竟已整整八年过去了～～～”
我听的目眩神迷，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蹇硕便由此被称为当年虎豹骑第一勇将”那赵忠此时竟也由衷赞道，“且是截至目前史上最年轻的第一名”
此刻圣上却凝望着蹇硕不发一语，一时间竟似有点走神，似乎在回味当年蹇硕初次入宫站在殿上面圣时的飒爽英姿。
蹇硕亦默默无语，看上去似乎思绪有些起伏不定。
赵忠则望望蹇硕望望我，再瞅瞅圣上，一时亦不知说什么好。
大殿之上，再一次显现出片刻的寂静。
我此刻已脑袋直发胀，耳朵嗡嗡直响，满脑子尽是疑问：“蹇硕既是当年虎豹骑第一勇将，校场扬名，英雄年少，真是大展宏图，建功立业之际，怎么竟然会屈身入宫做了太监？这也太夸张了，太不可思议！”我拼命的问自己。
殿外的红日渐渐下落，几乎已接近了地平线，大殿的穹隆顶上正闪过今日最后的几缕夕阳。
圣上终于从对蹇硕的凝望中回过神来，神情竟似有些欠疚，挥了挥手道：“赵卿，且说说你这第三个答案吧”。
赵忠何等机灵，立刻明白圣上肯定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心情已然不复刚才，而且眼见太阳已快下山，时辰接近酉时，只见赵忠慌忙躬身道：“启禀圣上，奴才该死，奴才一时糊涂，其实奴才原本就只知其一其二，并不知道还有其三，请圣上恕罪，请圣上明察！”
我心一动，心道，这第三个原因必定存在，否则圣上先前就不会叫赵忠自己说那其二其三了，此刻显然赵忠是意识到圣上的愉快的心情已不再，而且这第三个原因必定触及了圣上和蹇硕的某些旧事，在此刻这样的情况下，不说肯定比说要好，所以赵忠才装糊涂放弃说下去。
赵忠这个老狐狸，察言观色、体察上情的本事当真是非比寻常，果然不简单，我暗忖。
蹇硕听赵忠推的一干二净，那还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嘴角不由露出一丝苦笑。
圣上歪着头看了看赵忠，果然并不在意，似乎赵忠耍的滑头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或许圣上真就不希望赵忠再说那第三个原因，我猜想。
太阳终于落入了地平线下，长乐大殿穹隆顶上最后的几缕夕阳也宛如天边划过的流星，瞬间消失不见，毕竟是初春时分，方交酉时，天已渐渐黑了下来。
整个大殿被无数铜灯照的金壁辉煌，宛如白昼。
圣上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哈欠，却仍未说话，只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尚在懵懵懂懂不知所以，只见蹇硕和赵忠却同时躬身行礼，异口同声道：“启禀圣上，今日天色已晚，圣上万金之躯，不宜过度劳累，奴才等恭请圣驾回宫。”
我这才明白过来，圣上累了！不由暗骂自己迟钝，只见圣上又看了我一眼，想了一下，终于略带疲惫的吩咐道：“也罢，赛卿明日起正式上任掌管禁军，禁军统领一职关系重大，若非赵爱卿一力举荐，又有大将军何进做保，朕该不会轻易决定此项任命，赛卿，你好自为之，不要让朕失望！”说着圣上盯着我的目光突然变得凌厉起来，脸色一整，骤然不怒自威。
我的腿不由自主的一软，啪的一声跪了下去，回道：“谢圣上恩赏提拔，赛鹰必效死力！誓不负圣上重托，亦不负赵公公和大将军倾力举荐之恩！”我心里暗叹了口气，心道：“赵忠与我有杀弟之仇，最后我和他之间必然是誓不两立，只能走着瞧咯”
“如此甚好，希望朕没有看错你，赛卿平身，你等俱回吧”说着圣上挥了挥手，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并伸了个懒腰，随后轻轻用手揉了揉太阳穴，转身下了御座的台阶。御座下的台阶下的一群宫女和小太监忙七手八脚前后簇拥到了圣上前后。
“圣上起驾回宫～～～”其中一个司礼太监拉长了尖细的嗓子喊道。随后一连串“圣上起驾回宫”的声音由近及远，有重及轻的远远被传呼了出去。
殿上众人均躬身施礼，目送圣上一行从御座后的照壁一侧转了过去，终于消失在视野之外。而“圣上起驾回宫”的声音兀自从远处高高低低、回环曲折的传来……
蹇硕和我均轻舒了一口气，不由相视一笑。
蹇硕似是不愿在赵忠面前和我过分接近，悄悄给我使了个眼色后便匆匆告辞离去。
我尤在暗想，所谓伴君如伴虎可真不是假的哦，圣驾当前，虽然圣上态度温和且一直在笑，可我整个人就感觉象给什么东西捆住了似的动弹不得，一举一动都搞得谨小慎微，生怕一步走错，一话答错，今日在殿中朝堂之上不过短短一个时辰，自我感觉却好似过了几年，说不出的别扭，这样的生活，真不知道这么多年赵忠蹇硕他们是怎么挺过来的。
一想到我亦已踏入仕途官道，前途莫测，今后自己可能也会象他们一样身不由己、伴君如伴虎那样过很多年，天，这日子怎么过，我暗自摇了摇头。
我兀自正思绪纷飞，却突然觉得一种无形而巨大、令人窒息的莫名压力迫空而来，我一惊，回首望去，却发现长乐殿中不知什么时候只剩下了赵忠和我，四周的禁军、宫女、太监一个不见。
而那赵忠此刻却突然变得脸沉如水，目光如炬的死死盯着我，殿中的空气突然变的异常紧张起来……
难道赵忠这就要翻脸？我不由一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