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赵忠
光和七年（公元184年）二月二十一
酉时
长乐殿中
我感觉，本能的感觉到，莫名的压力，巨大而又无形的压力，一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面而来，令人窒息，宛如一张无边的大网，千丝百结般紧紧缠绕在我的周围，压迫着我周身的一切，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都在勉力挣扎，每一次跳动，都似乎变得极为艰难……
一切的一切，都源自长乐殿上，那不知什么时候从御座台阶走了下来，此刻已挺身伫立在离我五步之外的赵忠，权倾朝野的大常秋、列侯、中常侍之首的赵忠，一切都源自赵忠眼中那那冰冷犀利、似乎能压倒一切、粉碎一切、吞噬一切的目光，那目光充满了恨意与杀机，那，就是传说中的杀气……
这杀气比之当初茶楼两个蒙面女刺客双剑合壁向我攻来时尤盛，比之昨日被赵义手下的一群白衣武士近距离用强弩指着我要害的时候亦更强……
或许，是我一瞬间的错觉，只觉那大殿点着的无数铜灯的燃烧着的火苗，原本垂直向上燃烧的火苗，竟被空气中一波无形的暗流硬生生改变了正常的方向，竟然呼呼的全指向了我。
那，是我一生中所见过的最凛冽的杀气……
空气，似乎瞬间凝固……
偌大的长乐大殿上，只剩下赵忠与我……
面对赵忠那扑面而来史上最强最凛冽之杀气，在最初一刹那的愣怔之后，本能，或者说面对杀气时我仍侥幸残余的那一点点潜能，使我在千分之一秒内作出这样的动作：
左手轻抬的同时左脚略退半步，身子往左侧略一侧转，接着左臂往肋下一夹，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说不出的潇洒流畅，连我自己都不由暗赞一声。
是的，面对危险，拔出或者是至少先握住我那最可信赖的委奴宝刀，握住那曾助我一击而破蒙面刺客双剑合壁杀招的委奴宝刀，是我自认为当时能作出的唯一正确的选择，那一瞬间我只想尽快和自己心爱的委奴宝刀融为一体，人刀一体，共同来面对目前这空前的危机，对抗这史上最凛冽的杀气。
我的左臂，夹了一个空……
我夹了一个空，危机当前，大敌当前，我却忘了一点：委奴宝刀此刻不在我的身上，在进殿之前，我交出了心爱的委奴宝刀，没人可以带着兵器进殿面圣。
我心爱的委奴，委奴宝刀，宝刀委奴，此刻在殿外一群禁军军士身后的兵器架上，孤独而无助，就如同此刻在殿中的我。
我的呼吸不由为之一窒，原本准备握刀的右手却已然凭空虚抬握了个空，等我反应过来，顿时感觉无地自容，一时间我狼狈不堪，手足无措，脸色也瞬时变得有些发青。
又是一瞬间的冷场……大殿里悄无声息……
“刀，在殿外呢！”终于，赵忠声音冰冷，略带一丝嘲讽冷然开口道。
我的脸刷的一下子红到耳朵根，显然赵忠对我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洞察秋毫。
我知道，自己～碰到了平生最可怕的对手。
且慢，奇怪，在赵忠开口说话的一瞬间，那原本凛冽强悍犀利无比令人窒息的杀气似乎不知不觉减弱了一些，而等赵忠不说话了，那杀气瞬时又恢复了先前的气势。
凭着我与生俱来的对外界事物变化的敏锐第六感及反应速度，在赵忠说“刀，在殿外呢”这句一共才五个字的话的时候，确切的说是在他说了“刀”之后，“在殿外呢”之前，那一小小停顿的瞬间，我察觉到了这一点。
源于本能，那一刻我确信自己必须有所动作，一定要有所动作，否则我必然会被赵忠那强悍无比发挥到极至且周身无所不在的杀气牢牢困住而无法脱身。
于是赵忠话音刚落，我便双手叉腰，仰天朗声大笑：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双手叉腰，仰天大笑，一点没错，那是我在当时唯一能想到的对策。
笑，尤其是大笑，最耗费中气，最需要中气，中气，胸中之气也，中气来自于底气，所谓底气，又来源于地气，来自双脚站立下的大地。
所以笑的时候，我选择双手叉腰，是为了用手帮腰去接续地气、底气升到胸中变成中气，补充中气。要不然我就会象普通人大笑那样，笑到一半就要因气接不上而不由自主的弯腰低下身子去接气，其实常人所谓“笑弯了腰”即是如此原因。
而之所以仰头，则是为了让胸腔能有最大的空间发出共鸣且使笑声通畅,不至于使笑声突然卡在喉咙口而憋岔了气。
当然，那一刻，仰头也是避免和赵忠那毒蛇般冰冷的目光对峙的最佳方式。
为了对抗赵忠的杀气，赤手空拳的我，别无选择，只有仰天哈哈大笑……
让笑声作为盾牌，让笑声作为武器，是此情此景，我别无选择下的创造。
这盾牌、这武器是否真的有效，我毫无把握。
随着我的大笑，我那清亮而富有穿透力、充满磁性的声音如长夜中梭巡的大群蝙蝠般在长乐大殿中回响、飞舞、盘旋，又如同向四周投出的一把把锋利飞刀，把赵忠那如毒蛇般缠人、令人窒息的杀气大网刺得千疮百孔，再不如先前那般细密严整毫无破绽。
这一招显然大大出乎赵忠的意料。
这一招的效果，同样出乎我的意料。
或许，他原本就未打算真的一直用杀气困住我。
或许，我的大笑怪招真的击破了他的杀气绝招。
总之，在我一口气笑到自己感觉有点难以为继的时候，我感觉那原本缠绕在我周身的杀气大网突然消失不见。我的笑声终于也顺水推舟的嘎然而止。
好险！我暗忖，笑停后顿时觉得胸口气血翻腾，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赵忠亦未说话，看着我的那原本凛冽犀利充满杀气的眼神充满了讶异，终于渐渐归复平常，再无刚才的杀意。
我知道，自己，终于熬过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机。
大殿之上再现一片寂静……
以大笑对抗杀气，我耗费了太多的精气神，一瞬间我似乎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
赵忠和我，就这样面对面，站着，间隔五步，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亦不过是短短一瞬。
“赛鹰～你果然不同寻常～”赵忠终于开口，声音平淡，略带一丝遗憾和苦涩。
“赵大人的眼神当真是犀利无比”我费劲的咽了口唾沫，老老实实躬身回道。这是我真实的感觉。
此刻， 我才感觉刚才的仰天大笑已使我的嗓子干的火辣辣的直冒烟，声音亦嘶哑不堪。
又一片寂静，或许也只是一瞬。
“赛鹰，赛统领～听说昨夜新成立的虎豹骑别部，和司隶衙门一起，在洛阳西南郊，一举围歼了一群黄巾反贼，可有此事？！”赵忠突然一字一顿，单刀直入的开口问道，锐利的眼神紧紧的盯着我，虽然没有刚才那样的凛冽杀气，却似乎更加深不可测且使人无可逃避。
突然听到赵忠如此直白的发问，我毫无思想准备，心里不由怦怦乱跳，暗忖，赵忠搞什么玄虚？不是因为我立下此功，他才因此而向圣上力荐升我做五官中郎将，出任禁军统领的么？怎么现在又如此问我？？难道当真要跟我秋后算帐了不成？
我一时脑子里混乱无比，无数个念头在脑中闪过，却怎也猜不透此刻赵忠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终于心一横，躬身回道：“回赵大人，果有此事！”
“三十六人，五匹马，一举全歼，无一活口，可是当真？”赵忠直视着我，声音听上去不带丝毫感情，瞳孔却渐渐收紧，眼神益发锐利起来。
在他的锐利目光如此直视下，我的脸上几乎有一种被针刺的灼痛感觉。
“当真！”我的声音微微发颤，说着我不由自主的双手用力在自己的脸上搓了几下，勉力想搓去那种莫名的针刺灼痛感。
我暗自纳闷，赵忠的眼神似乎就是他的独门兵器，居然会有这样的杀伤力，眼神这种无形的东西又怎么可能给人这种感觉呢？从刚才的凛冽杀气，到现在针刺灼痛感，难道一切都是我的幻觉不成？我不禁开始有点发晕。
赵忠突然不再看我，转而仰头看着大殿殿顶，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抚着下巴，来回在殿中踱起步来。
看上去赵忠脸上表情复杂，一副似是有重大事情需作决定却又踌躇不已、颇感为难而无法下决心的模样。和早先那个看上去城府极深镇定自若不动声色胸有成竹关键时装傻充愣的大常秋、列侯中常侍的寻常模样大相径庭。
见状我不由暗自提防，猜不透赵忠此刻在耍什么花样！
终于，赵忠似已作出决定，只见他突然停下步子，一个大转身，眼睛直视着我，声音略显生涩，艰难的道：“赛鹰～赛统领，你是一个人才～”
说到这里，赵忠略停了一下，长吸了口气，似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神态坚决，对我道：“当今世道，外有黄巾贼众纷起夺州霸县，动摇社稷，内有乱臣贼子，扰乱朝纲，蒙蔽圣听，大汉天下，没准真的就此乱了……”
我听了一头雾水，不知道赵忠突然说这么一套大道理意欲如何，因此只是直愣愣的看着他发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现如今朝中最缺的是什么？最缺的就是人才，身为今上肱股之臣，赵忠最珍惜的是什么？赵忠最珍惜的便是人才”赵忠盯着我看的眼神依然锐利，瞳孔又开始收紧，略顿了一下，赵忠继续道，“人才难得，难得人才呀，赛鹰赛统领，赵忠有一个不请之请！”
说着赵忠突然正了正衣冠，躬身向我行了一个大礼，抬起头时看着我的眼神竟流露出一丝长辈般的慈爱。
我目瞪口呆，赵忠这玩的是那出？一时间仿佛鬼使神差，我忙不迭躬身回礼，道：“赵大人对赛鹰的赏识举荐之恩赛鹰铭感五内，赵大人有话但讲无妨，赛鹰何德何能，竟受大人如此大礼，当真折杀小子也”说着我再次深深冲着赵忠做了一个大揖。
赵忠眼睛一亮，欣然道：“这趟进宫不打猎，赵忠想和赛鹰结缘，赵忠爱惜赛鹰英雄年少，想收赛鹰你为义侄，赵忠为叔，赛鹰为侄，此前种种恩怨误会一笔勾销，赛鹰你意下如何？”赵忠的声音多了一种前所未闻的磁性，不，是魔力。
说完赵忠热切的看着我，眼神略带忐忑却又充满了期待，期待之外，那眼神似乎隐约还隐藏着什么……
我晕～～我倒～～～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赵忠居然会提出这样的提议，很明显赵忠知道赵义和他的手下死于虎豹骑别部之手，虽然赵忠未必能知道赵义乃是被我亲手射杀，但是昨晚一伙黄巾贼死于我指挥的虎豹骑别部之手却是坊间人尽皆知不容置疑的事实。
而赵义和他的手下被我指为黄巾贼而一举歼灭，却也是赵忠早已心知肚明的事实。
赵忠，大常秋、列侯、中常侍，圣上面前最红的人赵忠赵大人，面对我这个间接或者直接害死他最疼爱的亲弟弟的人，居然想抛开一切过去的种种，收我为侄？？没搞错吧？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换谁都不会相信这一点，是的，我确信，没有人会相信这一点。
我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心乱如麻，脑子里却嗡嗡作响，手足无措，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赵忠看我一脸错愕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却没有当场拒绝，便上前两步接着道：“以赵忠我在朝中的势力和实力，赛鹰你若认我为叔，不是为叔夸口，你我叔侄携手，放眼朝中，不，放眼天下，还有谁是对手！如此必能一举铲除奸佞小人，重振朝纲，才能不负圣上对你我的恩赏眷顾”赵忠声音中的魔力似乎有增无减……
说完赵忠直视着我的眼神中隐约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这光芒瞬间笼罩着我的全身，似乎要千方百计的探出我内心深处所有的秘密。
我想说话，然而我空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我暗自心惊，难道中了邪了，只感觉自己脖子耿直，舌头僵硬，想说话却发不出声，整个身体似乎不知何时被一张细密的大网紧紧的缠住动弹不得。
我吓的魂飞魄散，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危机再度降临，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全身僵硬，每一块肌肉，每一个关节都无法动弹，我的脑子飞快的转动，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凭我那与生俱来敏锐的第六感，我确信，这一切的发生和赵忠有关，和他那诡异的眼神，不，还有那突然带有磁性的声音有关！
赵忠见我面部表情僵硬，仍不啃气，居然又诡异的一笑，磁性而有魔力的声音再度在我耳边响起：“答应吧，只要点点头就好，只要点点头就好”
我简直就象着了魔一样，脑中似乎有一个极具媚惑的声音在对我说：“答应吧，只要点头就好，从此就有朝中最大势力最大实力的赵忠赵常侍罩着你了，杀赵义的仇从此也一笔勾销，飞黄腾达的日子说来就来，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否则赵忠早晚要给他弟弟报仇，对付你个给圣上看大门的小小的禁军统领还不是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圣上跟前有赵忠在，你又怎能在朝中军中施展抱负呢”
我几乎就要点头……我几乎就要放弃……
然而内心深处我那残存一点的理智在拼命的对自己呐喊：“不！！！！！！决不！赵忠不过是利用圣上宠信，把持朝纲，陷害忠良的阉宦小丑，看赵义的目无法纪、抢男霸女，滥杀无辜的行为就知道他哥哥赵忠也绝不会是个好东西，没有赵忠的撑腰赵义又焉敢在京城天子脚下胡作非为！赛鹰你又怎能跟这样的人同流合污！！！”
正在我内心天人交战，几乎就要放弃挣扎的危急关头，我头顶大殿前方吊着的一盏铜灯的灯芯突然“啪”的一声脆响，爆出一个绚丽的灯花，长乐殿上瞬间亮光一闪。
灯花的爆响加上绚丽灯花的一闪而过，使我的神志顿时一清，整个人瞬间恢复了一丝行动能力。抓住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我猛然振臂大喊一声：“绝不！！！”
随着这一声大喝，我终于打破了刚才进入的那种无法动弹的梦魇状态，全面恢复过来。
而赵忠显然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吓了一大跳，整个人猛的后退了两步，一时间惊愕不已。
大喝过后，我心兀自狂跳，心想好险，要不是上天垂顾，铜灯恰逢其时的爆出一个绚丽无比的灯花唤醒了我，岂不是着了赵忠的道了，如若那时点头答应，到时候再反悔又岂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退后两步的赵忠脸色巨变，瞬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显得异常可怕，眼神先充满功亏一篑的懊悔、失望和无奈，渐渐一股杀气又开始翻腾凝聚，又渐渐散去！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赵忠叹了口气背着手半转了个身来回低头踱了几步，再看了我一眼，然后阴沉沉的仰天吟道。
我一时沉吟无语……
“赵叔看得起你才收你为侄……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赵叔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赵忠阴冷的道。
“赛鹰不敢高攀，万请赵大人恕罪！”我不由自主的躬身回道。
我，放弃了赵忠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