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太后
光和七年（公元184年）二月二十一
戌时过半
永乐宫
那白衣劲装的执弓少女转身进殿飘然而去，我的心，竟似亦随之而去……
口中喊着：“姑娘且慢走”，脚下我已鬼使神差的放步追上前去，没料到竟受阻于殿门口那八名红衣劲装少女匪夷所思脱手掷出的满天长矛，丈八长矛，矛尖雪亮，分量绝对不轻，居然被几个妙龄红衣少女轻松的当手戟一样掷出，太过诡异……太不可思议……
紧跟着胖太监董福董公公再度出现在大殿殿门口，阴阳怪气尖声传旨道：
“太后着传新任禁军统领赛鹰进殿～～～”
我早已等之不及，赶紧抬脚绕过眼前地上如林般的矛阵便跟着董太监入殿，进殿后全然顾不上欣赏打量那传说中太后那装饰精美绝伦的嘉德大殿，一边走一边不由自主的东张西望，一颗心亦怦怦乱跳，满脑子都是刚才那白衣劲装少女，满心只想找到那少女……
没想到嘉德殿内门户走廊居然甚是曲折回转，我虽心急如焚却又没奈何，只能老老实实跟在前面引路的董福董公公身后，那胖太监董福董公公刚开始压根就不搭理我只顾自己信步前行，一路上倒不时遇到一两个青衣宫女，那些宫女们遇见董公公俱甚是恭敬闪在一边屈膝行礼，遇见宫女行礼董公公连哼都不哼一声只顾自己埋头前行，看上去董公公在太后宫内地位甚高，有几个宫女行礼完毕，那悄悄打量董公公身后的我的眼神充满了新鲜和好奇……
惜乎一路上见到的青衣宫女虽然不少，但白衣少女却一个也无，白衣劲装执弓的少女就更别提了，看上去竟怎也没法再找到那白衣劲装少女，只短短功夫，那少女竟似已消失于天地之间……
失望之极的我内心极度沮丧却又实不甘心就此放弃，边走我边暗忖，那白衣少女竟能在太后宫中呼风唤雨舞箭弄矛的埋伏暗算于我，而董公公却正好等她转身进殿扬长而去的时候出来宣旨，回想起来当时情形，董公公没准先前已等在殿内，那白衣少女的离开和董公公的出现的时机配合的分毫不差，董公公竟似是故意出来阻我一阻好让那少女脱身？！那少女毫无疑问大有来头，而这董公公必是知情之人！
虽然甚讨厌那又阴阳怪气的董公公，我终于仍按耐不住，于是边走边陪着笑脸问道：
“董公公，刚才殿门口那白衣劲装执弓的少女身手好生了得，姑娘家居然也能开四石巨弓射三支巨箭，且箭法超群实乃赛鹰平生所仅见……不知刚才那少女却是何许人也？居然能在太后宫中撒野！”
那董公公虽然身材圆圆胖胖甚是臃肿，脚下却熟门熟路丝毫不慢，刚进殿时只顾阴着脸自己埋头在前带路压根不爱搭理我，此刻见我夸那少女身手了得，阴沉沉的脸色却也不由得一缓，回过头来斜了我一眼，道：“连当今圣上和太后最宠爱的万年公主竟也不知？当真是孤陋寡闻之极！”说罢脚下不停回头继续前行。
我的脸猛的一红，心中却暗喜终于知道那少女是谁，原来先前那以奇形巨箭暗夜里暗算我的白衣劲装少女，竟就是那传说中当今圣上和太后最宠爱的万年公主……
听坊间流传，这万年公主名叫刘蓉，小名琥珀，所以又叫琥珀公主，乃是当今圣上即位次年所生的第一个女儿，深得圣上宠爱。今年不过芳龄十六岁，竟与赛鹰我一般年纪。
圣上即位之初，宫中朝中尚由桓帝遗孀窦太后掌权，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圣上将刚出生的女儿刘蓉送出宫去交由当时尚只是慎园贵人的灵帝生母董贵人亲自抚养。
在窦太后于熹平元年驾崩的第二年，当今灵帝生母董贵人被灵帝遣中常侍赵忠迎入宫中尊为太后，而从小由祖母带大的小刘蓉已长成一个冰雪聪明漂亮非常的五岁小姑娘，直到那时才跟着祖母董太后一起进宫回到圣上身边，四年前的光和三年，灵帝为补偿刘蓉小时候不在自己身边长大的缺憾，亦讨母亲董太后欢心，即封十二岁的大女儿刘蓉为万年公主，以长安的万年县万户为其汤沐邑，尊荣显贵非常！
那白衣少女竟是当今圣上的大女儿，最受圣上和董太后宠爱的万年公主刘蓉，我这才恍然大误，怪不得那少女竟能在皇城之中太后宫里，呼风唤雨，舞箭弄矛的埋伏暗算于我……
虽不知刘蓉为何竟要置我于死地，但一想到刘蓉那修长的双腿、高挑丰满的身材、挺拔健美的体形，以及站在殿门开巨弓射三支巨箭时的少女飒爽英姿，那轮廓分明娇艳无比的脸庞，那悦耳动听之极的声音，甚至那冷若冰霜的眼神，甚至那转身扬长而去是不屑一顾的神情，一想到这些，我的心便又开始怦怦乱跳，脸上不由自主的竟腾起一片红晕，我这是怎么了？刹那间我竟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何以至此……
一时间我有些魂不守舍，只是机械的跟在董公公身后前行，也不知东拐西弯的穿过了几个走廊几个房间，终于来到了一间富丽堂皇的暖阁门外，门外一边两个太监候着，见了董公公俱都请安问好，只见那董公公略一点头，便在暖阁门外躬身恭道：
“启禀太后，新任禁军统领赛鹰前来觐见！”此刻董公公的声音听上去却已不似先前那般尖细阴沉。
“太后传禁军统领赛鹰入阁觐见”一个估计是宫女的清脆女声在阁内传出。
董公公回头瞟了我一眼，尖声道，“赛统领这便进去吧，太后等急了咱可吃罪不起！”说着抬腿便头里先自进了阁去，那俩守门的太监忙不迭的点头哈腰打起厚厚的丝棉锻门帘好让董公公进去。
我方待跟着进去，却被其中一个守门太监伸手拦住，只见那太监斜着眼睛看着我怪声怪气的道：“赛统领如何不知道宫里规矩？”
我一愣，心道，赛鹰我才第一天进宫，我哪知道宫里都有什么规矩呀，而且这太监好生可恶，居然斜着眼睛看人，一副浑不把我这俸禄比二千石的五官中郎将、新任禁军统领放在眼里的样子，叫人看着心里就有气！
我心中恼怒却未及发作，只是目光锐利的狠狠盯着那太监，刹那间我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几乎穿透一切、燃烧一切、溶化一切，那太监可能没有料到我竟爆发出如此凶恶霸道的眼神，一时间竟吓的退后了半步，结结巴巴道：
“宫中……宫中……规矩，任何人觐见时均……均不得携带兵刃！”
我哑然失笑，暗想自己刚才满脑子都是刘蓉的倩影魂不守舍，竟然忘了在宫中觐见太后不得携带兵刃的规矩，心中虽这么想，脸上我却仍面沉似水，狠狠的瞪了那太监一眼，一抬手从腰间把委奴宝刀连鞘拔出，重重的拍在那太监伸出的手中，手上却故意使了三分劲……
那太监似是没料到委奴居然会那样沉重，更没料到我的手劲如此之大，伸出的那一只手压根就接不住，连忙伸出另一只手同时抓住宝刀才没让委奴砸在他的脚面之上，一时间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我心中暗笑，鼻子里却仍故作声势的哼了一声，不再理会那几个守门的太监，自顾自上前撩起帘子抬脚便跨进了暖阁的门槛……
没想到太后的暖阁……竟是如此之暖，暖的不可思议！
先前刚从冰冷的庭院进入嘉德大殿时因光顾着找寻刘蓉的倩影，心无旁骛之下一时尚不觉得早春的寒夜中室外室内那明显的温差，这回进得太后暖阁来，被暖阁中扑面而来的腾腾热气扑面一冲，眼前顿似浮起了一层薄雾，一时间眼泪鼻涕竟不由自主的似要涌出，我忙不迭的用手狠狠的揉了揉鼻子，同时眼睛赶紧眨巴眨巴了几下，这才勉强使自己躲过了涕泪俱下的窘态。
但即是如此，我进门后即揉鼻子眨巴眼眼睛的古怪样子还是让暖阁门后的几个青衣少女掩嘴偷笑，但见其中一个面目娇好的青衣少女微红着脸道：“统领大人这边请”说着便在前领路，我脸上颇不自在，忙举步跟上……
又过了两重门帘和门槛，终于来到了暖阁的正厅，一路走我不由暗忖，这哪是什么暖阁呀，温暖如春富丽堂皇金壁辉煌门户重重叠叠，压根又是一个宫殿嘛。
进了暖阁，来到正厅，却没有见到太后，一点不错，居然没有见到太后……
太后就在暖阁中间靠北的御榻之上端坐，董福董公公就侍立榻前，我却没有见到太后……
没见到太后，其实是没见到太后的长相模样，看不清太后的脸，只因太后御榻前那一幅密密垂下的珠帘……
太后端坐其后，我却无缘得见……我倒！
“禁军统领赛鹰奉旨觐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见那引路的青衣少女悄悄给我使了个眼色，我连忙上前一步跪下，低头躬身行礼道。
“赛卿平身……赐座……赐食”没想到太后的声音听上去这么轻松，这么柔和，这么亲切，我暗吁了一口气，心情顿时好了起来，早先董福和守门太监处惹来的不快顿时淡了不少。
太后那轻松亲切的语调，使我的心情也随之轻松起来，顿时觉得饥肠辘辘，这才想起自己从早餐后直到到现在，竟已整整一天水米未沾牙，此刻腹中早已咕噜路直响。
此刻太后见面就赐座赐食，当时我就不由心头一热，忙躬身行礼谢道：“谢太后！”说着便站起身来，只见那青衣少女在旁做手势示意，我这才发现暖阁的西厢早已摆放整齐了案几、座垫，案上亦已热气腾腾摆满了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钵浓香的梁肉汤，一大碗紫色干米饭，我顾不得再向太后行那劳什子的礼，脚下已忙不迭的直奔案几上的精美饭菜而去……
入席后我顾不及那些青衣宫女们惊讶的目光，亦顾不上董福董公公那不屑的目光，风卷残云狼吞虎咽，一会儿就将案几上的食物横扫一空……
是的，这一天对十六岁的我而言实在是太累了，进宫面圣，长乐殿正面对峙赵忠的杀气，永乐宫又和公主匪夷所思的巨箭激斗两场，这一天从下午开始整个人的身体和精神均处于紧张和疲劳之中，加上又饿了一整天，所以此时在太后那轻松亲切的语调下我似乎身不由己的解除了自己身上所有的戒备和武装……
“谢太后赐座赐食，赛鹰……呃……吃饱了，请太后示下”把案几上的饭食一扫而空，我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向太后道谢，说到一半却猛不丁打了一个饱嗝，老脸不由一红，心想第一次觐见太后，自己的吃相竟如此猴急难看，希望不要给太后留下太过粗俗的印象才好……
而那些宫女们此刻都忍不住在掩嘴偷笑，想必是心中都在暗笑：这禁军统领赛鹰哪里像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哥儿军中新贵将领，看起来压根就是一个饥不择食的街头小混混嘛。
“赛卿吃饱了？如此甚好，呵呵，赛卿居然能破去琥珀那惊天一箭……年纪虽轻，身手当真不凡，实在是难得！”帘后的太后缓缓道，语声中透出一丝笑意，一丝嘉许。
我老脸一红，忙站起身躬身道：“赛鹰躲过公主那一箭，实乃侥幸，不足挂齿，倒是公主殿下箭术绝伦，身手好生了得”我忍不住大赞公主起来。
心里却在琢磨，自己和公主素未谋面，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却不知道这刘蓉公主缘何竟要至我于死地，要不是我那与生俱来的敏锐第六感帮忙，先前在黑夜中躲过公主那突如其来惊天一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想到这里我的心中不由泛起一丝怒气，但刘蓉那野性而又修长健美的身影却不知道何时在我心中牢牢的扎下根来，所以我脸上一时又阴晴不定，看上去神情颇为古怪。
隔着帘子，虽然我看不清帘后暗处太后的模样神色，但太后却似能透过帘子看清光线明亮的暖阁中我的一举一动似的，见我脸上神情古怪，太后格格轻笑一声，柔声道：“赛卿一定心中暗自纳闷，为何公主竟会在永乐宫里暗算于你。”
我心猛跳了一下，心想，天子的笑声却原来和太后是如此相像，口中却道：“或许是公主和赛鹰开个玩笑也未可知？”嘴上虽这么说，我心中却暗忖，这个也算是开玩笑的话，那这玩笑可真是开大了，换了是一般人，估计今日这圣上新近提拔的禁军统领已然在进宫的第一天就当场挂掉以身殉职了！
太后似是能洞察我心中思考的一切，见我如此说，略停了一下，在帘后微微笑道：这妮子从小被我宠惯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几年在宫里除了我和当今天子，其他人任谁她都不放在眼里，就是皇后都得让她几分，她去暗算你，那便是真的暗算你，玩笑，却也未必！”
我的听得头嗡的一声，顿时感觉个头两个大，难道这无法无天身手异常了得的公主真的是想要赛鹰我的小命不成？那便如何是好？
“难道公主不怕射死了圣上新近提拔的禁军统领？”我情不自禁问道，话刚出口便已顿悟，大呼自己愚不可及，想那公主如果一箭射死了我，便能堂而皇之的对当今天子说，瞧，父皇你选的禁军统领徒有虚名而已，什么虎豹骑别部司马，神箭无双，英雄年少，在宫中连他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还怎么能率领禁军拱卫皇城和大内的安危呢？趁早我替您射死了干净，省得他将来给您丢人现眼。
一想到这里，我不由冷汗淋漓，看来这刘蓉算计的分毫不差，早给自己想好了托词和退路，我真要给她一箭射死，那当真是……当真是白陪了一条小命咯！
我所料果然不差，只听太后微叹到：“当然不怕射死个把禁军统领，琥珀说你要是被射死了，只能怪你学艺不精，图有虚名，焉有资格当禁军统领？她要是射不死你，那说明你有真材实学，可堪重任，说明当今天子提拔你是提拔对了！想她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所以最后我也就没有拦她”
我一时无语，心中对那刘蓉公主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她心计武艺均是不同寻常，当真叫人爱恨交加，只是不知道那刘蓉这次射我不死，是不是就此罢手，如果她仍然不依不饶的打算要我的命，说实话我突然觉得自己的信心真的很不够，是不是能躲过她在暗中射来的每一支利箭，我……没有把握……
“赛卿，天子提拔你是对你的信任和嘉奖，希望你不要辜负天子的厚望，朝廷之上，我儿子当家，这皇城后宫，却是我当家，所以亦希望你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待和信任……”太后突然话锋一转，正色道。
见太后如此说，我忙不迭躬身道：“赛鹰誓死效忠天子，效忠太后……请太后尽管放心!”
见我如此说，太后欣然笑到：“如此甚好……甚好，今后有什么事可随时向我禀报，找董福或者小玉均可”
堂上榻边的董福董公公和堂下那面目娇好的青衣少女同时应声答应，我这才知道先前那引路的青衣少女叫做小玉……
……
小玉将我送出了永乐宫的嘉德大殿，我站在庭院中，深深吸了一口凛冽的新鲜空气，精神一振，顿觉心胸开阔不少……
仰望夜空，只见繁星点点，月亮早消失不见，夜竟已深了……
突然想起什么，我不由得一拍大腿，暗叫一声，糟糕！
戌时早过，宫中早下了门禁，此刻任谁都不得擅开宫门，我已然出不得宫去了！
今晚自己却去哪里睡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