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舞一路慢行,辨不得方向了便向路人打听一声,过了多时,方才回到了九雷琴院。
雷晏一直守候在厅中,见了秦舞衣衫破损,自是免不了询问两句,秦舞只笑称不小心被路旁的枯枝划开了,不提与滕海斗剑之事。
当晚,秦舞和小豆子便在琴院住下,第二日,五个少年早早的便在他房门前等候,见秦舞出门,齐声说道:“先生,今日教教我们吧。”
几人去了琴室,秦舞居中,五个少年围坐在一旁,此时学院弟子已多,他们见秦舞授艺,不禁对五个少年的际遇很是羡慕。
旁边的一个少年也围了上来,对着秦舞行礼道:“先生既教授了他们五个琴艺,不知可否也教教我们?”秦舞一愣,还未答话,吴炳已眼睛一翻,嗡声说道:“你们天资不行,先生即使教了,你们也是学不会的。”
若是别人说这些话也就罢了,可这吴黑子的天资驽钝不堪,若是他在九雷琴院中称倒第二,只怕是很难再有人排到最后,连他也说出这样的话来,顿时惹得众人不服,嘘声四起。
吴炳听见响声,登时大怒,嘴里喊着:“嘘什么嘘,看我这身板,居然敢嘘我?”他双手在身上一阵胡抓乱扯,就准备脱掉衣衫,以显其威猛身躯。庄无怠离他最近,慌忙伸手制止,嘴里说道:“吴兄,暂且忍忍,此时天寒地冻,莫要把身子搞坏了,夏天再脱,夏天再脱。”
秦舞笑道:“诸君既然有兴趣,便坐下一起听吧。”
少年们听见他应允了,心中欢喜不尽,一起躬身行礼,散坐在一旁。秦舞刚要开口讲琴,又有一些弟子进来要求同听,几次之后,一间小小的琴室已人满为患。即使如此,门边,窗户上仍有无数的脑袋在互相磕碰,一个个挤得面容扭曲。
“先生,我们也……哎呀,疼啊!我们也要听!”
秦舞见人数如此众多,站起身笑道:“既然有这么多人,我们便到院中吧。”
琴室中的弟子们早已呼吸不畅,听见秦舞这么说立时蜂拥而出,与守在门外的弟子汇成一道人潮,簇拥着秦舞向学院中的一大片空地走去。
闻得天舞讲琴,九雷内不论琴师弟子,师兄师妹尽皆赶来,也不管它石板冰冷,席地而坐,可谓盛况空前。
一阵嘈杂过后,众人坐定,鸦雀无声,雷晏躬着身一路小跑,匆匆赶来,对着众人连连招手,脸上笑颜如花。“来晚了,来晚了!”然后也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
秦舞听见声音,微微一笑,开口讲了起来,他从音律,指法,调弦,润音……由浅入深,一步步讲起,这些东西学院众人都早已学过,初时听他要说这些,很多人都感无趣,但秦舞所讲的五音变七音,十二律转二十八调,单是音律这一项,他们不但没听过,更是连想也不敢想,更惶论其他的了,一堂课听下来,众人皆心服不已。
其后接连几日,九雷中除了秦舞娓娓而谈的声音,一片寂静,众人时时沉寂在解读琴中精义的喜悦之中,从这里散开后也常常围成几堆,互相探讨。
雷晏更像是换了一个人,以前那个霹雳火爆的老者已不复了,即便偶尔见到调皮捣蛋的弟子,此老也不再怒喝斥骂,只在嘴里叨咕几声:“有容乃大,有容乃大!”随即转身而去,很是和蔼可亲。
又一日,秦舞正在对众人讲琴,一行人从琴院门外走了进来,当中一人衣衫华贵,虬髯浓眉,却是端王到了。
几人行了没几步,便看到院中那黑压压的一片人群,一个随从上前两步,刚要呼喝众人出来迎接,端王轻轻摇手,说道:“不要惊扰。”他慢行到人群后面,负手站立,静静等待。
九雷琴院此时听讲的弟子虽众,却都是全神贯注,没有一人发现这巴蜀之王便站在身后,讲者用心,闻者痴迷,一个上午转瞬即过。
好不容易盼到结束的时候,一个随从上前两步,高声叫道:“王爷驾到,九雷师徒还不跪迎?”他憋了半天,这一声叫得自是响亮之极,全院皆闻。
琴院中人闻声回头,立时“扑通”,“扑通”跪倒了一地,齐声叫道:“拜见王爷。”端王说道:“都起来吧,不必行这些俗礼了。”
众人慢慢站起身,肃立两旁,雷晏匆匆走到端王身边,长身一鞠,说道:“雷晏不知王爷驾到,还请王爷恕罪。”端王笑道:“本王不请自来,雷老何罪之有。”他说完径自走到了秦舞身边,说道:“神医不告而别,真是让小王好找啊。”几个随从紧随在端王身后,站成一排,将众人隔开,雷晏本待上前,见此情形也退了回来。
秦舞抬手一揖,说道:“王爷为了在下劳心费力,实在让秦某惶恐了。”端王凝视秦舞,沉默了片刻,轻叹一声,说道:“神医你此番可是闯下大祸了。”秦舞微微一笑,说道:“王爷可是说秦某伤人一事?”
端王点了点头,侧转身说道:“那田循之父身为当朝吏部尚书,掌管天下大小官吏,你断了他爱子手臂,他必会报复,到时天下虽大,神医你只怕也是寸步难行了。”他顿了顿,续道:“我已修书一封,派人送往京城,但结果实是难料,神医暂且去我府中小住几日,静待佳音如何?”
秦舞轻轻摇头,说道:“王爷不必替在下为难,秦某既然伤了他,自应有所担当,又怎好连累王爷。”端王说道:“也谈不上什么连累,我与田尚书素有往来,神医若是住我府中,料想他这几分面子还是会给小王的。”
端王这些话说的虽淡,但细想后果,势必会引起两人交恶,他能做到这一步,自是把秦舞看得极重了。
秦舞明白其中要害,一时有些感动,说道:“王爷维护之情,在下感激不尽,实不相瞒,秦某还有要事在身,待眼伤一愈便要离开巴蜀了,王爷又何必为了一个将要离去之人煞费苦心呢。”
端王一怔,问道:“神医的眼睛还能治愈吗?” 秦舞说道:“正是。”端王突然一笑,说道:“我早该想到了,以神医的手段,哪会有不可治愈的病症。”他轻轻一叹,又说道:“既然神医去意已决,我也就不强求了,人心险恶,神医多多保重吧。”
端王遂不再提此事,又和秦舞闲聊了一会,问了问状况,说道:“我这就回去了。”他转过身从随从手里取过一个木盒,交到秦舞手中,说道:“我知神医这等奇人,不将这些俗物放在眼里,但有些金银傍身总是好的,神医待我有大恩,小王却只能做到这些,实在是有愧啊。”
秦舞手捧木盒,闻言一笑,说道:“秦某穷困潦倒,险些饿死街头,王爷赠我金银已是莫大的恩惠了。”端王凝视秦舞,眼中神色复杂难明,他嘴唇微动,欲言又止,定了片刻,说道:“告辞了。”转身而行。
几个随从急忙跟了上去,端王走了两步,猛地停了下来,背身说道:“曦桐这几日茶饭不思,神医若是有空,便请到王府坐坐吧。”他说完长叹一声,向前走去,在一片“恭送王爷。”的话语声中离开了琴院。
秦舞听他说了这句话,静默站立了一会,轻轻摇了摇头,五个少年跑上来围住他,雀跃不已,姬朔说道:“先生真厉害,居然连王爷都来看您了。”
秦舞回过神,笑了笑没有回答,隔了一会说道:“你们以后若是有空闲时间,便来找我学琴吧。”
秦舞自知离眼伤痊愈之日已不远,他感念五个少年救助自己之情,往后的日子里,他白天给学院众人讲完琴,得闲之时便尽心传授五人琴艺,到了晚上,吐纳练气之后便轻弹黄曲,医治眼中被毒液腐蚀损伤的地方。
天气渐渐转暖,寒冬退去,一阵春风拂过,柳绿梢头,百花齐放,无声无息中又翻过了一个年头。
秦舞在屋中背光站立,小豆子用小手抓着他的衣角,抬头愣愣的仰望着他。雷晏与五个少年站在秦舞身后,一脸关切之情。
秦舞慢慢睁开双眼,双目感到一阵刺痛,他用手遮住本来就很黯淡的光线,缓了一会,房中的景物模糊的映入了眼中,眼盲了近半年,此刻终于又得见天日,秦舞心头泛起一阵喜悦,他闭目微微晃了晃头,睁眼再看,本来模糊的景象一点点清晰起来。
秦舞慢慢转头向身侧看去,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仰着下巴,瞪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望着他,小男孩抬起一只小手在空中挥了挥,叫道:“瞎大叔,我是谁?”
秦舞一笑,俯身将小豆子抱起来,说道:“让我猜一猜,你定是小豆子的哥哥,大豆子!”小豆子“咦”了一声,眼中有些疑惑,说道:“我就是小豆子啊,没哥哥的!”
雷晏见秦舞伤愈,心中着实代他欢喜,呵呵说道:“天舞大病得愈,真是可喜可贺啊。”秦舞转过身,面带笑容,目光从众人的脸上扫过,看着雷晏说道:“秦某能得以康复,还是多亏了雷老这些时日的照顾。”雷晏连连摆手,笑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五个少年嘴巴微动,刚要说话,秦舞笑道:“别忙说话,让我来猜一猜。”他回想起楚固向他描绘的几个人的特征,伸手指着一个身矮体胖的少年说道:“你是姬朔。”然后顺着几人,一一说道:“何石,楚固,庄无怠。”吴炳排在最后,心急难耐,一跳一跳的问道:“我呢?我呢?”几个少年哈哈笑出了声,说道:“我们几个的名字先生都说了,剩下的还能有谁?”吴炳一愣,伸手摸着长长的下巴,“嘿嘿”笑出了声。
秦舞走到房门前,伸手一推,满园*照入眼中,那娇嫩的绿色顿时鲜活起来。天地间似乎再没有任何一种颜色,能让人感到如此希望无限了。秦舞步入院中,仰首北望,心中暗道:“我终于能看见了,阿韵,你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