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定十一年,金兴定二年。
嘉星铁枪庙。
我大口地吞咽着空气,无力地张张嘴,却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我的瞳孔渐渐变大,扭曲的余光中,一个黑袍人柱着铁杖,须发倒竖圆睁双目,残忍地盯着我,仿佛我再不死就要将我一杖击毙。
他是谁?我费力地想着,脑袋混乱得像一桶浆糊,对了,他叫欧阳峰,西毒欧阳峰,我是中了他的蛇毒吗?真的好痛,我的肺里像有团火在烧,大口吸进的空气让火烧得更加猛烈。
耳朵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急切地道:“欧阳先生,只要你救得犬子,小王可以答应你的任何条件……”父王,这是父王的声音,我有救了。
欧阳峰一顿铁杖,平空一股大力将父王弹出庙外,父王的随身护卫们连忙赶出去救驾。欧阳峰隐忍着杀机沉声道:“你儿子的命是命,我侄子的命不是命么!完颜鸿烈,念你是金国王爷,且不与你为难,若是再纠缠不清,休怪我铁杖无情。”
远远地,只听得那些护卫乱纷纷地叫着,王爷不可!拦住王爷!属下无礼!王爷见谅!
完了,我绝望地在地上打滚,那团燃烧的火焰化作血液从口中喷出,好痛好舒服。我舞动双手,胡乱抓到一只灵巧的小脚,却又被那只脚无情地踢开。我的头无力地耷拉在一边,斜看上去模模糊糊地见到一个翠绿的身影,她是谁……是黄蓉!我的灵台仿佛清明起来。
过去十八年来发生的一切犹如闪电一般在脑海里回闪……
黄蓉,黄蓉,原来我是死在你的手里,一切早就是你算计好的。什么软猬甲上的毒是南希仁留在上面的,纯属谎言!身为女人,难道身上沾了血会不清洗干净,难道不怕不留神毒到你的靖哥哥。这毒分明是你刚刚涂上去的,这么烈。你爹人称东邪,对西毒的玩艺颇有研究自不稀奇。
黄蓉,是你一再诋毁我贪图荣华富贵,一再辱骂我认贼作父,一再指责我残杀汉人。可是我又能怎样,难道这是我的错吗?!谁生了我,谁又养了我?!一个人不能选择他的出生,难道不能再选择他的父亲吗?
我是汉奸,那萧峰又算什么!你们丐帮一百年前的那位大英雄又算什么?
他杀过无数辽人,若我是汉奸,他就是辽奸。他后来是选择当了辽人,我却无法做到像他那样,那样在聚贤庄杀死无数的夕日同道,我不能对生活了十八年的亲人下毒手。
再说,萧峰当了辽人又能怎样,最后还不是被自己人几句话呛得立即寻了短见,我若作了汉人也难免不被人整日猜疑,郁郁而终。
我当金国小王爷,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不是为了功名利禄,只是为了父王十八年来每天叫我的那一声“康儿”。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更何况完颜鸿烈十八年来视我如已出,此生难以报答。
黄蓉啊黄蓉,你好一个国家大义,好一个民族忠贞,口口声声对我言诛语伐,直置我于死地方休。若是你身在我的境地,你又能如何?此刻如果有人证明你母亲是金国皇裔,你是一个金国公主,你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吗?
哈,我想起来了,你那靖哥哥不是有个蒙古安答,叫什么拖雷的,他日若那蒙古铁蹄踏入中原,我看你的靖哥哥又能如何泰然处之。他是想当蒙古的金刀驸马屠杀汉人,还是想当什么大侠剌杀夕日的恩人、师傅和兄弟。
我嘲讽地盯着黄蓉,却见黄蓉大义凛然的回视过来,目光中没有一丝彷徨和愧疚,有的只是浩然正气和舒心笑意。胸中的那团火焰燃烧得更加猛烈,我禁不住又吐出一口鲜血,看来我杨康今日定要毙命于此了。
罢了,罢了,萧峰也罢,我杨康也罢,最后都不得善终,想来不过是造化弄人罢了,我又何必再执着那是非之争,逞那口舌之利呢。念慈,念慈……你现在身在何方……
此时,铁枪庙外天色已经晚,四下雾气更浓,天际间隐隐传来几声闷雷。
我渐渐失去知觉,恍恍忽忽中只听得欧阳峰道:“黄丫头,想不到精火赤炼蛇的毒性竟如此历害,桃花岛不愧是人间仙境。”
黄蓉道:“什么精火赤炼蛇,我可没听说过,我家附近到是常有海蛇出没,叫什么碧海银沙蛇的。”
欧阳峰道:“黄丫头刁钻古怪得紧,看来我老毒物也要小心点。过来,你将《九阴真经》的译文从头至尾说给我听,不许漏了半句。”
“轰!”当头一记爆响。只听黄蓉道:“欧阳伯伯,想那杨康果真是个大奸大恶之徒,人之将死还有天降五雷轰顶。我们还是赶紧离开此地,免遭池鱼之灾。”
欧阳峰略有心虚,哈哈一笑,伸手扣住黄蓉,一个纵身跃出庙外。只听庙外护卫们如惊弓之鸟般四下逃窜,叫道:“老毒物来啦,速带王爷离开此地!”
“轰!轰!”雷声逾来逾急。这就是五雷轰顶吗?难道我果真天理不容,人人得以诛之而后快吗?
天空“劈啪”一声裂响,我忽然听到神像背后传来金铁落地的声音,并伴着一声惊呼,这声音即熟悉又令人讨厌。这鸟人是谁?叫什么叫,还摔什么东西,死都不让人安静点死。这时,仿佛有一道白光将我包围,我的身体好像渐渐上浮,感觉如沐春风,想来是死前的错觉吧。
白光逾盛,我身体越升越高,向下瞅去,竟看见柯镇恶瘫倒在神像背后,旁边掉落着一根断头铁枪,不用说,定是黄蓉给他当拐用的。原来他一直躲在神像后面,怪不得刚才黄蓉要说动欧阳峰离开呢,可怜这老毒物千算万算,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涮了一把。
黄蓉啊黄蓉,真是个痴情怨女,为了你的靖哥哥,不惜一切代价,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为了得到柯镇恶的谅解,证明自家老爹没杀六怪,竟敢与西毒当面对质。甚至仅仅为了讨好柯镇恶一把,连铁枪庙的铁枪都给夺来做拐杖,真是亵du神灵啊!
“说得不错!”脑海里忽然传出一阵声音:“若不是见那死瞎子打小就在铁枪庙长大,算是有些缘分,方才那一雷就直接砸在他脑袋上了,可恨那砸枪头的小丫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下次见到就一雷砸死她。”
“谁在讲话,莫非是神仙。”我听得有些糊涂,这雷到底要砸谁,但我并不慌张,反正是要死的人,见到什么都不算奇怪,随口问道:“请问上仙是不是雷神?”
“雷神?非也非也,我要是雷神早就将那丫头给劈了我。本神乃是铁枪庙的神尊,王彦章是也。”
“王彦章……你可是五代后梁国的开国伯——铁枪王彦章。”我身为金国小王爷,熟读史书自是当然,何况这铁枪王彦章乃是残唐第二条好汉,一代名将,我又怎会不知。想必,上天是派此神取我的魂魄来了。
“正是本神。不过此行却非来取你的魂魄。” 那声音道:“今日本神正在灵霄殿前值守,忽然觉得心血潮涌,取出神鸦宝镜一看,原来有个黄毛丫头竟然砸了我神位的铁枪头当拐棍用。紧赶慢赶,还是差上一脚,真是气死我也……”
我听了不禁一笑,原来神仙走路也有如此慢腾腾的,黄蓉想必早就砸枪做拐了,你怎么现在才来。
王彦章续道:“凡夫俗子怎知天上规矩,值日天将岂能随意走动,怎么着也要有个手续。”
我道原来如此,不过想那沙通天、彭连虎之流都能在王府随意走动,看来王彦章在天界地位不高,大概算是个小头目之类的。
王彦章道:“算你猜得有点对,不过天界岂是人间可比。你小子再叽叽歪歪的,当心我一雷轰了你。”
我苦笑道:“上仙息怒,小子不过在心中忍不住想了一下而已,还请上仙见谅。只是小子此刻中毒已深,想必等不及五雷轰顶了。”
“哈哈,中毒已深?!笑话,小小的凡间蛇毒,岂能难得倒本神。”王彦章不屑:“要不要我帮你化去。”
我心中一喜,随即又黯然下来,活过来又能怎样,天下之大却没有我杨康的去处。自从知道身世,我不是没想过归隐山林,从此不问世事。可是郭靖、丘处机总缠着要我手报父仇,他们武功高强,我又哪里能跑得掉。原想寻机拜在欧阳峰门下,找个大靠山,从此淡出宋金之争,却不料半路杀出个黄蓉揭了老底。
杀江南六怪、杀欧阳克,两件事都穿了帮,正邪两道都被我得罪光了,回去又能上哪儿呢?完颜鸿烈那里是能去,可我却不想去,他怎么说也是我的杀父仇人,当日我未死之前,可以用一生报答他的养育之恩,也算不昧良心。可现在我已是必死之人,倘若活过来再去侍奉仇家,又怎么对得起自裁的娘亲,怎么对得起自家生父,怎么对得起不泯的良知。
归去,归去,不如归去,死就死吧,我还是死了的好。
“哈哈哈,毒早就帮你解了。杨康,我果然没看错,你虽然不忠不义,但还算得上是至孝之人。”王彦章道:“只此一条,我便可助你完成一个心愿,但讲无妨。”
我听得万分感动,丘处机说我不忠,郭靖怨我不孝,黄蓉骂我不义,想不到这铁枪庙的神尊却说我沾了一个“孝”字,知我者鬼神也。当下我敬道:“杨康之心能得上仙剖见,虽死无憾,然杨康仍难脱不忠不义之名,断不敢向上仙讨要什么心愿。”
“此言差矣,事世无常,人无完人,鬼神亦不能苛求。”王彦章一时谈兴大发:“想那哪吒三太子,原是与国不忠、与亲不孝之人,只是沾了一个义字,就能修成正果。我王彦章当日被李存勖困住,誓死不降,累及家人皆亡,尽忠而无孝义,最终也成天上神将。你我今日相遇即是有缘,有什么心愿但讲无妨。”
我归去之心本已坚定,却忽然想到,倘若十八年前丘处机没有经过牛家村,我杨康就不会有今日之苦了,当下便道:“不知上仙可否让我回到十八年前。”
王彦章沉吟片刻,有点不好意思地道:“这偷天换日、穿梭时空之术,非有大日如来的神通不可,本神却没有这样的本事。不过本神倒有一法,可以让你回到八百年后,不知你可愿意。”
我听了暗想,看来这铁枪神尊法力不高,只是不知他无力将我送到十八年前,又如何将我送到八百年后,莫非这神尊也讲谎话骗人,当下不抱希望地应道:“若能如此,试试无妨。当今大宋、大金、蒙古三分天下,八百年后不知又是怎样一付光景,我到也想看上一看。”
“会者不难,难者不会!本神岂会诓你,你小子腹诽的本事倒是见长啊,哼!”脑海里,我突然看到,王彦章手握铁枪现出真身,下意识里正待躲藏,却听他道:“小子莫怕,本神要给你施法了。”
王彦章口中喃喃自语,单手握枪,在虚空中画出一个奇异的六芒星,仿佛是一朵硕大的雪花,过了一会儿只听王彦章大叫一声“够”,那雪花立时占据我脑海,并向全身扩散开来。原本的如沐春风,一下子变成了冰寒刺骨。
“够什么?什么够了?神仙的咒语真是太奇怪了。”我胡思乱想着,意识渐渐丧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