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忘川看着慕容清明长大,对他寄了许多希望,与他情同父子义齐兄弟。慕容清明从小在慕容二十六世子中身体最弱,人也不算聪慧,整天除了玩儿就是四处乱跑,他爹慕容泽从来都不把他看在眼里放在心中。二十六个世子之中只有一个能够继承慕容世家,不论是按年纪还是论资质,他都是提不起的。他的母亲郾芳虽然想靠着这个儿子在慕容泽诸多妻妾之中争得一份富贵之位,却是难上加难。慕容泽的长子慕容归南为人忠厚老实,声望甚好;内中又有第八子慕容夺月一手好射术;第九子和第十子一对双胞胎慕容乐文和慕容乐武的拳脚工夫了得,其他几子中擅文韬者更有之。
慕容清明在二十六世子中排行第二十四,虽然母亲聪慧狡猾,可却生了个顽劣不堪的儿子。慕容泽教他习武,半路会跑到田里去睡觉;教他读书,又在书上乱画;教他经商,却又把钱币都去买了胭脂,用胭脂在纸上乱画。慕容泽看他不堪为用,因此冷落了他娘儿两个。多亏卢忘川当初受过郾芳的恩德,一直不忘,始终对这孩子不离不弃,巴望着这孩子能有神保佑,哪天转了运。
卢忘川是虔诚之人,经常到神观里烧香。慕容清明也喜欢往神观里跑,平时吵闹的他,一迈入神观的门槛,立刻就会安静。卢忘川发现之后,就把他带到神观里,给风诀的塑像拜上几柱香,然后就在神像面前读书,读好之后再磕个头回家,可是辛苦几番慕容清明依旧不见长进,大家几乎绝望。
在他十二岁生日之时,卢忘川又带他去神观,慕容清明忽然发现风诀的旁边多了一尊小神塑像,虽然铜塑的像看不太清五官,却让慕容清明觉得十分有趣,便去问卢忘川:‘这塑像是谁?‘
卢忘川正在摆放笔墨,见他这样问,也不惊讶,就拉着他的手按他坐下,道:‘这是风诀的儿子。‘
‘咦?神也会有儿子?‘
‘当然会有,你忘了之前我教你背的族卷么?当初太太太太太`````祖宗老爷在小时候,不是还要拜裳神么?后来我们拜风诀,所以神自然有小孩。‘
‘那,风诀的儿子是什么神?‘
‘这个嘛``````是未来的天帝。‘
‘可大哥说,有七神之乱,别的神做了天帝,风诀已经死了。‘
‘胡说!‘卢忘川吼了起来,门口正在关门谢客的神侍和家仆也受了一惊,慕容清明委屈地道:‘你凶什么``````大哥他说,神早晚会死,这世间的一切都有个尽头,连你我和爹也都会死。‘
‘他还说什么?‘
‘``````他还说``````说爹死了他就可以做家主,然后做王,他想爹早点去死,就像那些神把风诀也杀了一样。我可没有骗你啊,这是他和大娘说的,我偷听到。我也不想爹死,所以我生他的气,不和他玩了。‘
卢忘川抚了抚他的头,知道这孩子单纯,不会胡乱编造诋毁他人,只是深感人心不古,连慕容归南这般貌似忠厚的人也会生出这等念头,低声道:‘这些事,你只许和我提过这一次,以后万不要对任何人讲,你知道么?‘
慕容清明虽然不懂得,却点了点头,卢忘川见他这样痴傻,不由得失望起来,道:‘你爹精明神武,怎么会生了你这样个儿子!你说,你到底为何而生的?‘
慕容清明想也不想,指着那个小神像说:‘这个小神像好看,他不是男的,她是女的,我要娶她!我要这个神仙妹妹!‘
卢忘川忘了当时到底打了他多少巴掌,可他还是拗着,说来也怪,当天晚上慕容泽在院子里教世子们演武,慕容清明竟然也主动跑去拿着一条弓吵着学射术。慕容泽和所有人以为他这次又不过只是一时头热,没想到这一次坚持就是两年。这孩子越发出落得气度从容,神情淡定,俨然有帝王之相。心思也像被神点化了一样,多般武艺样样精通,读书写字也灵光起来。母随子贵,郾芳成了红人,慕容泽待她也多了几分宠爱。
后来十二州生了异变,老家主壮志未酬就病故了,慕容清明临危受命,虽然把世家支撑了起来,却并未像所有人期望的那样显出威严庄重的气质,卢忘川眼见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一天天变得忧郁、沉闷、暴戾、残忍,却不知道这孩子心里到底想些什么,心里也痛惜非常,他时常想,这个孩子或者该是放到田里去的,任他自由奔跑,总比约束在这百亩豪宅,丈宽金椅上要好得多。
‘赶快找个好人家的女儿成亲吧。等你有了床头说话的女人,也许会好一些。你看看你现在,怎么像个帝王的样子!‘卢忘川骂道,想到将来眼前这个人要和天神对抗,卢忘川似乎觉得输光了人的面子,好象人的领袖竟然也是个斯文败类,天神要灭十二州是理所应当一般。
‘我这一生,怎么会爱上寻常女子。‘慕容清明蔑道,‘让你找的东西,你可找到了?却有闲空来教训我。‘
卢忘川本是气他,现在见他问到正事,便对颐嗣早暗阁道:‘你自己好好练功,听说你是有仙根之人,以后必为我重用。‘
早暗阁行了个礼,看着老头陪家主出去,知道他们去忙要事,自己又坐回来,从怀里掏出半本残破的画书,轻轻默读着最后的半页‘漫地肃杀的雪,这是一片雪的国度。``````许多双眼睛注视着一切,十二州,已是危在旦夕。‘
这一段画书的记载,是所能找到关于上次十二州灭亡的最后文献,结果如何,终究没人说得清楚,至于大地曾经灭亡,天下的人都把它当作一种传说。如今,小阁似乎能体会到书里那个万年前的村童的懵懂与恐惧,假如自己投对了主人,慕容清明真能像许多人说的那样,有力量挽救一切吗?
慕容清明在内室换衣,卢忘川在屏风外面站着,里面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好象头套在衣里,闷闷地问:‘圣教的事你查得如何了。‘
卢忘川低声道:‘当初各位先祖曾追随圣教,历代家主无一不是圣教长老。七神之变天地之战后,两位教主下落不明,四大长老之中四人一人战死,一人失踪,一人被判入地狱,另外一个暴毙,圣教就此灭亡。这一桩事,我查了族卷,是有明确记载的。‘
他顿了顿,又道:‘我还查到,那一位暴毙的长老,就是我们世家当时的家主慕容楚。之后继任的家主修起了一个地下祭坛,除非继任家主,否则一概不许下去。我总觉得,这件事与前面圣教灭亡的事,是有莫大的关系的。‘
‘父亲传位于我时,也带我下去拜香,那不过是个普通隧道和一方石屋,里面都是历代家主的灵位,别的再没有了。今天被你这一说,莫不成这里面还有什么蹊跷?为何父亲不曾同我说过?‘
他说完,自己停住了,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事,‘唔``````‘了一声,又说:‘我记起来``````父亲死前,死拉住我的手,模糊说了句‘那个祭坛‘,话不说完就撒手人寰``````后来我想那祭坛是不是有什么遗书,就下去寻找,说来也怪,那条隧道不知道怎么就被堵死了,我走来走去,走不到石屋。我想地震太多,或者是被埋了也不一定。但你这样说``````‘
卢忘川眼里冒了几分光彩出来,声音也激动了,道:‘若我没有想错,这祭坛是为着圣教和慕容楚修的,下面或者有当初圣教抗衡天神的不世法宝!‘
他说着,已经穿好衣衫,屏风后走出来的青年眉目斜飞,眸间流星,生得甚是端正俊朗,只是一身白衣配在他身上却是显得太过突出,与他人和这世间格格不入。
卢忘川仿佛又看见了希望,慷慨激昂地说:‘再无其他办法,便是挖地万尺,挖遍这帝都,也要把那些法宝找出来。‘
慕容清明掸了掸衣袖,道:‘老师,我有时候,真觉得倦。虽然传说那些教主曾经修道得真,上可诛仙弑神,下可吞天灭地,可他们如今又有什么下落了?即便像你所愿的,祭坛里面真供奉着这些前辈的法宝,找到也未必有人能有那一股法力驱使得。还不如我们把世家解散,各自跑回家去休息,我看十二州就算被天神煮了蒸了,总算有个先后顺序,轮到你我在几百年后也不一定。‘
卢忘川血往上涌,猛然跪在这个如自己儿子一般大的年轻人面前,泣不成声:‘家主!忘川知道你自小有惊天抱负,也料得你不是一般凡种。忘川常想,几世轮回,一切皆有夙命,家主吉人自有天佑``````可``````可如今苍茫大地,无数生灵,就将毁于旦夕之间。即便家主不念忘川多年来苦心教诲,难道老夫人的生养之恩,这天下无辜百姓的性命,家主都将不顾吗?‘
‘你``````你怎么知道我会是救世主,我便就是天神再生,又能如何?祖先传下来的家史你也看了,风诀不是照样被神杀了。就算他复活,又能怎么样?‘
他说着话,手却不知不觉地抬了起来,又摸在脖子的那道疤痕上,多年前的一幕,在眼前豁然地展开,仿佛这伤口还是新的,流着滚烫鲜血一样。
‘那个人,可有了下落``````‘他喃喃地低声,似乎是在问卢忘川,又更像在自言自语。
他要找的,到底是谁?这么多年来,他在光环下显赫不已的生活,还有什么残缺?
卢忘川沉默了,这孩子看来像玩世不恭,可有时候,真觉得他心里有别人不能知晓的痛。
可,现在不是怜惜的时候,有无数条人命都背在慕容清明身上,这个脊梁能不能强大地支持起天和地的重任``````
如果撑不住了,很多很多的人要死,说不定有些神也要死,想到死亡或者就是在即的事,卢忘川觉得莫名的恐惧。
特别是,死去的可能还会包括这个他手把手养了教了二十二年的孩子。
虽然他有点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