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国寺得名于大唐延和元年唐睿宗的亲笔题名,至大宋开国之后,作为京都最大的佛寺,因受皇帝崇奉,其地位日益隆高,成为名动天下的皇家寺院,鼎盛时下辖禅院律院六十四个,僧人上千,信徒更是不计其数。京城之中除了皇宫,便属大相国寺最为辉煌瑰丽,向有“金碧辉映,云霞失容”之称。
由于主持向来是皇家敕封,因此寻常香客自然不是大相国寺的重头,内中诸多禅院静室,便是给诸多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准备的。当然,这些人每年供奉的香火银子,若算起来也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也正因为如此,假使能在大相国寺剃度出家,那此人虽在佛门,日子也远比寻常小民来得惬意。
在大相国寺呆的时间稍长的僧人都知道,尽管各家官府多半在这里拥有静室,但来往此地最多的却要属陈王赵佖。一年之中,除了在府中养病的时日之外,赵佖几乎把一多半日子都丢在大相国寺中。平常不是和主持监院等几个高僧谈论佛法,就是自己一个人在房间中静修。由于陈王每年供奉的香火钱多达数万贯,又是天子最敬重的兄长,因此每逢他来,从上到下都丝毫不敢怠慢。
这一日,赵佖照例坐着轿子,在一大群护卫的簇拥下到了大相国寺。赵佶重新临朝主政之后,他满心的包袱便算是卸下了,自然乐得轻松一阵。由于他这阵子算是帮了大忙,因此赵佶不仅命人将许多名贵礼物送到了他府上,又进封他的独子赵有奕为成国公。他对这些恩宠早就看得淡了,不过恩及独子,他的脸上还是笑容居多。
主持智光亲自带着一众僧人在外迎接,一见赵佖下轿便微笑着合十见礼道:“陈王,这一次可是足足有三四个月没有来了!敝寺上下的僧人都在想,陈王是否富贵日子过久了,耐不得禅寺清苦。”
赵佖含笑还了一礼,嘴上却是丝毫不饶人:“我本来是个闲散亲王,圣上硬是要压了这么一副担子,我也只得接着。好在圣上吉人自有天相,接下来的事情,便不用我多操心了。倒是智光大师你似乎胖了,怎么,最近香火多得连你也沾上荤腥了么?”
两人向来熟络惯了,互嘲了两句便往寺中行去。虽然掌管大相国寺,但是,智光今年不过五十出头,便是阖寺上下,比他年岁更长佛理更深的高僧也不在少数,可赵佶偏偏在即位之后不久便敕封了他主持之名,其中便多有赵佖力荐的缘故。他素来妙语如珠诙谐幽默,在达官贵人之间游刃有余,手腕也不似那些只懂佛法不通俗务的高僧。这大相国寺在他的打理之下,蒸蒸日上名声大噪自不必说。
进了寺中,一帮僧人便三三两两退避开去,只余智光和赵佖两人并肩而行。沉默了片刻,赵佖便先开口道:“前些时日我命人给你送的信,你可曾看到了?”
“看过了,老纳已经派人去瞧过蔡王,如今那病情是无碍的。”智光轻轻点了点头,长诵了一声佛号,“人家以为天家富贵无双,却不知道一步走错便是毁及一生。便如陈王你这般尊贵,又何尝不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也只有你知道我的心。”赵佖深深叹息了一声,脸上露出了一丝怅惘,“我原本没什么大志向,若非在元符二年先帝病重的时候,行止略有欠缺,如今又何必如此规行矩步?连我尚且如此,更何况心气高昂的蔡王?每每想及皇叔,我就总感到如今的恩宠令人不安。”
智光当然知道赵佖口中的皇叔指的乃是英宗次子,神宗之弟的赵颢,赵佖眼下享有的种种尊荣,正是先前赵颢曾经领受过的。而正是这个赵颢,当年在神宗皇帝病笃的时候,差点有希望坐上帝位,然而,一向对这个儿子宠爱有加的宣仁高太后最终还是从善如流地选择了神宗之子——她的孙子赵煦。如今赵颢去世,这一段往事,正是宫中之人和皇室宗亲避而不谈的。
“陈王也无需太多虑了,吴荣王当年锋芒太露,虽然屡受恩宠,却时有结交朝官,并借宣仁太后影响国事,和陈王你大不相同。此番你虽然得圣上重托,却没有干预国政,大可不必有忧惧之心。陈王,你倒是应该多多注意身体才是。”
“我何尝不知道将养身子,只不过这是先天带出来的,就是再有国手也难能回天,索性随它去了。”赵佖知道智光是在安慰自己,便微微点头笑道,“你不用担心,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至少还有几年好活。大相国寺这好地方,我也想多受用两年!”
智光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也就不再多言。一路将赵佖送到静室,临出门时智光却犹豫了一下,突然转头道:“陈王如若最近无事,不妨在这里多呆一些时日。最近京城风起云涌,只怕会有不小的变故。”
赵佖才刚刚盘腿坐下便听到这么一句话,顿时悚然一惊。大相国寺中有那么多权贵往来,朝中风云绝不会漏掉一星半点,既然智光如此说,那接下来的日子,只怕真会闹得不可开交。想着想着,他不由得洒然一笑道:“多谢大师提醒,既然如此,你便帮我传出话去,就说我此次会在大相国寺闭关三个月,除非是官家传召,否则任何人都不见!”
“陈王的意思,老纳必定转达。”智光淡然一笑,合十一礼便带上了房门。走出院子后,他看见一个小沙弥候在墙外,便微微点了点头。
“是他到了?”
那小沙弥慌忙躬身见礼,恭敬地禀报道:“主持,是那位居士来了,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安排在了禅房之中。”
“他是否知道陈王来了?”
“这个弟子不清楚,不过刚才门外排场那么大,想必他应该知道。”
“嗯,你下去吧!”智光挥了挥手,转身便朝自己的禅院走去,心中却不无踌躇。大宋历代君王几乎都是崇道好佛,这也使得佛门道门屡屡加入到了朝廷的政争之中,那些惊动朝野的大事之中,每每都有佛道中人的身影,他自然也是不甘寂寞的一个。不过,他却不屑于当锦上添花的应声虫,而希望成为雪中送炭的真正臂助。只是,千挑万选,那人不过是差强人意而已。
若是自己能遇到当年不得志的高俅,或是能够在蔡京失意之前伸出援手,那如今该是怎样的局面?
智光心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但转而便把它逐出了脑海。事到如今,与其懊悔当初,还不如多想想该怎么利用即将到来的风暴。只是,那位一向倚赖蔡京高俅的官家,真的会采取什么大动作?倘若不是,此番他就要好好斟酌了!
推开禅房大门,他便看见一个人满面焦躁地来回徘徊,心中不由暗叹,随即咳嗽了一声。此时,那人方才转过了头,立刻露出了惊喜交加的神色。
“智光大师,你终于来了!”
智光只是单手行礼,然后便笑着解释道:“没法子,正好遇到陈王来此地静修,老纳于情于理都必须去安排一下,所以有劳郑居士久候了。”
“哪里哪里,是我冒昧前来,多等一会也是无妨。”来者正是刚刚晋升天章阁待制的郑居中,他自从进京之后便结识了智光,几次往来之下发现这个方外之人大有智慧,于是便来得愈发殷勤。先前因为宫中变故,他更是频频造访,唯恐因为郑贵妃见罪于君王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甚至差一点要上书明志。最后还是智光反复相劝,他这才打消了这种心思,结果果然因祸得福,如此一来,他更是对智光深信不疑。
双方坐定之后,郑居中耐不住性子,喜上眉梢地说:“大师,昨日医官院的那个医官到我府上来过了。那人从前就有一个本事,能够看准男胎女胎,据他所说,此次郑贵妃怀的乃是男胎无疑!”
“哦?”智光却并无几分喜色,反倒是微微皱了皱眉,“这是你嘱咐他看的,还是他主动告诉你的?”
郑居中不由心中一突,脸色略有不豫:“是他主动前来告知的,怎么,大师,难道他这番举动有问题?”
对于郑居中的短视,智光心中颇感无可奈何,但还是解释道:“郑居士不要忘记了,圣上已经有四子在前,其中,皇长子乃是皇后所出,这名正言顺的嫡长身份,便是其后诸位皇子难以逾越的。况且,难道你忘了圣上数日前才亲自去探望了皇后,不仅让医官院的院使前去诊治,甚至还治了一干宫人内侍的怠慢之罪吗?换句话说,倘若有人正准备拿这个由头寻你的过错,你岂不是遂了他人心愿?”
“这……多谢大师提醒!”郑居中立刻反应了过来,脸色顿时极其难看,低头称谢之后便立刻问道,“如今朝中似乎变故在即,我于此有心无力,大师可有什么建议么?”
智光意味深长地看了郑居中一眼,语带双关地道:“郑居士,凡事莫要心急,天下之事,只有最有耐性的人方能够笑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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