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将军,你已有了决断?”
是夜,皓月当空,繁星点点。初春的深夜有着残冬未褪的凉意。一丝丝细碎风儿从高翼书房木质窗棂的些许缝隙中钻了进去,如针一般尖利,将屋外那透心的冬寒直戳到了高翼的心里去,让他从骨子里都感到阵阵冰冷。
此刻,高翼阖府上下都已进入了深沉黑甜的梦乡,王遥也在高翼给他安排的客房中睡了。整个宅子里,只余这书房的如豆一灯,还在顺着夜气,轻轻摇弋着。婆娑的灯影掠过高翼对面那人的面孔,使得他鹰鼻碧目的阴恻五官愈发显得明暗莫测。这竟是一个色目人。
“不错!”高翼强自镇定着心中汹涌激荡的情绪,右手轻轻捏着自己的眉中,微微垂目:“回去告诉你们主子,就说不杀之恩我高翼至死不忘,只是他所托之事,我高翼身残心灰,已是无能为力了。”
“高将军,你今夜唤我来就是这样答复的?那你可得想好了。”阴影中的那个色目人的语调没有丝毫波动,仍是那副淡淡的口气:“那叛逆阿里不哥可猖狂不了多久,殿下必定会一统北方。之后,吾国铁骑便会席卷南下。到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劝你,你不为自己,也要为你高家数百口人考虑一二。而若你应承了这次的差使,不论成败,殿下说了,都保你高家数世富贵。”
高翼轻笑道:“咱家戎马半生,当年在江陵的时候就该死了,是孟宏孟大帅把我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我这腿,也就是那时瘸的。后来,承蒙孟帅厚爱,仍叫我在军中效力,这才有了在信阳蒙你家大汗不杀的恩情。这虽说都是活命之恩,可也分了个先后。孟帅忠义一生,我也不能丢他的人,投了你们蒙古人。”
“高将军,你这便错了。且不论汉蒙之分,只说如今临安那赵官家,可及得上殿下之万一?我一路自北而来,所见处无不是满目疮痍,民不聊生,易子而食者,不计其数。可见殿下一统天下只是顺应天命,还这神州大地一个太平盛世罢了。以高将军之能,又何苦食古不化,拘泥于汉夷之分,恩怨之限,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高翼捻须一笑道:“你也不必给我扣大帽子。我高翼是个粗人,虽说这些年做生意置办了些许薄财,可也没到忧国忧民那个分儿上。说实在的,你前些日子千里迢迢的来这永昌寻我为你大汗办事,我也是动了些心思。可今日听了一个黄口小儿的两句诗词,却仍是变了主意。什么汉夷之分,什么恩怨之限,咱家都不懂。咱家只知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为了自家的富贵却卖了祖宗,我怕我高翼死后,要被后人刨坟鞭尸!”
“高将军,你这又何必如此执拗?殿下寻你做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对于你来说,不过易如反掌而已。”那色目人轻轻一叹,再次劝道。
高翼冷哼两声道:“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就是替你们在南边儿打探消息,充当细作,以防你家主子后路遭殃。我高家的千宝斋做的虽说不是什么富可敌国的大买卖,可也确实有这个能耐,只是……还是那句话,回去告诉你家主子,饶命之恩我高翼不敢忘,可若想要高家和鞑子一起图谋大宋江山,只要我高翼还没死,就绝不可能!”
此时夜已深了,薄薄的窗纸挡不住阵阵寒意。那色目汉子听了高翼的话,默然半晌,然后似乎也觉着身上有些冷了,原本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轻轻一抖,便自然而然的缩到了宽大敞边的袖口之中,随即轻声问道:“高将军,我再问你一次,你不后悔?”
高翼坐在窗户边花梨木书桌旁的高背软垫靠椅上,半阖着双目。这一日下来,又是踏青又是纵意毫饮,他不再年轻的身体已经觉得有些倦怠了,听了色目人的问话,也不睁眼,微微颔首道:“不错,你这便走罢,回去就这般告诉他。”
色目人闻言轻轻一叹:“既然如此,那么,高将军,对不住了!”话音甫落,只见他那一双宽袖之中便骤然爆起数点闪着幽幽蓝光的寒芒,带起尖利的破空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书桌旁的高翼射去。
高翼听闻动静已是悚然睁目,可似已被惊得呆了,目睹着那点点夺命幽光朝自己射来,却没有丝毫反应。
色目人嘴角泛起一丝狞笑,在他眼中,高翼已经是个死人。出来之前,右丞相便已吩咐过,高翼此人,身残而志坚,相貌粗豪却实则大智若愚,倘若劝服不成,便即刻狙杀之。然后扶持高家子弟中那些偏向投降北元的子弟登上高家的家主之位,以此,将那遍布南方的千宝斋牢牢的掌握在手中,替日后殿下南下作好准备。而只要自己将此趟差使办好,便是大功一件,如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可就在这色目刺客胸有成竹之时,耳中只听得“叮叮叮”数声的清响。愕然抬头一看,只见自己射出的那几枚淬毒铁砂子已被一泓不知何时出现的青钢长剑击落在地了。
剑斜指着地面,好似一潭凛冽碧水,闪着幽幽的寒光。持剑的手纤长白皙,犹如大家闺秀。持剑的人,却是一个青纱蒙面,看不清脸孔的缁衣女尼。
宽大的袈裟遮住了窈窕曼妙的身体,其一双柔丽的妙目,隐隐蕴着杀伐之气,漠然的看着自己,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色目人大骇之下,急退两步!
他平日里也自诩是个高手,可如今这屋子不过数丈方圆,刚才不过心神微分,就已是丝毫不知这女尼是何时出现,又是以何等手法将那铁砂子击落的!如此迅疾快捷的身手,实是生平未见!
狠一咬牙,深深的一提真气,一双浮云宽袖骤然间便在空中抡了一个正圆,而十数点幽蓝的寒光,便在袖云翻滚之时腾然射出!高低左右,四面八方,呼啸而去的线路竟都无一相同,就宛若一簇暴风急雨骤然罩向那尼姑的全身!
单凭此手法,这色目刺客已能称得上是暗器宗师。
可一柄秋泓般的长剑却更犹若天外飞来!
五指莹白,剑尖游动,带起一溜晶莹凛冽的寒芒。也不见它如何快捷,只是迎着暗器的迅猛来势,似在漫不经心的击钟弹罄般,闲适自得的在空中舞了一个弧形,便听得“叮叮叮”一连窜轻盈的脆响连成一片悦耳的清音,那数十枚浅蓝色的铁砂子就好似自个儿凑到那随手而舞的剑尖上去一样,无一漏网的被击落在地。
世上竟有如此剑法,如此武功!
色目人木然半晌,终于颓然一叹,把双手从宽袖中重新伸了出来。他知道这个缁衣女尼实是自己平生未见的绝顶高手。自己这次差使算是砸了,命只怕也没了。也是自己疏忽,没想这高翼若真如右丞相所说那么足智多谋,又怎会真的单独一人于深夜和自己会面而不留后手?
色目刺客悔恨交加,轻叹道:“杀了我罢。”
高翼闻言,撑着椅背,慢慢悠悠的站了起来,掸了掸衣襟,面容淡定,似乎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缓缓摇头道:“不杀你,你走吧,记得把我的话转告你家主子。”
色目人一怔,旋即点点头,也不再多说,慢慢的走到书房门口,拉开适才女尼闪身进来,还未关上的门扉,身形跳动间,便消失在了茫茫黑暗之中。
“高施主深明大义,贫尼敬佩莫名。”待得目送那色目刺客消失在了高府的围墙之外,缁衣女尼便收了手中的长剑,向高翼双手合十道。与她苗条高挑宛若二八佳人的身材不符的是,她的嗓音沙哑低沉,就好似很久未曾说过话一般生涩晦明。
高翼却仿佛对这女尼的声音早已习以为常,摇摇头,抱拳恭谨一礼道:“神尼言重了,这不过是吾等本分。倒是此番蒙神尼为高某的俗事出手,实是无胜感激,铭感五内。”
缁衣女尼微阖双目,隐了眸中未散的凌厉杀意,面上青纱无风自动,合十道:“阿弥陀佛。高施主不必多礼。且不说高施主此番是为家国大事引得鞑子怨恨,就算看在月儿面上,贫尼也不会袖手旁观。只是鞑子狠毒,此番未中,必定还有下次,未知高施主作何打算?”
高翼抚着颔下的短髯,爽朗一笑道:“鞑子虽说势大,可此时正在狗咬狗,只怕也腾不出手来对付我。等到过些时日,神尼带月儿回慧见峰之后,我也便搬回临安高家主宅去住。我还不信那鞑子敢在这个时候派人到临安行凶。何况,就算他敢来,高某也不是任人鱼肉之辈!”
“如此甚好。”女尼微微颔首,又一合十。
其音似乎还在耳际袅袅缭绕,可一阵夜风拂过,那一袭笔挺桨直的缁衣袈裟却在眨眼间只余下了一个尤在眼帘的残影,只是听到门扉开合所发出的轻微的“吱呀”声之后,才令人恍觉,原来这尼姑只是在这短短一霎中,便已去了。
高翼望着那尚在微微颤动,一开一合的雕花门扉,呆了半晌。
如此高明的武功,在日后应能够护得月儿周全罢。自己当年放了月儿随这尼姑去学武,也是希冀她能学个一招半式,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有个安生立命的保障。那尼姑庵里虽说清苦些,但地处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算蒙人鞑子日后南下,想必也不会轻易进犯,也能在不短的时日里谋个平安。
高翼轻轻的吁了一口气,只是自己和高家却已再无后路了。
他转过身体,推开了那双面缕空精雕细刻的红木窗户,一股略带湿意的夜气扑面而来,钻进了他的衣襟中,凉意刺骨。高翼却恍若未觉,只是微昂起头,越过窗槅,凝目远眺,只见深蓝色的天幕上,那漫天晶莹的点点星光仍在亘古不变的荧荧闪烁,就像一只只凝望凡尘的眼睛。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高翼喃喃着,一时不由得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