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石在床上躺着,一会儿过去,竟打起了呼噜。不过韩石知道他是装的,正如自己在打量他一样,从那对微微露出一条缝隙的眼皮后面,他也在狐疑地窥视着自己。
韩石并不去拆穿他。装就叫他装吧,他总有睡醒的时候。房内的计时沙漏翻了一转又一转,天色已经渐渐完全黑了下去,大石仍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韩石竟不命人点灯,就那么坐在黑暗之中注视着他,任何人看到此情此景,都不免要有些发毛。
房间里静得只剩下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大石越来越摸不透这个女真兵到底想干什么?看他的衣着装束,只是一名寻常士兵,可是瞧这行事做派,分明又不是个一般人,难道又是斡离不遣来劝说自己投降的?这种寂静比什么都要可怕,大石渐渐忍受不住,他的耳朵里开始嗡嗡地鸣响,一时间各种各样的念头纷纷涌进脑海中来。
被俘以来他一直以耶律氏一族的尊严自勉,反复告诉自己宁死也不投降,从未有过任何其他的想法,但是此时此刻,在这片死寂的黑暗之中,大石突然想到了很多很多,包括他的性命会怎样?他从容就义之后,延禧会怎样?大辽会怎样?契丹一族又会怎样?
韩石察觉到他的呼吸逐渐粗重,暗想黑暗果然是最容易让一个人显露出他脆弱一面的东西,从听负责看守大石的女真兵报告说大石每晚都让他们点着羊油灯直到天亮,韩石就意识到耶律大石在害怕。在他表面的镇定之下必定潜藏着某种恐惧,而现在韩石要做的,就是让这种恐惧彻底地爆发出来。
大石终于忍耐不住了,他猛地坐起身来,沉声怒喝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林牙饿了么?”韩石答非所问:“晚饭过去好久了,我请林牙吃夜宵如何?”
大石疑惑地望向韩石的方向。黑暗中他瞧不清这个女真人的轮廓,只感觉到他的目光正嘲弄地上下打量着自己。
“林牙请。”韩石点燃了羊油灯,光亮同时刺痛了两个人的眼睛,他眯起眼,伸手朝门口示意了一下。
耶律大石一出门,立刻就有十几个女真兵围上来,要在他的手腕捆绑牛筋。韩石轻笑道:“不必捆了。”见大石的脸上露出惊讶神色,他冲他笑了笑:“林牙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不会做那种无用功的。是不是,林牙?”
大石闷哼一声,并不理睬,默默地跟着韩石来到后院。这儿有一处颇别致的凉亭,虽然比辽都华丽的建筑差得多,不过在这边荒之地,也不容易了。韩石带着耶律大石走上凉亭,自己先坐定了,跟着示意他坐下来,对一名同行的女真兵道:“来,把那些特制的烤肉,送一点上来给林牙尝尝看。”
到了这时候耶律大石已经不顾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反正已经开了荤,再吃多少也不过如是,所以当烤肉一拿上来,他便旁若无人地大嚼,只是始终不搭理韩石罢了。
韩石瞧着他的样子,笑道:“林牙想不想知道这么美味的烤肉是怎么作出来的?”
大石一愣,摸不着头脑地反问道:“怎么做……”半句话出口,才发现无意中竟搭了这女真人的话头,急忙将下半句吞入了肚子里去。
“来呀,去取点新鲜的肉来,当面烤给林牙享用!”韩石若无其事地对一个女真兵命令道。那女真兵应了声是,匆匆离去,不多时牵着一条皮绳走了回来。大石往皮绳的那头一瞧,不觉脑袋嗡的一下大了:那被绑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帐前的一名掌旗亲兵!
“林牙知道人身上哪部分的肉最嫩最好吃?”韩石露出一脸垂涎欲滴的表情:“是后腰的两条肉,要从活人的身上用刀子剔下来肥瘦兼半的两条,放在火上烤炙,撒点盐,其味真是香嫩无比!”
大石心中升起一个不祥的念头,他却不敢去多想,只是怒目瞪着韩石,骂道:“女真蛮子,吃人的勾当也做得出!”
“吃人?”韩石微微一笑:“人肉难道不是肉么?饿了难道不是照样果腹么?那跟牛肉羊肉有什么分别?林牙刚才吃的,不是人肉又是什么?”
哇地一声,大石趴在桌子底下狂吐起来。韩石只是瞧着他微笑,等他吐得苦胆水都流了出来,两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这才道:“林牙肚里都吐清光了,此刻一定很饿。来啊,把这人牵下去,割肉熏烤,送上来请林牙……”
“住手!”大石狂怒地咆哮起来。这回轮到韩石对他不理不睬了,压根不管他如何咆哮,径自挥手命女真兵将那个辽俘带了下去。大石暴跳着冲上来挥拳要打韩石,却被两名女真兵士劈手扯住,压在地下,呼呼直喘。
只听一阵凄厉的惨呼从假山后面的草丛里传了过来,大石像被马蜂叮了一样浑身一阵颤抖,狂叫道:“禽兽,你不是人!禽兽!”
“要是我没算错的话,林牙帐前的亲兵,此次一共有二百五十三名做了我军的俘虏。”韩石突然报出这个数字,让大石浑身一阵发冷。难道他打算……
韩石接下来的话印证了他那个不祥的预感:“迭勃极烈说了,哪怕林牙坚持不降,也不得逼迫,要好好招待,每日都须有酒有肉。可是我军物资本就不丰,哪里供应得起?幸好今天给我想到这法子,二百五十三人一天杀一个来烤,也能撑得二百五十三日,等二百五十三日之后,辽国的皇帝早已束手就擒,你们大辽也亡国了,到那时,林牙降与不降,我们迭勃极烈可就不在乎了!”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大概此刻韩石已经死过一百回了。耶律大石用刀子一样的眼神拼命在韩石身上剜着,那模样真是恨不得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嚼两口。大石现在自顾不暇,本没闲心替他的旧部担忧,可是韩石刚才所说的一句话却如惊雷一般把他从被俘以来的混沌状态中打得醒了过来:到那时,自己降与不降,斡离不都不会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