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练了一阵,阿虎迭停下手来道:“今天早点儿回去,我阿娘说请你和许先生他们都去我家吃狍子。”
阿虎迭的娘也是渤海人,姓梁,是从前额里耶出征跟辽人打仗的时候,从辽国境内捉来的俘虏,额里耶看中了她的相貌,便把她留了下来。同是渤海族人,同是背井离乡,梁氏便常常叫阿虎迭请许卓诚等人到家里吃饭喝酒,跟他们说一些从前的事情,说着说着往往泣下不已。这种时候韩石多半插不上话,不过在旁听着,却也对渤海故国的历史知道了许多,现在的他要冒充一个渤海人,在本族故老面前还有可能露馅,骗骗女真人这样的外族是丝毫不成问题的了。
听说梁氏相邀,韩石便点了点头,道:“好,我看许先生这几天也闷慌了,我回去叫他。”
回去对许卓诚和高、窦两人说了,四个人便一同往勃极烈家去。女真部落并无严格的等级之分,额里耶身为一个猛安的勃极烈,所住的也不过是几间并排相连的地窝子,只不过比寻常人家稍微大些罢了。
离得老远,韩石就大声叫道:“阿虎迭,咱们来了!”阿虎迭闻声掀开帐篷跑了出来,两手还沾着狍子的鲜血,给北风一吹很快冻起了冰碴,他却不在意,只是笑道:“韩石,许先生,你们先进去,我收拾好了狍子就来。”
韩石道:“我来帮你。”便同他一起走去拾掇狍子,许卓诚等人自去最大那间地窝子中陪伴梁氏说话去了。
两人熟练地给狍子剥皮掏心,阿虎迭道:“这狍子还是撒合家送给我们的,爹不在家,我一个人打猎也打不来许多猎物,亏得族里人都帮忙。”韩石顺口道:“那也是你爹威望高,平时护着族人,算作好人有好报吧。”阿虎迭听韩石称赞他父亲,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们把狍子洗剥干净,拿过去就着火塘烤了起来。香味很快满溢整个帐篷,众人传递着酒桶,一人一勺地从中舀着糜子酒,大口大口地灌下肚去,一面大声地谈笑,在这一团祥和的气氛中,韩石很快就有点醺醺欲醉了。
欢饮笑语,不觉天已黑了,许卓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告辞。梁氏令阿虎迭相送,一行人刚走到地窝子门口,韩石打头,伸手掀开帐篷,眼前蓦然现出一个血人来,面目狰狞地冲着他倒了过来,把他吓得大叫一声,接连后退好几步,险些一屁股坐倒在地。
阿虎迭也是十分吃惊,却抢上前去扶住了那人,大叫道:“合住叔叔!你怎么了?!爹呢?!”
原来这人是额里耶的随从,名字叫做合住,从以前就一直跟着额里耶出征,此次征发颇里八部攻打南京,额里耶率部前往,他也跟着去了,听说一路都打胜仗,为何现在却如此狼狈地归来?
合住浑身是伤,已经奄奄一息,勉强挣扎着抬起头来对阿虎迭道:“小……小郎君,我军大败,勃极烈他……战死了!”
“爹!”阿虎迭仰天大叫一声。梁氏两眼昏黑,身子一软,倒了下去。许卓诚连忙把她扶到皮褥上歇息。
合住带回了额里耶遗下的铁盔和一把战刀。阿虎迭捧着父亲的遗物,两手微微颤抖,可是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阿娘,我要出征。”阿虎迭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转过身去对刚刚醒来的梁氏说道。他的身形好像骤然间挺拔了很多,变得更像一个男人了。
“去吧。”梁氏的泪水止不住地从脸颊滚落下来,可是她却并没有阻止阿虎迭。一个连父仇都不能报的人,在女真部落中是永远也抬不起头来的。丈夫已经化作一缕英魂,与其让儿子屈辱地活在自己身边,倒不如遂了他的心愿,让他成为跟额里耶一样的英雄好汉。
“韩石,你帮不帮我?”阿虎迭炯炯的目光直视着韩石,让他有一种转头逃开去的冲动。
帮他,意味着帮女真人打仗。现在是打辽人,也许下一个就要去打大宋。韩石很怕那一天真的会来到。
但是,看着两眼通红如疯子一样的的阿虎迭,韩石说不出一个“不”字来。大宋离他很远很远,阿虎迭离他很近很近。他们是朋友。于是韩石抿紧嘴唇,沉重地点了点头。
“好哥哥!”阿虎迭的大手握住了韩石冰冷的手掌,立刻让他感觉到一阵滚烫的热流。这一声“哥哥”叫下来,自己便跟女真人做了兄弟了。韩石的头晕沉沉的,他总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虚幻和不可信。
凭着亡父的威望,阿虎迭很快在村中征发起八十余名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他们也都是战士之子,其中有些人的父亲与额里耶一样战死在南方,死讯刚刚传了回来,有些则还没有听到任何消息。
许卓诚对韩石的决定没有表示任何反对,只是摇着头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韩石没有听清,再问的时候他却不肯说了,只是走到货物堆里翻找了一阵,拿出从女真人那里收买来的一张劲弩、一柄好刀,放在韩石手里:“这就算吾送与你的饯别之礼。”
他深深叹了口气:“乱世人生如浮萍,吾亦知你虽是汉人,将来却难保不与大宋敌对……”韩石的心头重重跳了一下,只听许卓诚又道:“就算真有那天,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吾只愿你记住一句话。”
“许……先生请说。”韩石握着刀弩,心中一片混乱。
“你若有朝一日手握生杀大权,莫忘了黎民无辜。”
“我记住了。”韩石给许卓诚磕了一个头,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和这大半年来的提携照顾,跟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地窝子。外面,一个不知将往何处去的乱世在等待着他。他会被这个乱世吞没,成为沧海中一粒看不见的细沙吗?他会亲手终结这个乱世吗?是流尽自己的血,还是让别人流血?韩石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怎样的。
三天之后,带着募集到的八十四人,韩石与阿虎迭一起上路了。阿虎迭送给他一身皮甲和一匹马,自己则顶了父亲留下的铁盔。八十四人,这在金兵的军制当中比一个谋克少点,又比一个蒲里偃多点,就高不就低,阿虎迭便自称起谋克勃极烈来。韩石因为比这群少年中年纪最大的还要大出十岁,头脑又是最灵活的,于是理所当然地成了阿虎迭没有正式职衔的副手。
八十四人,八十四骑,尽数聚集在族中的空地上听候新勃极烈阿虎迭的指挥。他们虽然个个武艺精湛,但是都还没有接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并没有什么章法,或坐或立地扎在一堆,看起来毫无样子。
阿虎迭似也并不在乎这么多,一口喝干了族中女人敬给他的酒,跳上马背,喝道:“上马,出征!”众少年也都学着他的样子,从前来送行的母亲们手中接过酒碗,带着豪气一仰而尽,喧呼着上了马。阿虎迭尖声呼哨,一鞭用力抽在马屁股上,那战马一声长嘶,扬开四蹄冲了出去。
韩石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狠狠心,抖开缰绳,两腿一夹,喝了声“驾”,也跟着阿虎迭奔出了部落。安静而平和的生活,就到此为止了。韩石在心中向着过去的自己暗暗道别。
踏着厚厚的积雪,八十六人的马队经过长途奔波,终于从阿里门河的河畔赶到了大金国的都城上京。
虽然名为都城,可是上京毕竟是边荒之地,韩石从来还没见识过这个时代的城市,乍一瞧见上京的模样,不觉有些大失所望。不过在那些长这么大都没离开过部落,每天触目所及的建筑只有低矮的地窝子的少年们眼里,上京已经富丽堂皇得如同天上的宫殿一般,让他们惊叹不已了。
阿虎迭来这儿,是根据父亲老部下合住的指点,到这里来求得大金朝廷的任命,正式让他承袭父亲的爵位。战乱之中,兵员是多多益善的,阿虎迭很快便达到了他的目的,继承额里耶为颇里八部的勃极烈。至于他带来那八十四人,其中有几个不合兵员要求的被赶了回去,剩下的上头又分回给阿虎迭五十人,命他做蒲里偃勃极烈。虽然有将近三十人不得不与大家分开,但是这些少年的脸上却一点也没有惜别之色,所能看到的只是对即将到来的战争无比的兴奋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