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正月二十三日。万县码头。
唐遥站在码头的高地上，微笑地望着从船上缓缓走来的徐若雪。
早在十六日唐遥领着白杆兵从石柱出发的时候，他就让亲卫带着亲笔信回到徐镇。对唐遥来说，白杆兵虽然曾经名震天下，但他初来驾到，对作为秦良玉之孙的身份还没有产生归属感，自然对白杆兵曾经的荣誉感也是如此。如今被秦良玉迫着拦截张献忠，明知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抱着的不过敷衍秦良玉的心理，对张献忠能战则战，不敌则退的打算。
虽然作着最坏的打算，但一想起张献忠强盛的兵势，一想起敌我双方的对比，心底还是发寒。秦良玉交给他的八千人马，名义上是以他为首，但唐遥觉得自己也只是虚架子。
那永拙和尚自从到万寿寨之后，唐遥总觉得他见自己的目光有点游离，不像当日在徐镇那般坦然。唐遥自然不知这是永拙和尚失言爆出他酒后危言的忐忑。而且唐遥也明白，只要秦良玉不死，这个永拙和尚绝对是忠于秦督帅这个巾帼英雄，而不是自己。其外唐遥也对这个酒肉和尚当日硬逼着自己回石柱耿耿于怀。
至于秦小玉从大都督府调派而来的一千白杆精兵，其中有近半是娘子军。这些娘子军中有些是当年随秦良玉南征北战的亲卫，资历极老，除了秦良玉，谁也指挥不动。。而这一千白杆精兵却是掌握在石柱小魔女秦小玉手里。作为秦良玉最宠爱的侄孙女，秦小玉枪法不俗，却被小庄的滚刀术杀得一败涂地，偿到了从未有过的败绩，自然对小庄憎恶无比。另外秦小玉也对因失忆而身手大减的二少爷表哥也没了往日的威惧，所以唐遥有什么军令，秦小玉也是阳奉阴违。
对于秦祚明，唐遥的观感是个将才。但论起资历来，似乎秦祚明在白杆兵中的威望似乎比唐遥还大。这自然与以前的马二少浪荡江湖的性子有关。马二少长年流落在外，而秦祚明却是一直在白杆军中，如今这个马二少——唐遥却是外行指挥内行。秦祚明面子上没有说什么，但心里总是有点疙瘩的。他不明白秦良玉任命根本没有军旅经验的唐遥作为主将，而自己却作为副将。就是因为唐遥在徐镇杀了几个土暴子？秦祚明自小听多了当年白杆兵在关外杀得鞑子丢盔弃甲的事迹，对于唐遥杀了几个土暴子头目当然是不以为然。年轻人都有好胜心，都有不屈人下的心理，这很正常。
那铭的身份与地位与唐遥相当，都是土司之子。以前他经常与那马二少切磋武艺，自称是旗鼓相当。但唐遥从他虚张声势之中，还是知道这个酉阳土司少爷不是那马二少的对手。但不管如何，那铭似乎很要面子不肯认输。如今欺唐遥失忆了，也知道他失去了当初那强悍的战力，更是不鸟唐遥。他一直暗恋秦小玉，还想着杀了唐遥的亲卫长小庄讨好秦小玉呢。
所以，在这八千白杆兵中之中，除了小庄三百滚刀卫之外，唐遥觉得自己根本是个光杆司令。。
外有张献忠大兵压境，内里又不是铁板一块。面对这种局面，唐遥没有他法，只得打起徐镇那镇卫军的注意。不管杨百破在半个多月里把镇卫军操练得如何，好呆也是自己亲手从数万流民中一个个挑选出来的。那杨百破，孙十八，以及小庄这些人，他们才是自己真正出生入死的战友。所以，唐遥早就打算把镇卫军调来，增强自己的势力。
自然唐遥离去之后，徐府一下似乎失去了主心骨。徐若雪虽然被唐遥捧上族长之位，但土暴子危机一去，再加上唐遥回了石柱，在吊眼大伯的再次鼓动下，那些徐氏的族老们自然对徐若雪年纪轻轻，又是一介女流而身居族长之位自然又生出芥蒂。
然而徐若雪有徐大胡和杨百破的支持，那些族老们如何鼓噪也撼动不了徐若雪的族长地位。但是徐若雪是个没有什么野心的女子，也不在乎什么族长之位。她葬了父母之后，就想着与唐遥在一起。她的人在徐镇，但她的心却早就飞到了唐遥身边。当收到唐遥要调走镇卫军的书信后，徐若雪就下了离开徐镇的决定了。
对于徐若雪的决定，徐大胡是支持的。他只是个前任族长的养子，流民出身，既然徐若雪要离去，他呆在徐镇也没有意义了。他把自己的姓氏改为自己本来的许姓，除了徐若雪，他许大胡已与徐氏一刀两断。他翻空了寨堡中积蓄多年的武器钱粮，领着几百亲信，随着杨百破和孙十八的镇卫军，护着徐若雪来到万县。
多日不见，徐若雪神色憔悴已旧，但神色之间却是压抑不住那种对唐遥的思念之情。她一见到唐遥微笑地迎着自己，看着这个自己日日夜夜想念的心上人，心神激荡之下，也不顾身在众目睽睽之下，只是流着热泪一下子扑在唐遥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闻着徐若雪那处子的幽香，面对于她真情流露的依恋，数日来唐遥因为困境而产生的那种无法抑制的烦躁感似乎一下子被徐若雪的泪水流去了。男人会在女人的泪水中找到责任。她是自己拿性命从刀疤的屠刀下救下来的，而她也不管安危来到万县这座将倾之城来找自己。
在大明这片天空下，这个美丽如雪的女子能证明自己的存在感。
唐遥看着徐若雪那绝丽的容颜，不由恍忽一下，忍不住一口朝她吻去。徐若雪被那突如其来的亲吻震得触电一般，灵魂似乎游在九宵云外，幸福得浑然不在人间。
万县码头，人流虽然如潮，但一时间却是一片哑然无声，人人发愣地望着唐遥旁若无人地亲吻着徐若雪。
方氏羡慕地望着这种惊世骇俗的刹那，禁不住朝立在身旁的杨百破望去。豆腐西施那勾人而又火辣的眼神吓得杨百破打了个哆嗦，打死他也没有胆量像唐遥这般在万众瞩目的情况下亲吻自己的女人。方氏索吻不成，恨恨地瞪了杨百破一眼。方氏转头看到孙小柳黯然的神色，心底暗叹一声，这个小妮子又在发花痴了。
走到唐遥和徐若雪跟前，方氏笑嘻嘻地拍着手掌道：“这卿卿我我得真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哪。”
徐若雪听了方氏的调笑一下子回过神来，一把推过唐遥躲在方氏的怀里，羞得不敢抬起头。
唐遥呵呵一笑，他脸皮早在职场练得厚比城墙，多日来的郁闷一扫而空，豪气勃然而发，笑道：“方大嫂，小弟情不由已呀，让你见笑了。”
说罢，唐遥迎上杨百破一行人，笑道：“杨大哥，欢迎来到万县这座危城。”
杨百破当胸击了唐遥一拳，道：“你不捎信来，我也打算来了。你可知道练兵最好的地方在哪里？就在危城，就在绝地。”
这个杨百破是个拿人命不当回事的狠角色，当日在徐镇一夜之间成立的镇卫新军硬是要背城一战，那三千新军几乎死得七七八八。唐遥嘿嘿一笑，道：“杨大哥真是高见。”
杨百破又道：“这镇卫军的人是你挑的，古怪的练兵法子也是你定的，可担子却扔在我头上。你不能总当甩手掌柜吧。”
唐遥笑道：“杨大哥能者多劳啊。方大嫂，你说是不是？”
那方氏白了唐遥一眼，道：“你这小子真是滑头。欧阳呢？我怎么没见到他？”方氏在人众中寻找欧阳睿年，却不见他的身影，便担心这个她一手扯大的小秀才。
唐遥笑道：“你说的是欧阳县令，他在万县的县衙里忙着呢。”
“欧阳县令？”方氏惊喜交加，道：“欧阳什么时候成了县令？”
唐遥只是嘿嘿笑着，这万县城的县令早跑了，留下一个烂摊子。唐遥自然没有心思料理那些民事上的纠纷，便把秀才欧阳睿年推到县令的位子上，让他折腾那些烦心事。那知这欧阳秀才熟知大明律，处事公正，行起事来有板有眼，倒真是长于行政的好苗子。至于县令之说，自然是唐遥瞎掰的，张献忠就要兵临城下了，事急从权，哪有什么讲究。
这时孙十八走到唐遥面前，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声：“唐——大——哥。”
唐遥笑笑地拍拍他的肩膀，这个孙十八已然脱去了那种卖艺人的江湖习性，半个月的操练似乎脱胎换骨一般，顾盼之间带着一丝刚性。唐遥又转头望了望依然不敢正视自己的孙小柳，温言道：“路上辛苦了。”孙小柳听了唐遥中规中柜的客套问候，脸颊却是微微一红，行了一礼，立在一旁低头不语。
唐遥看着那个又矮又胖的大胡子时，有点感慨地叫道：“徐大哥。”这个大胡子当初对他可是横眉冷对啊，现在他既然护卫着徐若雪离开徐镇，自然是对自己没了芥蒂。
大胡子一本正经地道：“许，以后我姓许了。”
唐遥“哦”了一声，料想这是他的本姓，道：“许大哥，谢谢你能来。”
大胡子翻着白眼道：“我能不来么？以前有人说，徐镇不过是弹丸小地，窝在那里不过是坐井观天，画地为牢的狗熊。这种地方我还能呆？”
唐遥苦笑一下，想起自己在徐府里对他们同室操戈时的怒吼，只得讨好地道：“那家伙不过是胡言乱语而已，许大哥可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许大胡“哼哼”冷笑一下，又道：“听说镇卫军缺一个千户？”
唐遥一听这个倨傲而又强悍的家伙要加入自己的镇卫军，那可是求之不得的事啊。唐遥有种彩票中奖的感觉。唐遥马上想起这个大胡子有数百精锐的战士，还有寨堡屯积多年的家当，大喜道：“许大哥，你肯屈就？”
许大胡又翻着白眼，道：“我可是为了雪儿……对了，现在都不在徐镇了，还叫什么镇卫军？！这个名字不妥，得改。”
唐遥一个劲地点头，道：“得改，得改。”对唐遥来说，自己的这支人马取什么名字无所谓，现在叫镇卫军的确是名不副实。不过，该叫什么，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到时召集大伙在一块好好合计一下。
“徐伯，你也来了。”
唐遥看着满脸恭敬神色的徐伯问候道。这个徐伯总是带着那种不卑不亢的出身大户人家的风范。那他的身后有着大批徐府愿意追随而来的家仆，还有那些当日为唐遥打造滑翔伞和锚钩的工匠。
“是的。姑爷。”
徐伯静静地答道。脸上恭敬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
万县码头。唐遥看着面前整整齐齐在列着方阵的三千镇卫军人马，也看着站在前面的杨百破，孙十八和许大胡这三个千户长，以及站自己身后的小庄为首的三百滚刀卫。暗想这些才是自己在徐镇出生入生赚来的嫡系人马呀。且不论他们暂时的战力如何，只有站在这群兄弟当中，唐遥才能找到那种热血的豪情。多日来，唐遥在万县受尽内忧外患的折磨，直到这个时候，才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唐遥的视线慢慢从他们身上扫过，然后高声道：“在离开徐镇的这些日子，在离开兄弟们的这些日子，在我呆在万县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惶恐。我惶恐什么？——是害怕张献忠的大军，还是害怕呆在万县这个危在旦夕的地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懦夫？——因为没有人告诉我。”
“每日，我站在江边，看着这长江之水滔滔而去，我也在惶恐。我惶恐什么？——我惶恐我活得就像这流水一般，这一辈子流逝得毫无声息，丝毫没有留下点什么；我惶恐我将会碌碌无为地活下去，这一辈子一个浪花也不会溅出来。”
“——但是，站在你们面前，站在三千多个兄弟面前，站在三千多条汉子面前，站在我从数万衣不蔽体的流民当中一个个拉出来的汉子面前，我终于不再惶恐。——只有站在兄弟们当中，我才感觉到我的勇气，我才发现到我的力量。古人说过，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但是，我们是滚滚长江中永不东逝的激流。水可逝，但激流仍在。我们就是那浪花也淘不尽的英雄！！！”
在唐遥越来越高昂的叫声中，几千个汉子慷慨激昂地怒吼着……
万县的城头。永拙和尚，秦祚明，秦小玉和那铭看着唐遥在码头迎接徐镇的数千人马。听着唐遥那一番激荡人心的话语，把这数千徐镇乡兵鼓动得血勇四溢，几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秦祚明道：“这还是那个不通人情世故而且惜语如金的武痴表哥么？什么时候变得能如此能说会道了？”
那铭也是摇头道：“听他的话，似乎没拿我们当兄弟啊。不然怎么会很惶恐。”
永拙和尚道：“这也不能全怪他。而且在怪他之前，你们得先问问自己。你们拿他当兄弟么？”
永拙和尚叹了一声，转头而去。
秦祚明和那铭对视了一眼，默然无语。
秦小玉却是憎恶道：“真是不要脸，众目睽睽之下，俩人竟然………”
那铭听罢呵呵一笑，看了秦小玉一眼，道：“这点上，我很佩服他，是个爷们呀………”
秦小玉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