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清军已如潮水般退去，但守城的将佐们都很清楚，这群凶暴的虎狼只是退到一旁去磨利他们的爪子，而明天将会是更难熬的一天，也或许没有明天。
扬州四门，西门地势最为凶险，百丈之外的城外高阜竟与城墙齐，原是兴化李宦祖莹，大片的树林直达护城河畔，易伏兵，难拒守。刘肇基等众将提出要砍掉这片林子，史可法不准，最后自己亲带副将史德威，并内营随征诸军守关。而这两三日攻守情况来看，实是险象环生，清军蔽于林中集结，守城军弓矢难及，火枪也屡实准头。今日一役又折损了都司姚怀龙、曹灯元、千总吴魁、把总孟容几员战将，守城兵丁已去大半。城墙破损犹为严重，有摇摇欲坠之势。伤者哀号于地，杭州聚福药店堂医陈天拔领几个伙计也在西城救助伤兵，然而实是杯水车薪，眼睁睁看着重伤的将士们死去。
今日打得最为残酷的是北门，而北门带队攻城的竟是刚投降不久的张天禄、张天福部，为了向新主子献媚，他们显然是不遗余力了。正旗鼓副总兵马应魁、副旗鼓参将陶国祚均已殉国，尤其是陶国祚死得悲壮，时腹部中弹内脏流出，抓过绷带围于腰间，又砍杀了三个叛军，死时，仍大呼杀敌不止，敌人闻之肝胆俱裂不战而逃。刘肇基的四千精兵已去大半，都是些久经沙场的老兵。因轻伤不下城防，城门洞内几个救护的医者竟没等到一个伤兵，只能叹息涕下。
东门何刚的忠贯营、南门施凤仪所部均伤亡惨重。游击李大忠、孙闻忠，都司姚怀龙、解学曾均已血洒城头，弓矢用光，火yao也所剩无几了。
……
扬州督府衙门正堂，昏黄的灯光下每人脸色都显得枯槁而凝重。镇守各门的主官，北门刘肇基、西门史可法、东门何刚、东门施凤仪，并原兵部尚书张伯鲸、翰林院庶吉士吴尔埙、扬州府知府任民育、幕僚吕愿良等列坐两堂，死也般沉寂的正堂能听得到灯油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之声。
当听完各门战况的通报后，他们就这么一直坐着。史可法轻咳了一声，打破了沉寂，起身刚要说话家人史书连忙迎上去掺扶，被喝止了。“史书，你以为老爷已如这灯样要油枯灯尽了吗？”众人这才注意到正堂上的一盏油灯已快熄灭，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每个人心头升起。
……
自乙酉年正月至今，江北江南局势风云几变，先是黄得功、刘泽清、高杰、刘良佐四镇自恃有拥戴之功骄兵挠民，互相攻挟火拼。史可法几经婉转求全，才稳定下来，定下北伐大计。可北伐主将高杰被叛将许定国所害，干戈又起，内部分崩离析。三月间，清兵已下徐州、颖州；正要积极组织防御，四月，左良玉又以“清君侧”为借口起兵东进。朝廷急调黄得功、刘良佐回师防御，刘泽清以勤王名义，大肆抢掠后向东开去。此时的江北，几近无御敌之兵，史可法、刘洪起、王永吉等接连上奏告急，可是鼠目寸光，一心只考虑自身安危的弘光帝和马士英等人怎会答理。
四月二十日，清军已进驻斑竹园，总兵李栖凤、监军副使高歧凤准备劫持史可法投降，未果。两人便勾搭了四川总兵胡尚友、副将韩尚良投降。而城外高杰余部，因听说许定国大军要来屠城，军心大乱，一番抢掠后，也于几日前四散而逃。至此，扬州城外已无驻防部队，扬州城已是一座孤城。
更为严重的是几位统军将领均未认识到，因为明兵几次杀掠，城内百姓早就人心动荡，而孤城困守最怕的就是军民离心。后世史家，对史可法的指挥才能颇多微词，认为小小江阴尚能困守数月，而扬州城却一击即破，全因史可法调度无方，此论实有些偏颇。
二十二日后，多铎见屡次劝降未果，已决心全歼守军。这两日的战况让多铎寝食难安，杀敌很多，但损耗也大。受命南征以来，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攻城掠地，势如破竹，明军纷纷倒戈，从未遇到如此顽强的抵抗。多铎已暗定决心：这些反抗的力量一定要消灭在扬州城，因为清军铁骑是不能禁住这样战损的。如果没有强大清军的威慑，那些奸诈的降将会甘心受制于人吗？
……
“诸位，各门已通报了一日战况，如今兵源不足，弹药箭矢短缺……可有良策御敌？”说话的是原兵部尚书张伯鲸，想是为了打破冷场才说出这不咸不淡的话。“何策？唯有以死报国耳！”两淮盐运使杨振熙朗声道。虽一时无良策御敌，却不畏身死，这应是此时大堂上诸人的共同心声……
一阵凉风袭来，灯光猛烈地抖动，众人的心思也跟着摇动起来，大厅中重又归于沉寂，一种沉重的东西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在下上官云，有紧急军情禀告督师大人！”话音未落，上官云已大步流星闯入了督府正堂，几个护卫已被鲁壮抡到了一旁。城破在即，上官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扬州城危在旦夕，我来与诸位共商突围大计！”若在平日，上官云恐怕早已被轰将出去，但此时这句话却让大家心头一震。“突围！”众人心中一颤，这是许多将领曾有过的想法，但因为守士有责的思想根深蒂固，所以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即逝，何况以现在的处境谈何容易。
史可法上下打量了来客一番，这个青年后生虽然发短衣怪让人不快，但面相却显憨厚朴实，尤其是罕见于年青人身上的那双眸间的镇定，让人好感顿生。见史督师没有责怪这个年青人的唐突，刘肇基摒退跟进来的护卫，对众人道：“军情危急，不妨听这位壮士一言，再作定夺。”
见众人颔首，上官大步迈至大厅中间。作为21世纪的一名陆军基层指挥学院的优秀毕业生，尤其是进入军部后，有机会陪总部首长一起到各演兵场去观摩，见识了很多军师级首长那让自己热血沸腾的英豪之气，上官云激动之余一直以为那其中多少带有一些作秀的成分。而从这一刻起，上官云突然理解了那些指挥官，是的，平日他们未必有多么的高洁，但从战争打响的那一刻起，他们作为一名热血军人，他们肩负着国家的重托，他们随时准备献出自己！而现在，扬州城几十万军民的明天突然间压到了自己的肩上，他觉得这几步走得是那么艰难而漫长；但是，他义不容辞，历史不能在他的面前重演，哪怕是流尽自己的最后一滴鲜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