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烈深怀戒心,客气地说:“王大人说笑了,在下不过是一介平民罢了,怎敢当大人如此谬奖!”
王黼弹弹衣袖,姿势潇洒已极,笑着说:“闲云乃是太学生,怎会是一介平民呢?”如果他不提醒,杨烈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身份。
杨烈有些尴尬,赶紧肃手将王黼迎进了书院,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着。杨烈心知,王黼绝对是无事不会登三宝殿的主,此来必有其目的,只是他一时想不太明白罢了。
王黼细致地询问着书院的情况,杨烈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心社主要是研究算经及农经,并未成立文学社。”
王黼眼神一凝,笑道:“闲云不必多虑,我不过随口问问罢了!”他越是客气,杨烈就越心虚,不知道这个史书上有名的坏蛋想干什么。
杨烈暗暗庆幸自己今早的决定,没有将薛小琴或是花解语带来,否则天知道这个色中饿鬼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王黼风度翩翩地向正在地里干活的学子们打招呼,正在专心务农的学子们见杨烈亲自陪同在王黼的左右,所以也都有礼貌冲他行礼。
只是轮到陈旉时,出了点小状况。陈旉一直蹲在地上仔细地数着禾杆上的麦穗,没空理他。
王黼受了冷遇,也不生气,还和杨烈开玩笑说:“看来闲云的弟子中,痴人很多嘛!”杨烈赶紧替陈旉做了掩饰,谨慎地说:“大人勿怪,如庵就是这种臭脾气,平时连我都懒得理会,被大家称为怪人!”
王黼轻轻一摇折扇,嗔怪道:“莫非闲云以为我王将明乃是心胸狭窄之人?”杨烈赶忙赔着笑脸,说:“大人乃是朝廷柱石,将来必为元辅重臣,肚中只怕可以撑得下几条船吧……”
王黼却不露声色地说:“柱石不敢当,其实也不过是官家的眷爱罢了,却不如闲云这般少年有成,德高望重,深受士林的爱戴!”
杨烈谦逊地恭身一礼,诚恳地说:“在下不过是写书为生的书匠罢了,大人所撰之《宣和殿博古图》,不仅前无古人,料想将来必定后无来者……”
王黼哈哈一笑,拱手道:“今日你我初次见面,闲云也太过谨慎了。鄙人先行告辞,改日定当登门拜会。”他看出杨烈一直是步步为营,言语之间也是滴水不漏。
送走了王黼,杨烈直勾勾地盯在一颗大树之上,两眼一眨也不眨。良久,问道:“元直,你看此人目的何在?”
吕颐浩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此刻见杨烈问起,从容答道:“恩师,以弟子之见,必是投石问路之策。王将明官运亨通,极获官家的宠信,弟子以为,他此举必有深意。”
杨烈点点头,说:“此人与传说中的模样大有不同,在摸不清楚他的目的之前,我们倒要小心提防才是!”
“是!弟子一定铭记在心,不使乌台诗案的悲剧在心社重演!”杨烈望着能够举一反三的吕颐浩,大感欣慰,这个弟子没白收!
东京汴梁太师府。蔡京慢条斯理地喝下最后一口香喷喷的鹌鹑羹,接过美婢递过来的手绢,擦拭干净嘴角,然后理了理雪白的胡须,满是慈爱地问道:“约之,有事么?”诸子中,蔡京独厚三子蔡翛,因其足智多谋,鬼点子特别多。
蔡翛嘴角一撇,不满地抱怨说:“老爷子,蔡攸这小子越来越不象话了,他居然勾结梁师成这个阉货,在官家面前大肆诋毁,说你专横跋扈,不得人心。咱们绝不可一味地放纵,否则灭族之祸不远……”
蔡京垂下皓首,叹息道:“虎毒不食子!”蔡翛眼中寒芒一闪,冷笑道:“我的老太师,您就醒醒吧,刀已经快要架到脖子上了!!”
蔡京落寞地说:“居安虽然不孝,但他毕竟是我的长子……”
蔡翛急切地劝道:“爹,您不能再纵容蔡攸胡来,必须要给他一点教训才行,让这小子长点记性!”
蔡京凝神抚须,“笃笃笃!”右手无意识地轻轻叩击在桌缘处,很有节奏感。蔡翛暗暗得意,心中暗道:“蔡攸,凭你也想做宰辅?嘿嘿,门都没有!”
蔡京对蔡翛的话将信将疑,因为蔡翛与蔡攸一向不和,已经互相倾轧多时。但长子蔡攸自从做了宣和殿大学士后,一直干着亲痛仇快的事情,以攻击蔡京为能事,父子俩在政治上变成了势不两立的政敌。
蔡翛知道蔡京有些犹豫,于是添油加醋道:“父亲大人,咱们也不需要把居安怎么样,只要让他离官家远点就成,既全了父子之义,又保了身家性命,善莫大焉!”
蔡京眯起双眼,瞧着爱子,良久之后,笑道:“官家无主见,为父几起几落,但圣眷始终不衰,约之,你知道是何原因?”
蔡翛心中一凛,故意装傻道:“是何道理?”蔡京微微一笑,道:“官家身边皆弄臣,似李邦彦之辈,陪着官家秘戏尚可,治理国家却是此辈之短也。另外,所有罪孽为父一肩担之,此中委屈情事官家岂能不知?再说了,官家耳目众多,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蔡氏一族生活奢侈无度?”
蔡翛乃是聪明绝顶之人,蔡京说的这些他都十分清楚,老父以贪污自侮,怕的就是官家疑心篡权。说白了,官家不怕文官爱钱,就怕功高震主。
蔡京虽然贪财专权,但把柄也都握在皇帝的手中,赵佶随时可以利用现成的证据将蔡京打入十八层地狱,这也是徽宗皇帝能容他的根本原因。
蔡京见儿子正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心中不由一动,和蔼地说:“约之,你须谨记一条,善体上意,以柔媚事君,才是蔡氏一门能立足朝堂之根本。切记!”
蔡翛暗暗好笑,不屑地想:“老爹,我这个做儿子的以忤逆事父为能事,不也照样获得了万千宠爱?”
蔡京哪里料得到蔡翛肚里的龌龊念头,顺着思路说:“居安带头攻我,虽有违父子纲常,但他终究是我蔡家的子弟,其目的不过是夺我之权位,必不至要我这条老命!”
蔡翛知道蔡京一直念着父子之情,当下也不多说,眼珠一转,故作神秘道:“老爹,李彦经常给官家买书,最近又进呈了一本《杨氏心学》,据说官家看后赞不绝口!”
“哦?”蔡京毕竟是年过七十之人,精力已大不如从前,平时也很少看书。
蔡翛诡秘地一笑,一本正经地说:“我还听说王将明打算拉拢这个姓杨的!”
蔡京顿时警觉起来,昏花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精光,蔡攸再怎么坏,毕竟是他的长子,王黼则堪称蔡京此生最大的劲敌,
蔡京仔细回忆起王黼的青云之路。王黼的口才极佳,且善解人意。他的发迹,开始于左相何执中推荐他进入宣和殿任校书郎,协助皇上撰写《宣和殿博古图》,旋即升为符宝郎、左司谏。宰相张商英在徽宗面前逐渐失宠,徽宗派使者到杭州赐给蔡京玉环。
王黼暗中探知这一情况,于是多次上奏,列举和称赞蔡京的“政绩”,并且攻击张商英。蔡京重新当了宰相,感激王黼为自己帮忙,先后任命他为左谏议大夫、给事中,乃至御史中丞。王黼从校书郎升到御史中丞,只用了两年时间。不久又升为翰林学士承旨,其晋升速度之快在宋王朝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
蔡京与郑居中不和,王黼又暗中与郑居中交好,惹恼了蔡京,被移任户部尚书。当时司农寺正很匮乏,蔡京想以国用不足为借口治王脯的罪,结果被他逃过了一劫,从此两人反目成仇。
为了对抗蔡京,王黼勾结大宦官梁师成,以父事之,并尊称之为“恩府先生”。王、梁二人沆瀣一气,上下其手,一直偷偷地做着准备,暗中窥视着蔡京所把持的公相之位。
蔡京忽然想起王黼那极有创意的讨皇帝喜欢的方式,这可简直堪称旷古未闻之奇观。
蔡京听说,有一次,皇帝与众人在宫内秘戏取乐。王黼夹杂在娼优侏儒之中,突然将身上的衣服全部脱guang,露出涂满斑驳花纹的身体,满口呢喃着**之语,立刻引起满场大哗。
徽宗皇帝跳起来,举着一根木棍满场追着打他,王黼逃到廊下,攀到梁柱上不肯下来,口中用娇嗲的声音求饶。
徽宗皇帝笑得直打跌,命宦官传旨说:“可以下来了。”
王黼呢喃着说:“黄莺偷眼觑,不敢下枝来!”虽然只用一只脚倒勾画梁,他仍能用双手从容地做出偷觑的动作,语音宛转圆润,颇似花间莺声,令皇帝龙心大悦。
蔡京刚收回思绪,蔡翛看出他的疑虑,于是分析道:“王将明多智善佞,寡学术,而杨烈则博学多才,极富声望,两人堪称绝配……”
蔡京心中一动,除了柔媚事君之外,能够获得皇帝宠信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是,蔡京本人在书画金石上有甚高的造诣,恰巧可以投皇帝之所好。
蔡京眯起双眼,抚须道:“王黼虽然阴险狡诈,但却不学无术,无法迎合皇帝在书画上的特殊喜好,所以至今无法动摇老夫的地位。但是,王黼如果与学术界知名的大儒走到一起的话,那个后果将不堪设想。”
蔡翛点着头说:“王将明也不是傻子,应该知道他自己的短处,所以才会想到取长补短。”
蔡京的老眼不再昏花,锐利地眼神逼视在蔡翛脸上,冷静地问:“这个杨烈是个什么来历?”
蔡翛也收起了嘻笑之色,慎重地说:“说起来,这个杨烈与咱们家大有渊源,他的岳父就是薛南山。”
蔡京抚了抚白须,笑道:“原来是南山贤侄的女婿啊,那就和咱们是一家人了!”
蔡翛舔了舔嘴唇,冷冷地说:“那也不一定。薛南山除了每年进奉的几百万贯钱外,据我所知,私下里还藏了不少的猫腻!”
“约之,这你就不太明白了,水至清则无鱼啊!这么多的银钱经过南山之手,他想不富都不可能。嗯,打听出来他藏钱的地方了么?”蔡京悠闲地喝了一口茶,望着自己的爱子。
蔡翛阴险地一笑,开心地说:“早就查清楚了,他私下里一共买了五十处田产,一百余处商铺,共有五个藏钱的地方。他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我早就盯上他了,也不撒泡尿照照他自己的那张丑脸,什么东西嘛!”
蔡京面色一沉,训斥道:“约之,你现在好歹已是堂堂从四品的显谟阁待制,说话却如同市井氓汉,成何体统?”
蔡翛却毫无惧色,反驳道:“从四品的芝麻小官有什么了不起的?居安这个混蛋才是堂堂正三品的朝廷重臣。”
蔡京知道儿子心中有怨言,他虽然权倾朝野,但还是怕官家起疑心,又担心蔡翛与长子蔡攸爆发严重冲突,所以刻意压制了蔡翛的官运。
蔡京细细算来,蔡氏一门已经极富极贵。几个儿子不是待制就是学士,儿女亲家宋乔年任开封府尹,女婿叶着任显谟阁学士,外甥冯躬厚任徽猷阁待制,甥婿宇文粹中任尚书左丞,已是副相之位。
蔡翛一边摆弄着手里的折扇,一边挑拨道:“老爹,薛南山已经养肥了,不如……”他做了个掐的动作。
蔡京沉吟片刻,摆摆手说:“南山对我还是忠诚的,私下里有些积蓄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那个杨烈不是他的女婿么?既然将明有心,那我们就陪他玩玩便是。改天让南山来一趟,就说老夫有话交代!”
蔡翛却很清楚他老爹话中未曾明言的意思,笑道:“肥猪嘛,先养胖了再杀,嘻嘻!”
蔡京骂道:“瞧你这副德性,若想将来登阁拜相,还须修身养性才是!”
蔡翛不服气地说:“李邦彦那个浪子,他又读了多少书,养了多少性?不照样做他的宰相么?”
蔡京脸色一沉,痛斥道:“你怎么就不学学为父?约之,你给我听好了,迎合官家玩乐之心,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圣眷如流水,官家的兴趣随时都可能生变。”
蔡京真发火了,蔡翛见势不好,只得垂着脑袋听训,一声也不敢吭。蔡攸那混蛋他不怎么看得起,但对于一直宠爱他的老父亲,蔡翛还有那么几分敬佩之情。
蔡京屡谪屡起,十几年来独揽朝中大权,门生故吏遍天下,岂是侥幸二字所能完全形容?
过得几日,薛南山把杨烈找去,劈头就问:“贤婿,你前些时见过王黼?”杨烈一怔,忙道:“父亲大人,您是从何而知?”
薛南山见确有其事,不由跺了跺脚,叫道:“糟了,王将明乃是太师的死敌,难怪老太师说要亲自见你呢!”
杨烈这才意识到,王黼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却极富深意,他已经被夹在了两大权奸的中间,情况十分危险,必须早做打算!
杨烈极不情愿去见蔡京,不想和他走得太近,却又不见不行。且不说薛家与蔡家说不清扯不明的关系,单单以蔡京的权势,杨烈也不愿意得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