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是真看见了?”
“真的。他们看见了我,秦小姐赶紧把手从公子手下面抽出来呢。那模样,十分不寻常。”
“哦,”杜夫人放下茶杯,“怎么个不寻常法?”
“就是……就是有说有笑的……老夫人,这,这我也说不好。”
看到丫鬟满脸通红,杜夫人瞪了她一眼。
“什么叫做说不好?”斜瞄了丫鬟,“你要是有一句假话,看我怎么收拾你。”
艳漪声音微颤,“艳漪发誓,绝无一句虚言。”
“嗯。那你下去罢。”
丫鬟怯怯的行了礼,“夫人,那艳漪退下了。”
“慢着。”杜夫人招手,“这事,除了我之外,谁也不能说。”
“小婢晓得。”
“晓得就好。”杜夫人颓然站起,玄色的大袖在幽幽的灯光中暗沉难辨,她的眼神一刹那迷茫了起来。
此刻,黛儿怕是睡了罢。
转回卧厢,睥见隔廊那面已经熄了灯的厢房。
这样的事情,不知当说不当说……
杜夫人合上了窗。而就在隔廊那边,铭黛轻轻坐起,不忍惊扰到睡梦中的夫婿,缓慢的移下了榻。
屋子微微有了跳动的光芒。
铭黛惊讶的转头——
是陈默。
依然是他。
——怎么了?
“没有困意,想要到园子里吹吹风。”
怀了孩子,只会更加多觉才对。怎么会没有困意?陈默瞌睡瞬时间全无,疑惑的注视着妻子。
“就……就是小腿有些麻,所以睡不着。出去走走就好了。”铭黛捋了捋额间的碎发,“你要不要陪我?”
——我看看。
他坚定如谭的眼神,紧锁的剑眉,严肃的让她无可置辩。就是那样十分强硬的面庞之下,铭黛却看到了其中一丝很淡很淡的柔情。
“好罢。”
陈默搀妻子坐下,很小力的卷起妻子素白色心衣的围裾,撩在了膝盖以上,露出了小腿。
肿胀的小腿。
陈默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这没有什么大问题的,就是稍稍有些肿了,并不疼,一点儿都不疼……”
陈默严肃的向上望。
铭黛立即住了口。
陈默小心的将妻子的腿搭在了自己的膝上,还好,并没有很严重,只是轻微的有些浮肿而已。孕妇身子重,铭黛又较少活动,小腿难免会不适应,也就有些肿。
陈默立即低下了头,大手按压着小腿上的一些穴位,缓缓的使力,下移一寸,回环,再次按压。渐渐的,铭黛感觉到小腿的酥麻感变小了。过了一会儿,惊奇的发现,腿上的酸胀酥麻之感完全消失了。
陈默将妻子的腿放下地。
——明天我和你去医馆。
铭黛心暖得一暖,凝睇自己选中的夫婿。
经过那么多日子的同甘共苦,陈默的身板看起来却是更加的板直了。挺拔的个子,坚实的脊梁,宽阔的肩膀和那举手投足时散发的不羁和稳重。从麻衫布衣到现在的褒襟大袖,从肩挑扁担到现在的手捧文卷,他一如既往的坚毅和沉默。
——睡觉。
两个无音的字眼,轻轻张启的嘴唇,就算不发出声音,也是一样的笃定和置信。
让她从思绪中走出。
扯下如水的缯缎帏帐帘子,陈默又在在秘色青瓷香炉内熏上一些草,浓郁的芳香很快飘散,昏昏沉沉的睡意袭来,她也就拥衾睡去了……
天色大亮,秦心从隔廊走过,见到书厢之内,陈默正坐于案前,不知沉吟什么。
似乎握笔很久了,就是未有落墨。
好玩之心作祟,秦心叩了叩木门。
陈默这才举目。
“陈大哥,在写什么呢?”秦心走进书厢,望了望空白的纸,“在发呆啊?”
陈默不置可否,默然放下手中的毛笔。
“还在为诗发愁?”
陈默蹙了眉,颔首,又拿起笔,写下了一行字。
——我在感情方面,很拙。所以不知道该怎样表达。
“你真是……”秦心声音渐小,余光瞥了陈默,最后一个字不敢表述出来,忽道,“这个。”
秦心取过一只毛笔,在陈默那行字的下面大大的写了一个字。
心。
“表述一回事,但是,心意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指着那个字道,“陈大哥你用心写,怎么会写不好呢?”
陈默摇首,写不好不是因为他不用心,而是因为他的性格。从来就很少说话,更别说是要表述自己最最内心的东西了。其实不是不会写,而是……不想写。
也不习惯写。
要让一个将自己的心隐藏很深的人,把积压了很久的情绪表露出来,是很困难的。
他承认,直到现在,他依然没有将最真实的一面呈现出来。
“想想杜姐姐为你的付出,想想以前大家一起过得苦日子,想想你对杜姐姐要说什么话,想想就写出来了呗。又不是要你上刀山下油锅,有什么困难的。陈大哥无非就是想让杜姐姐开心么。”她挤眼睛,“要不然,实在不行,你就直接写四个字。”
陈默依旧木讷。
上刀山下油锅,对他来说,倒真不是很难的事情。就是,写这样的东西,真的很难——很难。
秦心扶额,无力道:“陈大哥,我真的很服你。”
摇头,又在纸上写下了四个字。
与子相悦。
“你就写这个,杜姐姐也会高兴的。”
陈默黝黑的脸颊,又泛起了红晕。
他拿起笔,略微思考了一会儿,掀开上面的纸,在空白的纸上落笔。
——甲午春初于书厢与妻诗
他蘸了蘸砚水,一笔一划慢慢的写,面上非喜非愠,淡淡的抿着唇角,自然勾勒出安静深沉的意味,指下劲力十足,提运顿抖顺转起回,任性恣意。
看他写字,不得不说是一种享受。
一首七言律诗浑然天成。
字卿一首未裁翦,
付之一生洪洞笾。
吾侪可愿同晏懿,
妻嫺多情怜昔言。
与月对酌寄相思,
子明空照怀牵恋。
白首可堪双鬓绵,
头低醉乡乡情延。
秦心看着他写完了这首诗,一时间尽然有些反应不过来,这速度,太……快了。整首诗一气呵成,完全没有停顿,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斟酌。
“还说不会写?”秦心惊讶的拿起诗,啧啧叹道,“陈大哥,你可是不写则已,一写惊人呢。”
墨还未有干,不小心濡了三个字。
与妻诗。
“呀,”秦心愧疚的用手指蘸干,“我不是故意的。”
陈默又点了一些砚,侧首。意思是,没关系,他还要再誊写一遍的。
“陈大哥那你慢慢写,”秦心勾了勾右鬓的碎发,放置耳后,“我走啦。”
陈默目送,忽然嘴角弯了起来。
从小丫头的眼角到耳前,被她自己濡了宽宽的一道墨迹,很是显眼。
他没有办法提醒她,只能走到她的身后,拍秦心的肩膀。
“怎么啦?”秦心转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眼角有了一条宽宽的“皱纹”。
陈默指自己的眼角。
“呃?”秦心解意,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太阳穴,又擦了擦,“好了么?”
没有弄干净,反而越擦越花。
陈默只得从袖中取出手帕,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帮她擦拭。
这个时候,从隔廊的那面传来老夫人的咳嗽。
陈默的手不自然的僵住。
隔廊那面,铭黛正扶着杜老夫人的袖肘,凄迷的看着他们。
铭黛什么也没有说,就只是凄迷的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