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肚白处有了一抹较亮堂的黄色,整座园子在晨光中仿如刚苏醒的美人,披着轻纱,慵懒地伸着懒腰。不是三夫人离去的方向,那就不知道是府里哪位主人起这么早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既然好奇心作祟,何不去瞧瞧。
自进贾府来我的生活几乎还是简单的两点一线,要么前厅要么自己的小院,从未踏足过别人的阁楼。
水泱泱的雾气在睫毛上聚成了水滴,眨眼的功夫总能掉下一两滴冰凉。清晨的微风将头发吹得有些微湿,漉漉地紧贴着耳边的柔嫩,像是涂了清凉油。鼻端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形成老大一圈白色,水滴般华丽地散于无形。
粉墙飞瓦,多扣窗临,墙内是一弯小池,明光水色间倒影几株修竹,拣着碎石堆砌成岸,闲庭细步,颇多自在。说是小院,不如改绣楼更为形象。三层高的阁楼,同样是天井的风格,淡然虚空,精致间拥有女子的细腻柔婉,清堂明朗间又含着男子的刚毅仗阔。
大脑之中不禁将府中的主要成员一一过滤,到底是哪位能将一方宅子建成如此模样?心里对阁中人多了份敬佩和好感。
穿过廊门正式入了园子,与府中大片的鲜艳不同,这个简洁清幽之地居然少有花卉,只在四方角上各摆放了一盆淡紫色的小花,弱势成如此就被满园的多竹的格局给吞没地几乎无了观望之趣。同样令人引人注意的是近绣楼一尺范围内空出了一圈青石板隙,青葱葱地被围了一圈。
园中并非表面上灯火通明的热闹,家丁丫鬟都还未有脚步的印子,只三楼最顶层上的窗户透出明媚的灯光。
车追马,马追人,在灯火荧幕上团团不休。手随着视线摸向门前悬挂的两盏灯上,竹织架,纸糊屏,物换景移。不由得乐了,嘴中扑哧一声,这人到真真有趣了,以前听老爷子讲还不信,居然真如其事。
门吱嘎就打开了,探出来一个外罩双肩背带袍裙的女子,宽大的棉布料子松松垮垮地挂在瘦削的小身体上,显得很是滑稽。
她倒也不像一般女子被撞见糗事样扭捏,大大方方地咧开嘴朝我抛了个极灿烂的笑容,“我说呢一一清早地就被喜鹊吵醒了,原来是为公子提前吱到的。”
这女子说话直朗,清澈的像是一阵春风,将我多日来的阴霾都吹淡了许多。我也呵呵笑道:“喜鹊倒是没见着,却见着了一个小脏猫。”
她脸上现出一点羞涩,转瞬间就被隐去。没有接过我递过去的手帕,自己从腰间掏出一方将脸颊两侧抹了一遍,待觉得脸上擦得差不多。手指捏成兰花指将帕子很夸张得甩了个弧度,叉在腰侧,一双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学着大街上四五十岁老大妈的腔调,“哼,本小姐可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大户小姐,一大群的青年才俊都可是挤破了头等着本小姐出闺呢,怎么能随便受你的帕子做定情?”这话刚说完,她自己都忍不住了,抱着肚子咯咯地笑个不停。
这丫头果然古灵精怪,行事作风看像是小儿,却是个精明至极的人。刚刚的言行既不触犯府中这段时间的敏感线引来闲言碎语,亦不至于驳了我的面子。
两个人也都是随性之人,笑累了就直接捡了块干净的台阶在门口坐下。之前笑的有些酸痛,我在两边的腮帮子上各咬咬,怕生出两团硬邦邦的肌肉。
贾柯灵每时每刻都不能停歇,转过头来又是“噗哧”一声,两手捂着嘴,乐呵地有趣。我也不烦去问他,继续用手揉腮帮子。
“公子真是与柯灵见过的读书人不同,问有哪个男子像你这般在乎脸蛋的?”古怪地靠过来,声音压低,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莫不是公子女扮男装?”
“你这丫头莫非整天想那些发明着魔了不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只是认真的在秉承这句话而已。”心里却是打了个哆嗦,凭她的精明,被她发现女儿身也不是不可能的。贾府看来不是常驻之地了,得赶紧利用贾府现有的优势,尽快在江南自立门户。
庆幸她没有深究,我对这份清幽情有独钟,于是将话题转移到园林布置上。这一提,竟开了她的话匣子。
从框架式结构的灵活性谈到庭院式结构均衡对称的轴线设计,顺便又提了下与之相关的宗教理法制度。从屋顶举折,屋面翘起的装饰性聊到宫殿寺庙中牌坊、照壁的衬托性。一只巧舌引经据典,南北建筑历史文化都被她说了个遍。我大汗,这丫头扮猪吃老虎,绝对称得上女博士。
她继续侃侃而谈,“说到色彩的运用,南北方是有巨大差别的。北方平坦广阔,冬季景色单调严酷,所以就需用鲜明的色彩来增加活泼生趣。而南方却不然,一年四季都可以谈得上花开青绿,所以建筑自然协调成为淡雅,多用白墙灰瓦,格调上趋于秀丽。”
她见我一副说不出话来的样子,露出两个小酒窝,调皮地说道:“我也是个半吊子,喜欢看一些房屋建筑方面的书,哪像你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如今被这江南一带的才子奉为偶像,连南苑的两位院长都对你称赞有加。”
半吊子都成这样,要是全吊还不得羞死那些整日吃皇粮,腆肚昂首的老学究。至于她说的后半句,只能无奈的摇摇头,“快别酸我了,几句破诗也就嘴上溜晃溜晃,肚子是别指望靠他们来填。”
我突然被旁边的巨大动静吓了一跳,仰起脖子,见她已经蹦了起来,小脸上写满了兴奋。她毫无顾忌地咧开嘴大小,天真的像是三岁的娃娃,忽而意识到不妥,赶紧用上牙咬住下唇,却仍是忍不住笑意。小手拍在我的肩膀上,哥们似的,“终于遇到一个和我相同想法的人了,就是,几句破诗有什么好写的,还不如多创造点工具来的实在。那帮满口之乎者也的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还一个个神气的甩啊甩的,真糟蹋粮食。”然后又神秘地低下头来,耳语告诫我不能告诉老爷子,否则她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她的坦率让我吃惊,虽说不是老爷子亲生,但毕竟也是大户人家,我没想到她也能够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两个臭味相投的人走在一起,于是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将诗会上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贬个彻底,首当其冲的就是贾邦。看她说的唾沫横飞的样子,我有想哭又想笑,心里为贾邦默哀,摊到这么个妹子真是大劫。
贾柯灵天资好的惊人,很多方面都有涉猎,用她的话来说脑袋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多装点东西。我是又羡慕又嫉妒,也要那个脑袋容量足够啊,就我这样,说不定一辈子埋在书海都及不上她的一半。
她的园子里有另辟的屋子做厨房,所以留我吃了早饭。本来我想顺杆子往上,到顶楼看看她的那些小发明,可惜这丫头学得泥鳅一样滑溜,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无赖样,弄得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出门的时候我又见到了那圈子绕屋的小草,反正在她面前也没什么需要闭口风的,好奇之下就问了。显然注意到这丛小草的不止我一个,她调皮地反问我可见到她园子里草多。我赞同地回以一笑,心里却不太相信装饰这一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