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曙光还未到达谷底,远处的树丛中已经隐隐约约的传来的索索的声音。当夜两个人谈到很晚,后半夜实在因为困顿,才勉强地在寒意甚深的谷底闭了闭眼睛。此时听到远处的搜救声,我几乎立刻就睁开了眼睛。
回过头发现他也醒了,我咧咧干涸的嘴唇,放心地摆出一个自认为灿烂的笑容,毕竟朦胧的晨色中应该看不清昨晚残留下的牙渍。
他象征性地弯弯嘴角和我问过早安,却并没有表现出即将获救应有的兴奋,声音像清晨的风将人从睡意中彻底吹醒,说:“你打算怎么办?”
我愣了一下,获救的喜悦像是突然当头浇上了一盆冷水,不知所以地看向他。
银玉对上我的眼睛,读懂了其中的迷茫,冷静地又补充了一句,道:“你准备让其他人看到你这个样子?”
原来是担心我的女扮男装这件事暴露,想起昨夜的事脸上又开始不自觉地泛红,不过仍是感激于他的周到。
低头想了一会,复又抬头脸上绽开笑容,声音里掩饰掉了些许的不自然,开完笑道:“就这样吧,与其换药被丫鬟们发现,倒还不如自己先承认,免去一顿讨打。”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确认我真的不打算更改主意了,才站起身朝着远处的人大声呼救。
派出来救援的自然都是耳聪目明的人,他们很快就顺着声音来到了我和银玉扎脚的地方。此时谷底的光亮已经足够看清周围环绕的几颗颇具仙风道骨的老树了,银玉看见我睁大眼睛在救援的人脸上一一扫过,会意地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话说:“或许王府的人还没来得及得到通知。”
我轻轻地摇摇头,回他一个笑容,心里清楚不是这么回事。每次出行都有暗哨跟随,这里离城镇不远,不可能到现在那个隐藏在暗处的人还没有将我的消息送达王府。其实也说不上什么大的失望,只是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可能跟自己过去有关的人,在逢凶化吉的时刻总还会希望有“故人”陪在身边的。
救援的人中最让我意外的就是贾柯灵了,这丫头居然一宿没睡,掺杂在一群男人到谷底来寻人。见到那双熟悉的桃核眼时,我感动地鼻子都酸出水来。她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也不再往前,只是看着我,眼神中含着一点嗔怒,还有一点说不出道不明的意味,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我被她瞪得莫名其妙,之后才反应过来所谓的说不清道不明原来是怨,应该是怨我居然顶着男装骗她这么久。
人的身体到底是奇妙,在谷底呆了一夜都没感觉出有什么问题,进了王府身体随即放松下来结果连夜风寒就气势汹汹地袭来,加上胸口本就受伤,果真应了病来如山倒这句话。
屋里的咳嗽声整夜不断,高烧带来的昏沉只依稀看得见在床前不时晃动的人影。小屋在足足热闹了三个日夜后,风寒终于抵不住药石的攻击,开始慢慢地减弱。
虽说大夫诊断过后留下了“概无大碍”四字真言,可这场来势汹汹的风寒依旧将我在床上拖了半个多月。本来就不丰盈的身子在经历了半个月的折磨后,更加是单薄的可以,一掌之下,摸得清分明的骨节。
老爷子终究是风烛残年了,抵不过病痛的折磨,在我昏迷的第一天晚上挣扎着去了。说这话的时候贾玉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仿佛在道别人的事,但我却听得出其中的辛酸的滋味。
什么叫挣扎?老爷子发病的时候我见过,那种全身抽干的痛苦不是一个七旬老人能够承受的。可是为什么老天还要争分夺秒地让他在最后的时间里重新体验一把这样的痛苦?我不清楚这是不是佛教里所说的前世的债今生还,我只知道这样一个老人在我面前总喜欢慈穆地喊我贤侄,甚至想将自己唯一的女儿嫁给毫无身世背景的穷小子。
一下午的时光在我们相互依偎的沉默中缓缓走过。老爷子对我的恩,我记在心里。一直通到死亡的痛苦,在我和贾玉铺张开的网中,开始了暗查。
贾柯灵到底还是小孩子性格,说过的话讲过的事扭头就忘,贾玉探望我的第二天她就来了。发髻上别着一朵白花,素净的脸上隐约还有两行泪痕。我没有和她谈老爷子的事,在这样一个当口,我不能够再撒盐了。
她自责地说那天知道真相后她很生气,所以才会一声不响地就走掉了。
我捧起她的脸,视线将像画笔一样将这张脸描摹进脑中,知道谷底清晨那个衣衫狼狈,满面倦意的姑娘永远地留在了心底最软的地方。
晚娘后来告诉我说坠崖的时候司马奉天不在江南,日夜加程地才在我高烧的第二天赶回府中的。
坐在床上,我安静地听她说完,不时乖巧地回了个笑容,有多久没这样耐心地听故事了。
恩……只是手里似乎少了点什么,印象中应该是有两根木棒在织缝中穿梭,旁边还放着一团毛线。
“小姐,我去厨房看看您的药。”她终于熬不住只有一个人说话的无趣,只能借口离开。
她所说的在我耳朵里只能是故事,一个与我毫不相关的故事。
恢复女身后,府里的丫鬟家丁多少是雀跃的,因为我打破了耀国王爷好男色的传闻。只是这些人似乎会错意了,没有被赶走并非是因为他们心中所盼的那样,只是纯粹的--还钱。
我还记的刚醒来的时候,那双漆黑的眸子俯瞰着我,仍旧是不在焦点之中,薄而性感的嘴唇轻轻地吐出几个不咸不淡字,“挂诊和中药的钱都记在你的账上了。”
门外传来一声声有规律的敲门声,我艰难地睁开双眼,脑袋里还是一片混混沌沌。不知怎么的,从最初的重风寒中走出来,连日暴躁的性子也跟着慢慢趋于平静。只是最近几天仿佛又有了回升倾向,整日里疲倦地很,一闭上眼睛就连番地做恶梦,只是今日更甚从前,累得连简单的声音都发不出。
我蹭了下脖子,将头埋入被窝,继续睡。
外面的丫鬟见房内久不出声,敲门声明显急了,像打小鼓似的。终于按耐不住焦急,连声唤道:“小姐,小姐,我进来了啊。”房门吱嘎被推开了。
沉沉的睡意下,我模糊地听着房内的动静。似乎是两个人,轻声地叽喳了几句,一会儿似乎房内又多了个人。味道有点熟悉,手在我额头上摸了几下,又在耳旁呼唤了几声,终于还是带着一群人离开了。
等再睁开眼睛时,精神要比早上好多了。眼睛随意地扫过房中,发现有些不正常之后又转了回来。除了几个粗使丫鬟还有晚娘之外,房内多了一个男人,准确的说应该是一个古稀的老男人。
这里的阵仗让我很不喜欢,仿佛是府衙提审犯人一般,而我,就是哪个罪犯。我懒懒地看了眼晚娘,问她怎么回事。
她恭敬地说:“小姐最近几日身子疲倦地很,所以奴婢擅自做主请了贾大夫来为小姐号个脉。”
居然姓贾,我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老人,连年纪也差不多。听见晚娘唤了多次,才反应过来,愣愣地伸出手,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仍是与我之前所见过的大夫一样,慢条斯理的性子,缓缓的开口说道:“肝失调达,气机不畅,导致肝气郁结而成气郁。染火邪,上犯头目,内扰心神,导致人体理开泄而大汗出,汗多伤筋津,使人气短乏力,四肢厥冷,还扰动心神,引起心烦闷乱而不宁。”他一手搭在我的脉搏上,沉吟地看了我一眼,语气似变得迟缓,“分明是火邪,可姑娘明明风邪寒气未去除干净,人体失之温煦之功,本恶寒,发热无汗,怎会……”
他紧皱着眉头,似乎极力在脑中搜寻答案。
我慢慢地从失神中恢复过来,嘲讽地看他皱纹满布的唇在我面前不断地开合。我不相信这里的大夫,如果真会医人,为什么老爷子白白忍受七天的苦,为什么没有苦尽甘来,最后剩下的除了痛还是痛?
庸医,都是庸医,说一大堆听不懂的经脉,不就想要钱么。
我抽回手,打断他的话,冷冷地对晚娘说:“取两锭白银给大夫,送客。”
“小姐……”
“没听到我说话吗?送客,我根本就没病。”
一群人听得都有些发呆,完全没有料到我会毫无预兆地发怒。
“可是,小姐,……”
见她还想说什么,我狠狠剜了一眼端坐着的老人,道:“我只知道贾老爷病重的时候,你们这些大夫都只会说一句‘另请高明’,所以,我也会另请高明的,请老先生回去。”
我说着句话根本就没有给他们转还余地,一屋子的人显得很尴尬,尤其是身旁的晚娘,被我说出的话脸色异常难看。
这么长段的话让身体仿佛又有些吃不消了,我任由他们继续站着,自顾自地转身就要回床铺。手臂被一只白净的手抓住,我斜了她一眼,语气里已经有了火yao的味道,“放开。”
她急急地转身到我面前,将我的路挡住,眼睛偏过我的视线,道:“贾大夫不是一般的江湖郎中,他原是太医院的主簿,王爷留他在府中养老的。”
居然是太医……
我冷笑一声,这下子倒是再也不用压抑火气了,抡起手狠狠地甩了面前的女子一个巴掌。
她双手痉挛般地蜷缩在身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喃喃道:“小姐……”
这一掌我是下足了力气打的,我满意地看着左边迅速腾起的五个手指血印子,凑近她,像情人之间的暧mei的耳语。
“疼吗?”
一屋子静的连呼吸声变得小心翼翼,谁也不敢在这一刻有任何动作。
我没有转身,视线头过晚娘的脸看向不知道的某处,眼睛里挣扎出水汽,自言自语道:“为什么?说不定可以的……”
心里真的好恨好恨,明明有太医的,老爷子却还是受了那不治而亡的痛苦。
明明他都知道的,为什么不早说呢,或许一切可以不这么发生的。
同样是姓贾,一个在府里安度晚年,一个却在饱受吐泻的痛苦,为什么他不能替他去死?
恨意像在这一刻爆发的岩浆,在脑中肆虐地横流,头脑中的清明一点点被抽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