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谢婉夕红着眼眶回到茅屋,吃惊地发现盲婆婆竟然还在等着自己。谢婉夕下意识地想上前劝盲婆婆早点休息,可是心头忽然闪电一般划过盲婆婆那种厌恶的神情,谢婉夕心中一悸,已经伸出的手就停在半空,不敢去扶盲婆婆。
倒是盲婆婆自己招招手,说道:“丫头你过来。”却又不多言,只是向外走去。
谢婉夕虽有满腹疑问,也不敢多问,只能跟着盲婆婆走。白日里刚刚下过雨,山间泥泞,谢婉夕跟着盲婆婆,深一步浅一步,甚是吃力。盲婆婆忽然停了下来,口中念念有词:“王妃,芳林把小郡主带来看您了,您在天上,可看见了?”
乌云此时散去,月光倾泻而下,谢婉夕这才看清在密林掩映之下,面前竟是一座小坟。只见那墓碑之上写着“傅氏陶定柔之墓”几个大字。她在这山间玩耍也有十几年了,平日里贪玩,该去的、不该去的地方也都去了不少,却从来没有发现竟然还有这么一处地方。一惊之下,看向盲婆婆,只见盲婆婆平日里无甚表情的脸上竟然也出现了一丝波动,介乎于怅然与怀念之间。谢婉夕还在错愕,只听得盲婆婆说:“跪下。”
谢婉夕依言跪在坟前。
盲婆婆又道:“给你娘亲磕头。”
谢婉夕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娘亲?”映入眼帘的却是“傅氏陶定柔之墓”几个大字。那个夜夜入梦,心心念念却从未见过的至亲,竟然,竟然已经是一抔黄土?
盲婆婆长叹一声:“婆婆本来也未想瞒你。只是你这身世,唉……”
一切都要从宁晋忠义王傅渤,这个光芒万丈的名字说起。
傅渤,宁晋忠良坞人,本出身于草莽,一个铁匠人家“不务正业”“没出息”的儿子。成名于二十年前那场大战,起初不过是个阵前小卒,后来他的将才渐渐显示出来,步步高升,力挽狂澜,生生从叛军手中夺回了天下过半的土地。二十二岁娶得陶家幺女,也就是谢婉夕的娘亲——陶定柔,传为佳话。陶家拥有普天之下最为高贵的血脉,哪怕是王朝更迭,他们的地位也从未动摇过,那是一种凌驾于皇权至上,更令人敬畏的东西。天下之人莫不把娶到陶家的女儿当成一种荣耀,更何况,是陶定柔那样一个容色惊人的女子。傅渤二十四岁时封异姓王,一时荣宠无双,然而抱得美人在怀的好景不长,在陶定柔二十岁的生日当夜,六个时辰的阵痛之后,宁晋第一美人终于生下了她的孩子,同时也走完了她短暂的一生。
不知二十四岁的忠义王当时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从稳婆手中接过那个皱巴巴缩成一团的小生命。铁血的军人,在那一刻没有任何初为人父的喜悦。反而慢慢地伸出手去,扼住了婴孩纤细的脖子,缓缓收紧,再收紧。眼中没有一丝波澜,只是看着那幼小的生命不断挣扎踢打,最终,毫无动静。
随后,忠义王随手把软塌塌的婴儿尸体丢给了惊呆了的稳婆,淡淡道:“让她去陪着她娘。这样,也不至于孤单。”没有人知道,这个刚刚失去妻子,又杀死自己女儿的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周围的一众仆妇早就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稳婆接了小郡主的尸身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按照王爷的吩咐,把小郡主安放在王妃身边。那一刻,不知是不是稳婆眼花看错,王妃那绝美的脸上,似乎有泪光一闪而逝。
听到这里,谢婉夕的手颤抖着摸着自己的脖子,那里好像正被一双无形的手用力扼住,颤声问:“那个小郡主是我?”
“天见可怜,你当时不过是被王爷掐的背过气去了。活生生的一条命啊,王爷也真狠得下心去。后来……”
后来,便是偷梁换柱。
便是投报无门。
便是远避深山。
也多亏王妃陶定柔天性良善,小郡主才能有此福报,一路上多有善心人帮助,得以逃出生天,离开宁晋,在这南峪国沧台寺旁,一住就是十六年。
谢婉夕听完这段往事,再也支持不下去,膝行几步,抱住陶定柔的墓碑,放声大哭了起来。夜风呜呜,好像真有一双温柔的手,轻拭着谢婉夕的脸颊,为她擦去眼泪。谢婉夕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恨自己,为什么母亲的娘家明明知道自己还活在这世上,却对自己不管不问。原来自己竟然是害死母亲的凶手。自己害得父亲失去妻子,害得外祖父外祖母失去女儿。她把额头抵在那冰冷的墓碑之上,不住喃喃:“对不起,娘,对不起……”声音悲切凄惨,听得盲婆婆心中不忍,道:“世上万物皆有果报。孩子,若是你命数如此,躲在这深山之中,也是无济于事。拜别你娘亲的衣冠冢。明早便随着你那哥哥,下山去吧。”
谢婉夕俯在坟前,泪流满面,脑中浑浑噩噩。她今天一日之内,突然得知自己的身世,心情大起大落,眼下是身心俱疲,几乎要瘫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谢婉夕擦干脸上泪珠,站起身来:“婉夕这便去收拾,明早就和婆婆一起……”
不想盲婆婆却摇头道:“好孩子,你自己去吧。宁晋离这里有千里之遥。婆婆年纪大了,禁不起车马劳顿,这般折腾。”
“婆婆,您说什么?莫不是不要婉夕了?”
盲婆婆摸摸谢婉夕的头,叹息道:“婆婆怎么会不要你,只是婆婆年纪大了,照顾你实在是力不从心。既然有家人寻来,婆婆也就放了心,你跟了他们去,也不至于委屈了你。”
谢婉夕哪里肯听?盲婆婆是她唯一的亲人,亲手把她拉扯长大的人,纵然平日里对她忽冷忽热,可是这份情谊,让谢婉夕如何能抛下盲婆婆自己一个人离开?急得在一旁垂泪:“婆婆不走,婉夕也就不走了。婆婆要留在这里,婉夕就陪着婆婆,哪里都不去。”
盲婆婆闻言翻脸:“耍什么小孩子脾气?十几年孤苦无依,你还嫌过得不够吗?”说着,自己也伤心了起来,不给谢婉夕分辩的机会:“不用多说了,今儿我也累了,你好好收拾收拾,明天就跟他们下山去吧。”扭过头去,任凭谢婉夕怎么哀求,就是再也不发一言。
谢婉夕深知盲婆婆的性子,知道多说无益。只能深深地拜下去:“婆婆!十六年养育之恩,婉夕无以为报。只能日日祷告,愿婆婆身体康健,无病无灾。”那俯于地面的身影,纤细坚韧,已经颇有其母之风。